◎“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距颁布悬赏令已过去整整五日, 前去给谢砚之送口信的狗腿子却至今都下落不明。

须萸山山主整日胡思乱想惴惴不安,又不敢贸然跑去魔域询问此事,就这么一直拖着。

另一边, 谢砚之的日子自也没好到哪里去。

当年他为斩开蚀骨深渊而拼了命的修炼,修为已无限接近大圆满,再往前一步便要渡劫飞升。

这十万年来,他纵是轮回了百余次,却无一次能够渡劫飞升。

故而, 他如今所要面对的最大一个问题是, 飞升后可还能继续留在这个空间?

无人能给他提供正确的答案。

一切需得靠自己去摸索。

直至今日, 他越来越压制不住体内汹涌澎湃的灵力, 而颜嫣却至今都还下落不明。

时光如水般流逝, 看似平静, 实则暗潮汹涌, 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

明明接连数日都是大晴天, 整个魔宫上空却像是笼着一层灰, 无端压抑。

这五日内, 包括青冥在内的所有魔侍连大气都不敢出, 生怕会触到魔尊大人的霉头。

令无数修士闻风丧胆的魔尊大人实则什么都没干,每日就抱着那只名唤咪咪的猫, 立于颜嫣棺椁前面等待。

可他的耐心早已被耗尽。

盛夏来临,气温一日比一日高, 颜嫣尸身腐化得只剩一堆白骨, 静默无言地躺在那里。

将落未落的夕阳漫入窗,整个世界都被染成热烈的橘调。

他垂下眼帘, 静立于棺椁前。

发色是极深的鸦青, 肤色是极冷的瓷白, 就连穿在身上的绛紫色华服都隐隐透出几分冷入骨髓的蓝,与这个被夕阳泼洒成暖调的世界格格不入。

青冥推门而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不论是被夕阳紧紧裹缠的谢砚之,还是躺在棺椁中的那堆白骨,皆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产物,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诞诡谲。

眼看是静,却有滔天烈焰在薄冰之下翻涌,直叫人胆战心惊。

青冥不动声色抚平不断钻出手臂的鸡皮疙瘩,沉声道。

“君上,近日那个姓白的颇有些异常。”

“他名义上说要去玄天宗,才走不到一半的路程便消失不见了,据探子来报,他偷偷摸摸去了西南方,也不知是要作甚。”

“而今几个脚程快的探子仍牢牢跟在他身后,但跟得很是吃力,也不知还能跟多久。”

谢砚之这才动了动,阖上棺盖,沉吟道:“西南方?妖界十万大山所在的方向?”

青冥应声道:“正是”。

很快,他便闻谢砚之道:“你随我去趟点苍山。”

青冥当然知道谢砚之带他去点苍山是为何故。每位大能修到渡劫期大圆满时,都会提前收拾东西在点苍山上候着,以免天雷降下来时殃及他人。

不仅如此,那里还是距离仙界最近的地方,又恰好毗邻妖界十万大山。

池川白究竟要做什么,一去便知。

同时间,与魔域相隔数千里的妖界十万大山……

须萸山山主这厢正率自家座下小弟将哀牢山山脚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此大的阵势又岂能不惊动颜嫣?她早早便与锦羿一同蹲守在结界后围观。

虽说心知须萸山山主并无这么大的能耐闯入结界之中,锦羿仍忍不住捏了把冷汗,紧张兮兮地盯着颜嫣。

“那叫小白的人修当真会来支援咱们?”

颜嫣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番景象,说不紧张自是假的,池川白会不会来,更不是她说了算,却仍在故作轻松地安抚着锦羿。

“会来的,他都答应我了。”

锦羿点点头,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结界外那群将要发狂的大妖。

五颜六色的妖法光束不断砸来,却像石入泥潭般,掀不起半点波澜。

须萸山山主不得其所,愈发暴躁。

宛若患了失心疯般在结界外撒泼。

颜嫣却盯着结界外狂兽般的大妖们陷入了沉思。

妖族寿命何其漫长,五十年甚至都不够一只最普通的草木妖长到成年。

她虽早已下定决心要利用池川白,却未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他身上。

确切来说,他更像是颜嫣碰巧发现的捷径。

有他,能事半功倍。

无他,路也得继续走下去,只是会更艰难。

颜嫣思索许久,扭头对锦羿说。

“如今他们在明,咱们在暗,可谓是占尽优势,倘若待会儿池川白没来,咱们也得想法子杀上他们几个卒子。”

这不是临时起意。

而是颜嫣在遇见池川白之前便已定好的一套作战方案。

无非就是不断挑事,将他们引来结界外,再趁他们无能狂怒时放暗箭,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颜嫣若没失忆,会管这种作战方式为打游击。

前几次或许效果很显著,可一旦让他们回过味来,定然不会反复上钩。

故而,还需随机应变,再想别的作战方案,力争在五十年内耗死须萸山这等头号大敌。

而现在之所以会变成眼下这一幕,还得回溯到五日前。

……

五日前,颜嫣才替小疙瘩报完仇,便将那鬣狗精的尸首丢在了两山交界的水池中,任其漂流。

颜嫣这般做,自是为了挑起两个山头之间的矛盾,再趁此机会借池川白之手除掉须萸山山主。

果不其然,不消半日的工夫,鬣狗精的尸首便被须萸山上的妖怪们打捞回去了,须萸山山主也不是吃干饭的,一下就弄清楚了是何故。

岚翎早已不在,区区一个哀牢山还敢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不成?

须萸山山主自是咽不下这口气,更别说被杀的那鬣狗精还是他的得力下属,眼下正要给魔尊大人送口信,为他挣得一个好前途。

只恨岚翎那厮是真有两把刷子,都已经过去足足两个时辰了,他们仍未找到结界入口。

动静闹得越大,对颜嫣来说越有利。若那叫小白的人修真如他自己所表现出的这般痴情,想必是不会给颜嫣留后患,一出手便能弄死须萸山山主。

这,正是颜嫣行此举的真正目的。

亦是池川白突然改道来哀牢山的原因之一。

之所以说是之一。

是因就算没有颜嫣从中作梗,他亦会抽时间赶来哀牢山将颜嫣挪走,换个更安全的地方继续藏着。

至于见过颜嫣真容的妖怪们……

自是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眼看池川白就要抵达妖界十万大山,下一刻,天幕之上风云巨变。

铅云蔽日,狂风骤起,电若游龙划过天际。

“轰隆隆——”

一声惊雷劈得所有人皆是一愣。

有人要渡劫了?

渡劫之人会是谁?

放眼人、妖、魔、冥四界,修为最高的也就只有一个谢砚之。

他修为何时高到能渡劫了?

他虽能一剑劈开蚀骨深渊,可到底还不足三百岁,三百岁前飞升简直闻所未闻。

可若不是他,又会是何人?

池川白面露疑色,决定绕个道,先去点苍山看看。

可怜颜嫣还在哀牢山望眼欲穿地等着,越等越焦急。

“那人修怎还不来?传讯也不接,真真是奇怪。”

当最后一个字溢出她喉间时,天幕之上霎时又响起第二道惊雷。

“轰隆隆——”

明紫色的闪电携着毁天灭地之威势,迅速撕裂黑夜。

在场之人皆跟着颤了颤,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久久未从耳畔散去。

颜嫣已不再纠结池川白究竟来还是来不来,转而开始担忧那些天雷会不会劈歪,从而砸到自个儿山头上?

死死盯着头顶那块黑黢黢的天幕,眼睛都不敢多眨。

不仅仅是颜嫣紧张,就连那嚣张跋扈惯了的须萸山山主也在死死盯着夜幕,简直都快忘了呼吸。

他活了数千年,还从未见过这般声势浩大的雷劫。

向来都是渡劫者越强,雷劫便越厉害,两百多岁就已然能飞升的魔尊大人当真是厉害至极,厉害至极啊……

和池川白一样,须萸山山主第一反应也是谢砚之在渡劫。

可现在他没工夫感叹魔尊大人谢砚之的天赋异禀。

只盼着在天幕上盘旋的电龙能够劈准些,莫要殃及池鱼,寻常的妖啊怪啊可真扛不住他魔尊大人的雷劫!

可别说,须萸山山主的担忧还真不是多余的,从前就发生过多起诸如此类的乌龙事件。

毕竟,也没人胆肥到敢用铁锁把渡劫大能强行锁起来。

是以,人家渡劫时左躲一下,右躲一下,也不是不能理解。

渡劫修士既能左右闪躲,追着他们劈的天雷劈歪的概率还真不算低。

否则,怎会说妖界十万大山是个水深火热的鬼地方呢?

灵矿再多,灵草再多又有何用?

日常被抢劫被压迫也就算了,来个修士渡劫天雷它劈歪一下,来个修士渡劫它又劈歪一下……这谁能顶得住?

须萸山山主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先回去,不管怎么说,保命最要紧,万一被误伤,那可真真是全玩完了。

颜嫣与锦羿已在岚翎布下的结界之中,自是不必刻意躲藏,可他们仍有些许担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夜幕,数着一道接一道往下落的天雷。

天空一会儿蓝,一会儿紫,一会儿又是能把人闪瞎的纯白。

轰炸了足足三个时辰,方才有要停歇的迹象。

颜嫣与锦羿对视一眼,稍稍有些弛懈。整整八十一道天雷,简直旷古绝今,该不会继续往下劈了罢?

这念头才打颜嫣脑子里冒出,下一刻便闻空气里传来“咔”地一声脆响。

这阵声响来得很是突然,同时也很难让人忽略,宛若瓷器开片般清越,且在源源不断传入颜嫣与锦羿耳中。

二妖顿时僵住,再次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恐。

岚翎舍弃半身修为铸造出的结界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裂开了?

还是被一道劈歪了的天雷给击碎的……

颜嫣显然还未能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呆愣愣地望着头顶如蛛网般寸寸龟裂开的结界。

轻声喃喃:“怎,怎会如此……”

天雷还在不断往下劈,密集地像是在下一场流星雨,俨然一副要将那渡劫之人给挫骨扬灰的架势。

全程都在围观谢砚之渡劫的青冥亦是两眼发直,目光呆滞。

那密集如流星雨的天雷倒是在半个时辰内全部劈下来了,登仙路却迟迟未开启。

登仙路若不开,君上如何杀上天界去报当年之仇?登仙路未开启,同时也就意味着不会有甘露从天而降。

若无甘露从天而降,谢砚之身上被雷劈出来的伤自也就不会迅速愈合,需用自身的灵力慢慢滋养方才能痊愈。

除此以外,更为关键的一点是……

纵是成功渡完了雷劫,他也仍算不得仙身。

既因没有甘露的滋养,从而无法塑得仙身,又因他未转入仙籍,仍无法挣脱那所谓的宿命。

青冥那个愁啊,愁得眉毛都快拧成了麻花。他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扭头,苦巴巴地瞅着谢砚之。

“君上,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才说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他豁然瞪大眼睛,茫然四顾。

“不是,君上呢!君上他人呢?”

……

这个点已临近天亮,池川白却迟迟未出现。

关于他的爽约,颜嫣脑海中已排列出无数种可能,但那些皆已与她无关了,此刻的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字——跑!

定要赶在须萸山山主反应过来之前,开启山头上所有机关陷井。

否则,以须萸山山主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不会给他们留一个活口。

颜嫣半点都不敢耽搁,扭头便跑,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锦羿也连忙跟上去。

就在这等关键时刻,颜嫣却险些被一不明物体绊倒。

她一个踉跄,险险稳住身形,下意识扭头望去。

皓月仍藏于乌云之后,失去月光的照耀,她只依稀能看见茂密的杂草丛中躺了条奄奄一息的人形生物。

之所以用人形生物来形容,只因颜嫣修为太低,辨不出他是何种族。

然,颜嫣此刻已无暇来管闲事,头也不回地从那条状物头顶跨过。

说时迟那时快,那了无生机的条状物却突然惊醒,一把扣住颜嫣脚踝。

颜嫣便这般猝不及防地摔了个狗啃泥。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锦羿也已气喘吁吁地追上。

他显然还没弄明白此处发生了何事,正要上前将颜嫣扶起。

晚风恰在此刻吹散乌云。

皎皎月色照亮颜嫣与藏身于草丛间的那人。

也就是这时候,锦羿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处多了个人。

说来也是怪,那人明明浑身上下血渍呼啦的,却半点不见狼狈,纵使脸被血糊去一大半,仍遮不住那身风华。

宛若一朵从淤泥里开出的牡丹。

矜贵,倾颓,却又有着令人不敢侵犯的威严。

月色倾泻,那人缓缓睁开眼。

危险气息如迸溅的热油般浮动在空气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喧嚣的风声不断钻入颜嫣耳孔之中,她捂住砰砰乱跳的心脏,怔了足有五息。

她盯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琥珀色眼瞳看了许久许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静,死一般的静。

那人亦定定望着颜嫣,始终保持缄默,攥住她脚踝的力道却在逐步加重。

溶溶月光下,颜嫣能清楚地看见他深褐色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似震惊,似不敢置信。

翻涌在他眼中的情绪更是复杂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一层叠着一层,颜嫣根本看不懂。

而攥住她踝骨的那只手,却像被淋了盆滚烫的铁水,已将她牢牢焊住。

莫名让颜嫣生出一股纵是她插翅也难飞的荒谬错觉。

她不知自己心跳为何会变得如此快,更不知自己为何一看到他就想逃。

可与此同时,胸腔中还在源源不断地泛出酸酸涨涨的**。

这种感觉很陌生,亦很让她感到惶恐。

她下意识想挣脱出那人掌心。

又不愿在这节骨眼上生出事端,客套且疏远地与他道:“我不是故意要踩你的,劳烦兄台松下手,我现在真的很急。”

谢砚之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瞬不瞬盯着颜嫣,只怕一眨眼,她又会消失不见。

他不断在心中反问自己,是幻觉吗?

可被他握在掌心的脚踝温热柔软,甚至都能感受到她脉搏跳动的声音。

“嗖嗖嗖——”

“嗖嗖嗖——”

那微弱的震动刺破空气,穿透时间的间隙,与他的心跳连接在一起。

这一刻,她是有呼吸的,会动的,温暖的,柔软的,鲜活的……

而不再是一具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尸体。

多么害怕,又只是一场梦。

他甚至都不敢太过用力去触碰。

直至颜嫣染着草木香的发丝拂过他面颊,他方才确定,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在此之前,他也曾想过无数次,寻到她后该说些什么?

当真正见到时,却什么都忘了,唇瓣颤抖着厮磨着,从滚动的喉间、从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缓缓挤出朝思暮想的那两个字:“阿颜。”

“阿颜,阿颜,阿颜……”

一遍又一遍,梦呓般地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