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满洲人入关定鼎中原时,确实遇到剧烈反抗,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单单这些历史名词就会让人胆战心惊。不过,经过几十年强硬镇压和柔性安抚,满汉之间的冲突慢慢消解,除了一些具有浓厚种族意识的大知识分子外,中国人实际上已接受了满洲人统治中国的事实,种族之间的融合虽说没有全面开始,但在下层社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已不再那么激烈,即便到了鸦片战争,汉人也没有利用外部危机而发难。直至甲午战后,方才发生孙中山以民族主义为旗帜的种族革命。

从维新到新政

甲午战争的真相,国内民众根本不知情,即便是读书人也没有多少人明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在近代中国的意义。只有从国内前往檀香山的孙中山在那里看到了中国军队在战场上的实际表现,并在外国舆论的影响下逐渐意识到中国军队无能腐败的根本原因并不在军队本身,而在体制,在清廷的腐朽统治。这就是孙中山革命思想的起源。

孙中山是一个坐而言起而行的革命家,他是这样认识的,就要这样行动。1894年11月,孙中山在檀香山成立兴中会。三个月后,孙中山就在香港数度游说日本总领事,希望日本政府支持他武装反清。那时中日战争还在进行,按照孙中山的设想,日本人一定会和他合作共同推翻清廷。然而,日本的战略目标并不是推翻清廷重建一个新政府,他们的目标除了领土、赔款,最重要的就是开放中国市场,准许日本资金自由进出。日本政府不可能支持孙中山这样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孙中山的第一次广州起义还未发动就失败。

这场未遂的广州起义究竟对清廷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我们还没有直接证据去证明。可以肯定的是,清廷在此前后开始的维新运动,多少具有防范革命发生的背景。维新运动就是要解决体用两分,本末倒置的问题,就是要像日本那样在政治体制上进行某些改革。这无疑是对甲午战争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一种曲折迂回的回应。

维新运动顺利进行了三四年,不料到了1898年春,一场突如其来的胶州湾危机促使原本平和的政治变革加速进行,在稍后的一百天里,年轻的光绪帝发布了数不清的御旨,恨不得一夜之间将中国引领至日本明治维新的轨道。

激进的政治变革无疑超过了社会一般承受力,引起了反弹,引发1898年秋天那场政治大逆转,维新终结,中国向何处去,又一次摆在中国人的面前。

那时的改革,其目的就是一个,即怎样引领中国走上世界,成为与东西洋各国一样的国家,就是要克服先前几十年盲目自大以自我为中心的什么中体西用。然而我们看到,当维新运动终结之后,所谓政治上的大逆转,恰恰与近代中国的大方向背道而驰,清廷不是引领中国迈向世界,而是利用民粹主义、民族主义情绪,将中国与世界隔绝。义和团运动的发生可能有许多原因和背景,只是统治者在面对这场民粹主义运动时,确实没有光明磊落,确实有利用其排外情绪以化解政治困境的企图。

义和团运动是中华民族的政治悲剧,当这场运动烟消云散,中国重新踏上新政路途。清廷在1901年的新政宣示,表面上看是一种自主行为,其内里则是1901年《辛丑条约》所表达的“辛丑共识”:中国必须进行政治改革,必须尽快缩小与世界的差距,尤其是观念上的差距。这就是“辛丑共识”的意义。中国从此又迈上了一条正确道路。

“三个有利于”

辛丑共识主要背景是义和团运动引发的民族危机。这个危机除了民族主义原因外,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孙中山和革命党人的势力日趋壮大,反清反体制已经不是几年前孙中山那样的小敲小打零星行动,而是一种有组织有纲领的政治行为。1900年8月,当中国的政治危机随着八国联军进北京,中国知识界一批精英不是想着救朝廷,而是在上海成立“中国国会”,大有乘火打劫,重建中国的味道,其中最典型的人物,就是极端激进的章炳麟。章炳麟在会议期间愤然剪掉标志着清朝顺民的发辫,脱去了清国标志的长衫,改穿西装,并专门写了一篇《解辫发说》,宣布与大清国彻底告别。反满革命思想从此逐渐成为中国思想界一个重要力量。

为了消弭反满革命思想,清廷化危为机,开启政治改革的大门,重回几年前维新变法轨道。应该承认,清廷这次是动真格的,毕竟只是几年时间,中国的面貌有了很大改观,地方自治、教育改革、司法独立、近代城市的发展与管理等,都有许多新气象。随着地方自治的推广,绅商和新兴的中产阶级出现了发展了;随着教育改革,特别是新教育发展,先前争论激烈的科举制度竟然波澜不惊地废除了;至于司法,两千年帝制时代不存在什么独立不独立的选择,所有官吏其实都是司法官,现在不一样了,司法从行政体制中抽离出来,司法本身的分权制衡也在那时建构起来了。这都是新政时期的重大进步。

新政的政治进步是明显的巨大的,只是新政始终没有解决一个方向性选择,没有为中国建构一个稳定的持续发展机制。也就是说,这几年的进步和先前几十年洋务新政时期的经济高速成长一样,都是行政独大行政主导的产物,从政治架构上说就是君主专制的产物,以君主的名义配置一切资源,无疑是高效且迅速。只是这种体制的弊病随着日俄战争结束而凸显,中国如果不能从政治上建构一个全新的君主立宪模式,中国还有可能重蹈俄国人的覆辙。

日本的胜利不仅使清廷统治者惊醒,更重要的就像列宁所说,这是亚洲的觉醒。1905年的夏天,先前散布在世界各地的中国政治流亡者在日本胜利的激励下聚集东京,他们像朝圣一样欢呼日本的胜利,期望利用这样的胜利加快推翻清廷的进程。这些来自不同山头不同派系的革命者求同存异,成立了中国同盟会,选举孙中山为总理,建构了类似影子内阁的组织系统,反满革命的势头从来没有如此高涨过。

同盟会的成立是中国革命的**,其直接后果就是促成了清廷的预备立宪。清廷在1905年决定派遣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其直接目标,就包含着以改革去化解革命,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革命党人吴樾跑到前门火车站舍身炸五大臣,就是要用革命的恐怖阻止清廷走上立宪道路。只是革命党人这一次有点失算了,革命的恐怖不仅没有吓倒这些考察大臣,反而使清廷意识到政治改革是中国的惟一出路,因为革命党怕立宪。

1906年秋,考察大臣海外归来,他们向朝廷汇报考察心得,突出强调君主立宪政体利于君,利于民,不利于官,是到目前为止人类所发现的最不坏的制度。他们不仅从政体上以立宪有利于皇位永固、有利于外患渐轻、有利于消弭内乱这样“三个有利于”奏闻朝廷,而且还具体分析东西洋各主要立宪国家的权力构成及权力中心,以为美国是以工商立国的国家,纯任民权,其制度与中国不能强同;英国固然法良意美,但其设官分职,颇有复杂拘执之处,自非中国政体所宜,弃短用长,尚须抉择。与中国国情相似且其体制易于采择的只有日本。日本虽万机决于公论,而大政仍出自君裁,以立宪之精神实行中央集权之主义,其政俗尤与中国近。

梁山好汉没有自愿的

清廷的立宪运动对海内外知识精英有着非常强烈的吸引力。按照梁漱溟的说法,他们坚信梁启超、康有为等人为中国问题所开的君主立宪处方是解决中国问题的灵丹妙药,认为梁启超所提倡、鼓吹的国会制度、责任内阁、选举制度、预算制度、国库制度、审计制度,乃至银行、货币等问题,都是中国未来应该实行的优良制度,中国如果按照梁启超一班人的规划进行改革,就必然能够像西方国家一样,建设一个近代国家。

君主立宪的稳步进行深刻影响了革命党,革命突然之间陷入空前低落。而且更厉害的是,清廷在稳定了国内局面之后,开始利用自己政治、外交上的优势,要求日本政府不要继续庇护孙中山等被中国政府通缉的要犯,因为这些政治流亡者一直试图用暴力推翻中国政府。

日本政府庇护中国政治流亡者已有相当久远的历史了,日本人其实就是多边下注,现在中国政府既然改革了,那么就听从清廷一次建议吧,就将孙中山暂时请出日本吧。而且随着孙中山的出走,在日本创办的那些革命报纸也随之关门或受到严厉打压,章炳麟先前风风火火的《民报》也在这种情形下被日本人关闭,章炳麟还为此与孙中山等革命领袖闹了一场不小的意气,这为革命阵营内部的分裂埋下了伏笔。

从人性的立场说,从来没有天生的革命家,所有的革命家都是被逼上梁山,一旦形式转圜,可以改良,也真的改良,那些先前闹革命的其实很容易回归主流社会参与变革,在1906年之后,革命阵营发生急剧分化,章炳麟、苏曼殊等人眼见着革命无望,心灰意冷,托人找到张之洞等开明官僚,希望能提供一些资助,让他们西天取经,到印度当和尚,抄佛经。

章炳麟、苏曼殊这样的做法还只是放弃革命,更厉害更极端的是刘师培、何震夫妇眼见得清廷立宪全面推进,眼见得革命无望,几近公开离开革命,加入两江总督端方的幕府。过去说他们就此充当了清廷的鹰犬,其实今天看来,他们只是在国家形势趋缓之后回归主流放弃革命甚至反革命而已。

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宋教仁。宋教仁原本就是一个宪政主义者,他在清廷宣布立宪后,大约心中也有所感动,他在1908年前后竭尽心力写了一本《间岛问题》,主要是揭露日本人对中国东三省领土的觊觎。这本小册子写好后,宋教仁并不急于出版,而是托人转交给清廷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袁世凯。这无疑等于一纸投名状。袁世凯看了之后极为欣赏,托人传话希望宋教仁回来任职。宋教仁因故没有成行,但我们由此可以看到清廷立宪对革命的极大影响。

在清廷立宪运动影响下,革命几近彻底失望,只是清廷太不够意思的是,他们在立宪的同时没有宣布大赦天下,没有下令赦免孙中山、黄兴这些曾经武力犯禁的革命者。这势必留下这样的后果,不论出于生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些武力犯禁革命者只好继续犯禁,于是有徐锡麟、秋瑾这样的暗杀活动,有孙中山、黄兴不断策动的武装起义。这些行动虽说不能证明革命处于高涨状态,但对清廷的立宪无疑又具有一种倒逼的功能。革命与改良处在竞赛途中,究竟鹿死谁手,现在还真的很难说。

晚清的政治改革确实是为了消弭革命,为了共建一个和谐社会,而且也只是短短两年时间,清廷主导的政治改革就取得了惊人成就,一拨又一拨革命者离开革命阵营回国了回归了,义无反顾投身于朝廷主导的政治变革中来了。过去我们不理解这些转变,总是以异样眼光将他们视为叛徒,视为清廷的鹰犬。其实,从大历史背景重新观察,我们发现不论是作为生命个体,还是作为一个社会中的人,这些革命者不再革命,都是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