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昌?多大年纪?”魏定邦突然出声问道。

男子哭得太厉害了,声音断断续续的:“金昌大哥看着四五十岁了。”

魏定邦松了口气,老班长只比他大两岁,可能只是个名字相同的犯人。

老班长是立过战功的,是残退的,是个忠贞坚定勇敢的军人,绝对不可能做违法乱纪的事,更别说是犯罪被送入农场。

他身手也不错,哪怕只剩下一只胳膊了,可等闲三两个人也别想近他的身。

男子口中那个被要打得满地乱爬的可怜人肯定不是老班长。

“金昌大哥才三十八啊,进农场才三年,生生被熬得老了十几岁。

一直是他护着我们这些新进去的生瓜蛋子。

可那些人太阴险了,在他的吃食里下安眠药……

直接生生折断了他的腿……

十几个人围着他用胳膊粗的棍子砸……

整整打了一个多小时……

他腿上的骨头都被砸零碎了,哪怕他只剩下一口气,我也要背着他逃的啊,可他把我从墙上推了下来,他说他不能拖累我,让我快走。

我只能边跑边回头望,看着他被那些畜生像拖死狗一样拖回了农场的狼狗窝……

那些狼狗,那些狼狗,可是吃……吃生肉长大的……比野狼还要凶残……”

“你说什么?”独臂,三十八岁,好护短,还叫金昌,这么多对应的信息,那人一定是老班长没跑了。

魏定邦目眦俱裂,用力捏着男子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说他被人放了药药倒了,十几个人围着打,打了一个多小时,骨头全砸碎了,还被扔进了狼狗窝里?”

“是,是啊……”

“多久了?!”

“啊?”

“我问你,这事发生多久了?”

“两,两天……”

两天!

一个手脚骨头都被砸碎,失去行动能力的伤员,能在凶性被完全激发出来的狼狗窝里存活下来的希望极其渺茫。

魏定邦双手紧紧握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立起来,面色冷厉,青筋从脖子一直凸到耳朵后。

“立刻带我去农场!”魏定邦的声音一个一个字从牙齿缝里迸裂出来,带着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男子浑身颤栗,强撑着摇头道:“我,我脚软,走,走不动了。”

他从农场逃了出来,两天两夜都不敢停歇才走到了红兴医院。

他饿得实在太难受了,才偷溜进医院想找点东西吃。

可是现在的粮食也都金贵,病人们吃饭每一粒米都刮着吃进了自己肚子里,碗干净得像被洗过似的。

他在放潲水桶的地方守着,也没找到什么能吃的。

他来尿尿,看到那黄汤从自己身体里流了出去,都一阵阵的心疼,有一刻,他还像疯了似的想过,要是实在不行了,喝尿也要活下去。

魏定邦把男子拎了起来,像抓着小鸡似的提到了楼顶上,指着水塔后的角落让他好生待着。

下楼借了笔和纸,又把剩下的那个煮鸡蛋拿上,重新上了楼顶。

水塔后却没人了。

102.

魏定邦拧着眉头抿着唇往楼顶门那边走。

笔被他的手指捏得咯滋滋的响。

等他走了之后,水塔顶上才慢慢地探出一颗人头。

他迟疑了片刻,慢慢地从水塔上梭了下来,瘫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

一片乌云突然罩了过来,将他笼住。

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

魏定邦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无端的令人发怵。

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坚固的肉墙一样挡在男子身前,投射形成的那片阴影死死将男子罩住。

男子呼吸一窒,感觉自己像被逼人死角的小羊,只能任眼前的人宰割了。

“你,你不是走了么?”

魏定邦不动声色地将笔和纸往前一递,“把去农场的路线图画出来给我。”

男子接笔的手抖抖索索的,笔差点掉地上。

魏定邦随意地伸手一抄,笔稳稳回到他手中。

男人眼里突然一亮,拿了笔就在纸上唰唰地画了起来。

开始,他画得十分顺畅,线条如动行云流水般丝滑。

过了几分钟,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皱着眉头一边回忆一边继续画。

二十多分钟后,他几乎完全停滞了下来,歪着头极力思索。

当时逃得太急了,农场出来那一段路的记忆他有些模糊了。

路线也自然不太记得了。

“凭感觉先画,不对再改。”魏定邦道。

男人想了想,低头下笔,画一截停一下,最后又叉掉了。

“不,不行,那时候慌不择路,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怕画错了给你带错了路害了你。”男人丢下了笔和纸,捧着脑袋一脸痛苦。

“我没用,我太没用了。”

魏定邦默默将纸和笔收了起来,转身就走。

男人突然抬起头来,叫住了他,眼里有一点点希冀慢慢跃了出来,让他无神的双目有了神采。

“你,你是要去救金昌大哥么?”

魏定邦嗯了一声。

“那,那你要小心,不管能不能成,你都写信告诉我结果,好不好?我,我把我家地址留给你。”男人眼里有担忧,也有期待。

魏定邦点了下头。

男人便把他家在沪城的地址报了一遍,生怕魏定邦记不住,又讨笔和纸说给他写在背面。

魏定邦让他再报了一遍便说记住了,会给他写信的。

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和那个煮鸡蛋。

“拿上,回家去。”

男人眼圈骤然一红,连忙低下了头,哽咽着嗯了一声。

魏定邦下了楼,突然看着远处的天边叹了口气。

多少战友,最后的愿望都是回家。

可他们再也回不了家了。

历经千辛万苦才从战争里活下来的人,回了家之后就想过几天安生日子,要不是机缘巧合碰到这个男人,他竟然不知道金昌班长竟然被下了劳改农场。

别人他不知道,但金昌,他是可以打包票的,他下农场的事一定不正常。

魏定邦出远门之前,在医院里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了陆满月。

“没事回家呆着,不要再来医院。”他不在医院,陆满月没必要来医院。

陆满月往后退了两步,背抵着一面墙不说话,拒绝的态度很明显。

魏定邦环顾四周,也往前走了两步,两只手臂往陆满月两侧一伸,手掌抵在墙壁上,将陆满月圈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