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抓住你了,便绝不会放手,任你溜走。”◎

今晚注定不平静。

在池家苦苦寻觅数日之久的谢诀终于找到魔神右臂的封印之地。

他们百里家生来就是为了复活魔神而存在, 传至他爹百里烬这代,方才等来一个谢砚之,这是近十万年来百里家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可谢诀不明白, 始终想不明白。

他们百里家存在的意义为何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陨落近十万年之久的上古神祇?

他曾亲眼目睹百里烬死在堕魔后的谢砚之手上,童年的恐惧一直延续至今。

他绝不要重蹈覆辙,今生今世,他只为自己而活。

所以,谢砚之必须死!

同一时刻, 颜嫣才送走来与她闲聊的江小别, 便靠在床头上细细打量那副巴掌大小的画。

她越看, 眉头拧得越紧。

画中人分明就是她, 可她何时去过此处?

更令她迷惘的是, 她脑海中似隐隐有这么一段记忆。

明明那么熟悉, 却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种莫名其妙的失控感着实让人厌烦。

与这间客房相隔不到两百米的听风苑, 池川白正在擦剑。

和绝大多数自己选择走上剑道这条路的人不同, 他乃池家嫡长子, 生来注定只能握剑。

如今这柄被他握在手中的斩宵剑, 自他出生那日起,便被打上他的烙印。

是池峻找来九块天外陨铁, 集齐十方筑器大师共同打造的一柄神兵。

他一出生就站在了无数剑修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触及的终点。

可若问池川白是否真心喜欢剑道,他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早已习惯这样的人生。

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斩宵, 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格外浮躁不安, 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又将斩宵擦拭了好几遍, 他终是放弃了想要练剑的念头, 收剑入鞘,径直朝颜嫣房间所在的方向走。

今夜月色澄清,颜嫣房门紧闭,池川白一路踏雪而来,行至屋檐下,犹自纠结着是否该在这个时间来打搅颜嫣,颜嫣却已推门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的那霎,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愕。

还是颜嫣先反应过来,她弯唇一笑,语气轻快:“小白,你怎么来了?”

连池川白自己都说不清,他为何会来此处找颜嫣。

可有些东西,他该学会自己来争取,他沉默不语地盯着颜嫣看了半晌,启唇道:“阿颜,你……”

他唤得不是老大,而是阿颜。

这声格外不同寻常的“阿颜”听得颜嫣莫名有些紧张,她悄悄攥紧藏在袖子里的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

池川白停顿了半晌,又接着说:“就是……”

颜嫣心口“砰砰”直跳,握拳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嗯?就是……?”

她装得很是从容淡定,实则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

焦躁不安地在心中猜测着:他该不会是想要告白罢!?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颜嫣究竟有多紧张,不断在心中期待: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她尚未想好该如何委婉地拒绝。

她不想让小白伤心,更不想失去他这个为数不多的朋友。

对于朋友,她珍惜且感激。

因为除了他们,她一无所有,不论失去谁,都会难过。

池川白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我,我其实一直都很……”

“轰——”

倏忽间,地动山摇。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巨响瞬间盖住池川白好不容易憋出来的那声告白。

再往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说不清颜嫣现在是种怎样的心情,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她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要找个机会与他说清。

至于池川白,则暗自松了口气。

他不该这么冲动行事,若是将颜嫣吓着了,他们之间怕是连朋友都做不成。

二人各怀心事,也顾不上什么告白不告白了,对视一眼后,循声而去。

被这番动静吸引来的人很多,却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始作俑者谢诀若无其事地混在人群中。

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好了,而今只需安心坐等谢砚之上钩。

谢砚之可是不死不灭的魔神转世啊,他怎会将希望寄托于这群没用的修士身上?

那群修士不过是他手中的刀罢了。

他真正的目的是,用颜嫣将谢砚之引来,再利用这群修士重击谢砚之,让谢砚之夺走被他动过手脚的魔神右臂……

好戏即将上演,功成身退的谢诀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想,竟会与颜嫣擦肩而过。

为掩人耳目,他又制了具活傀,以池家小厮的身份行此事。

颜嫣认不出他,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不知为何,与颜嫣擦肩而过的那瞬,他心中竟泛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

他从未否认过自己喜欢颜嫣,可这并不代表他会因此而放弃利用颜嫣。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矛盾的割裂感在不断加剧。

他知自己因何而恨,因何而妒,又因何而喜。

恨,因求而不得 ;妒,因放而不舍;喜,因他们之间仍有牵绊。

他在人群中驻足,目光落在池川白虚虚环绕在颜嫣肩部的手上,眼底一片阴霾。

自言自语般地呢喃:“快结束了,你在别的男人那儿已经待得够久了,该回来了,我的阿颜。”

.

这一夜,终是无人入眠。

没人知晓那凭空冒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又因它是在池家被发现的,且其上还有数道繁复的上古封印,最后只能暂由池家保管。

待谢砚之一死,整个修仙界再共同来钻研该如此解开此物的封印。

天色渐亮,池家上下依旧死气沉沉。

暴风雨来临前总是格外的宁静,明明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却莫名有股山雨欲来的萧飒感。

偌大一个池家,除却四处张灯挂彩的下人,竟无一人出门。

颜嫣安安静静坐在梳妆镜前,任由那群婢子给自己梳妆打扮。

有人为她描妆,有人替她挽发,这些婢子的手艺皆是一等一的好。

可再好,又有何用?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再精致的妆面都不及她素颜。

颜嫣倒不在乎这点子细节,反正是假成亲,也无所谓美丑,只要能忽悠到谢砚之便成。

这繁琐的梳妆过程仿佛漫漫无尽头。

临近黄昏,方才告竣。

婚礼婚礼,自是昏时行礼。

这点,修仙界的规矩与凡界无甚区别。

盛装打扮后的颜嫣端坐于步辇之上,被一群着彩衣的婢子簇拥着送上礼台。

为了方便杀谢砚之,池家以最快的速度搭建了个用以行礼的露天台。

台上铺满寓意“恩爱美满、夫妇好合”的粉色合欢花,处处用心,着实叫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烟火升空的那刹,连颜嫣自己都生出了一种她将要嫁给心爱之人的错觉。

只可惜,一切皆虚幻,这注定是场充满杀戮的血色“婚礼”。

暮风扬起颜嫣火红的裙摆,她站在高高的礼堂上,等待谢砚之的到来。

“新郎官”池川白有任务在身,来得比颜嫣稍晚。

这还是颜嫣头一回见池川白穿除白色以外的衣裳,一眼望过去多少有些不习惯。

二人并肩立于高台之上,并无新婚夫妇的喜悦,无一人主动开口说话,是肉眼可见的局促。

颜嫣现在很紧张,故而,向来话多的她也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与池川白交谈,只匆匆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止不住地在心中想:马上就要拜堂了,也不知道谢砚之能否赶得上?

他若在“入洞房”时赶来,那可就尴尬了,这场戏都不知该如何演下去。

向来淡定的颜嫣都紧张成这样了,池川白更甚。

一方面,他有些不敢直视今日的颜嫣,虽说她这妆画了还不如不画,可那也是相对而言的不那么好看。

至少今日的她乍一看,完全称得上是艳光逼人,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池川白不敢多看,怕看多了,便会心生旖念,纵是如此,他仍感受到了颜嫣的紧张。

他几番犹豫,仍是选择靠近,压低嗓音安抚着颜嫣:“别害怕,他待会儿若是进了迷阵,你便跑,躲进暗室里,把战场留给我们便可。”

颜嫣紧张归紧张,跑是不可能跑的,她费尽心思将谢砚之引来池家,怎么都得留下来欣赏欣赏他落魄时的惨样。

可这些话她不好对池川白说,怕他会因担心她而分神紧张,胡乱点了点头:“嗯,嗯,嗯。”

而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谢砚之即将出现的时候,天边升起了第一颗昏星,长庚。

夕阳将落未落,懒懒挂在地平线上。

猝不及防间,平静被打破。

天之彼岸掠来一群寒鸦,扇翅声汇聚成一片,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所惊扰,惶恐不安地哀嚎嘶鸣着。

所有人都抬头望天,残阳似血,层层铺染开。

这一刻,气氛凝重到极点,在场之人皆屏息凝神,静待谢砚之的到来。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迟迟未现身。

天色渐暗,拂过面颊的暮风带着几许凉意。

那群聒噪的寒鸦终于散尽,浓黑的魔气自西北方席卷而来。

气氛愈发凝重,颜嫣反倒在心中松了口气。

一直翘首望天的礼生收到池峻的指示,清了清喉咙,高唱道:“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他嗓音高亢且嘹亮,在这等落针可闻的环境下无端被放大数倍,可谓是声声刺耳。

就在礼生尾音落下的那霎,魔气逼近,凝结成人形。

男子紫衣墨发,迎风立于高台之上,雍容闲雅,若不是他浑身魔气缭绕,定然无人能猜到,他便是人人喊打的魔尊谢砚之。

比起他这与魔尊形象不甚契合的外貌,更令人震惊的是,这魔头如斯狂妄!竟敢孤身前来抢亲!

他若率兵来攻池家,执意要打破六界的宁静,反倒更让人安心。

一来,是他先动的手,修仙界师出有名,有理由打回去。

二来,他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着实令人惶恐,不由担心,他是否留有后手。

谢砚之凶名在外。

摸不清虚实的情况下,无人敢与他硬碰硬。

饶是他们早有准备,谢砚之现身的那刻仍教人捏了把冷汗。

好在藏在高台下的迷阵一触即发,早在谢砚之落地时便已发挥它的作用。

浓雾自四面八方笼来,将谢砚之牢牢包裹住。

不远处,一只巨大的蜃妖在吞吐云雾,它最擅蛊惑人心,能编织出以假乱真的幻境,杀人于无形。

浓稠的雾气不断喷洒在谢砚之身上,他被困在蜃妖精心编织的幻境中,辨不清虚实。

不断翻涌的乌云堆积在天幕上,苍穹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谢砚之又看见了那座曾在他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城楼。

和从前在他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样。

面色苍白的颜嫣正被谢诀挟持在怀中,锋利的匕首抵在她喉间,她白皙的脖颈染红一线……

明知一切都是假的,谢砚之仍开口说出了那句话:“放开她。”

谢诀闻言,扬起嘴角,表情夸张地道:“义父,您这话说得可真是……”

“我又不傻,若真放开她,岂还有活路可走?”

……

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剧情,已不知在谢砚之脑海中上演过多少遍。

他仍重蹈覆辙,义无反顾地喝下散灵液,自废右臂来换取颜嫣。

“到你了,该放人了。”

堆积在天穹之上的乌云越来越厚,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无声呜咽。

那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啪嗒——”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砸在谢砚之泛着寒芒的铠甲上,摔得四分五裂。

城楼上,谢诀甫一松手,刚猛无匹的剑气横扫而来,下一刻,本该春风得意的谢诀眉心骤然现出一道笔直的血痕。

那血痕以破竹之势向下蔓延,不过须臾,他整个人就已裂成均匀的两半。

血似喷泉般涌向天空,溅了颜嫣满身,她呆呆立于原处,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谢砚之静静注视着她。

他知道,下一步,她便要来杀他了。

事实亦如他所预料,颜嫣如乳燕投林般扑进他的怀抱,喃喃自语般地念叨着:“原来你左手也能使剑……”

旋即,她又哭得梨花带雨。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喝了散灵液就真要散尽灵力了,你为什么这么傻……”

谢砚之垂眸,配合她演戏,无悲亦无喜:“我身上灵力的确已散尽,方才不过是使尽全力的最后一击罢了。”

颜嫣仰头望他,一脸不敢置信:“此话当真?”

谢砚之颔首,语气淡漠:“当真。”

“噗嗤——”

回应他的,是穿心一剑。

滑过面颊的泪痕尚未干透,颜嫣却笑靥如花:“既如此……那么,这场游戏也该结束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老娘等这一天可是等了足足五百年。”

意外?他又怎会意外?

他内心早已惊不起半丝波澜。

他不害怕自己会死在颜嫣手上。

从来都不。

比起这个,更令他在意的,是背叛。

可是无所谓了,一切都早已无所谓了,她背叛又怎样?不背叛又能怎样?

这场雨终于落大了,倾盆而下。

鲜血染红谢砚之的衣襟,在雨水的冲刷下一层又一层晕染开,他却视若无睹。

以血肉之躯抵着那柄剑,步步逼近,任由鲜血肆意流淌,纵使被剑刃贯穿身体,亦在所不惜。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终于能抓住了。

他紧紧搂住颜嫣,俯身埋在她颈间低笑,雨水打湿长睫,他的笑,温柔中透出几分病态的执着。

“阿颜,我既抓住你了,便绝不会放手,任你溜走。”

像誓词,像诅咒,唯独不像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