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论·明宗》章,首揭“令知一切物的本体……惟是反求实证相应”。自以为“自家深切体认,见得如此”。“游乎儒与佛之间,亦佛亦儒,非佛非儒,吾亦只是吾而已矣。”这种气概,不但“生肇敛手”,“奘基挤舌”,怕释迦与孔丘,也许要叹后生可畏!我愿意《新论》主确从真实体悟得来!虽然玄学者的本体要求,不过为了满足求知欲,但我是愿意把《新论》的玄学,作为体验的产物看。

即使《新论》主“深切体认,见得如此”,但不能保证《新论》的正确性。因为,体认有邪正深浅,有幻境、定境、慧境。大概《新论》受过禅宗——理学者本来如此——的影响,于禅定极为推重。禅即静虑,是偏于静定的。佛法说三学——戒、定、慧;说六度——施、戒、忍、进、禅、慧;慧与禅定,显然的有所不同。或者以定为体而慧为用,或者以定为寂而慧为明,或者以定为无分别而慧有分别,或者以为有定即能发慧,这都是似是而非的。禅定与慧的本义,应求之于《阿含》、《毗昙》《中观》、《瑜伽》。佛法对于一般宗教及玄学者的超常经验,判摄为定境,是有漏的,不能解脱。所以,佛法与外道的不共处,是治灭无明的明慧——般若,不是禅定;是如实正观,不是收摄凝聚。《新论》虽标揭“自家深切体认,见得如此”,高谈性智,然从实践的方法说,是重定而薄慧的——以定为善心所,病根即在于此。《新论》的深切体认,充其量,不过近似的定境!

《新论》说:“如在凡位,不由静虑功夫,即无缘达到寂静境地……其第三法即曰涅槃寂静。”“佛家惟静虑之功造乎其极,故于空寂本体得以实证。”“定者,收摄凝聚,并力内注,助心反缘,不循诸惑滑熟路数,……是能引发内自本心,使诸惑染无可乘故。”这可见《新论》以佛家的见体——空寂、寂静,误与静虑的静相附合;以为由于静功的造乎其极,所以能证体;以为人类的习心是外放的,是“逐物而化于物”的,“不妨总名为惑”,惟有收摄凝聚,才能灭惑而显露本心。《新论》以静为见道的要着,极为明白。当然,《新论》也曾抉择体用,不能说毫无观慧。然而,他是“性智”本有论者,必然的重禅而轻慧。如说:“慧唯向外求理,故恃慧者恒外驰而迷失其固有之智。”以观察慧为外驰,为迷失固有,这惟有摄心向内了。如说:“诚能痛下一番静功(静之深义,深远难言。切近而谈,如收敛此心,不昏昧,不散乱,不麻木,如《礼经》所云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此即静之相也),庶几本心呈露。”《新论》即用见体的功夫,无疑的偏于定而略于观。假使,《新论》自以为此静功能实证,不妨让《新论》自以为见道去。但如以为佛家如此——如佛家如此,必是变质的,相似的——,即不能不加以纠正。释迦本教,不但不由静证体,而且还是不必深入的。如慧解脱阿罗汉,没有得到根本定,仅得未到定,甚至一刹间的电光喻定,即能证得涅槃;与深入禅定者的俱解脱罗汉,在息妄体真的解脱方面,毫无差别。从定发慧,不过说真慧要在不散乱心中成就,那里一定要“静虑之功造乎其极”?

禅定,以离欲为目的,为情意——非理智——的修养。略有二类:一、消极的,渐舍渐微的,如四禅与四无色定。二、积极的,推己以及人的,如四无量——慈悲喜舍定。前者近于空慧,后者近于大悲。但佛法不认这些是能得实性的,因为没有彻见性空即无常无我无生的深慧。换言之,偏于调柔情意的禅定,不能证真;惟缘起正观,才能离无明而得解脱。所以,一般离性空慧而趋向离欲的四禅、四无量、四无色定者,虽在定中直觉(现量)到净、乐、明,以及空、识等超常经验,终究落于形上的实在论——神学或玄学。《杂阿含经》本以空、无量、无所有三昧——定从观慧得名——为入道门。但一分学者,以无量但俗的,专以空、无相、无愿——无所有为解脱门,重慧而轻悲,以致造成醉三昧酒的焦芽败种。大乘学者深见佛陀本怀,以悲为本,要等到悲愿深切,定慧均等,这才能实证空性。如悲愿不切而急求自证,必要落入耽空滞寂的小乘;定强慧弱,那又落入定境而不能自拔了。如《新论》那样的一再赞美静功,忽略性空慧的观察,好在《新论》主并无深切的禅思,《新论》学者也没有“静虑之功造乎其极”,否则,《新论》所极力指斥的耽空滞寂,即会由《新论》学者实现出来!

《新论》说:“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的觉悟……它是自明自觉,虚灵无碍,圆融无缺,虽寂寞无形而秩然众理已毕具,能为一切知识的根源。”《新论》的性智,即万化的根源,真我与本心。由于“本心之力用,流行于根门,而根假之以为根之灵明,乃逐物而化于物”,所以,非“下一番静功”,“常令此廓然离系”,即不能显发性智,契会本体。这显然与一般神学及玄学者,同一路数;如印度的婆罗门教,佛教末流——佛梵同化与儒佛一家者,大抵如此。

这种思想及体验,大抵是唯心的、内向的、重静的,漠视一切而专于内求自我或真心的。这种经验的发现,总是在自我与心识中,一层层的深入进去。如婆罗门教的从食味所成身到妙乐所成身,从对境的认识而到达不可认识的认识者,即所谓绝对主观。如佛教的唯心论者,从相分、见分而到证自证分,从六识、七识到如来藏藏识,从事心、妄心到真心(基督徒所说的体治、魂治、灵治,也略同)。到达的究竟处,以为是真实的、常住的、清净的、遍在的、明觉的、本有的,具一切功德而无所欠失的,是即心即理的。这才自以为“返之即是,无待外索”;这才说“保任此本体,方名功夫”。以为这已经达到究竟,生命的本源,万化的本体。

这种真常我的唯心论,有他的体验处,也有他的颠倒处。佛法说“理智一如”,“无有如外智,无有智外如”,这是指从依智显理,依理发智,从加行观的理、智相依相应,进入泯绝内外的证觉。此理智一如,即绝无戏论的如实觉,是没有纤毫名相可为我们拟议的;不能说此理此智,也不能说即如即智;不能说此内此外,也不能说即内即外;这惟是不可安立的如如(不可作理解)。如江河的东流入海,虽说江水与河水融即为一,实则到达大海,江水河水的差别相不可得,还说什么江水河水,说什么相即!虽然《新论》也在说“摄相归体,则一真绝待,物相本空,心相亦灭”,似乎与佛家相近。然而,这些学者,缺乏正观,偏于静虑,并没有摄相归体——应说泯相契性——的如实体验,所以不能如圣者那样的从二谛无碍而来的——从绝无戏论而方便智(般若用)现前,了达心色相依、理智相依的缘起如幻,不知即空空寂寂而心色宛然,即空空寂寂而理智宛然。因为没有如实的正觉,所以在相似的体验与推论中,落于摄色而归于心、摄智而归于理的偏执。解说为智即是理,性智即是本体,即是本体的作用;说色即是心,即心的似现。因为在一般的体验过程中,必反观自心,如不悟缘起的心境如幻,不悟缘起的毕竟空寂,为自性见所蒙惑,必直觉的引发理智同一的体认;特别是深入静定——定学即心学——心力增强而有自在无碍的经验,每不自觉的落于唯心论。唯心论的极端者,不但以心夺色,而且以理夺事。总之,《新论》典型的真心论,偏执“相即”,将心境理智搅成一团。不知“如实”的真意,以理去说智,以即理的智去说心,于是乎在众生的流转中,幻想真我与本心的“虚灵无碍,圆融无缺”。由此,在修持的体验上,只是破除障碍而使本心显现,只是保任此本心,不违此本心;不能正解闻思修慧的无边功德,于本有、始起的缘起正义毫无认识,而说“不断的创新,其实正是反本”。反本!反本!一切是本具的,反也本具,创也本具,一切都圆满无缺了,还反什么,创什么?劝《新论》者歇歇去!

我愿意《新论》的玄学,确乎是体验的产物。有人嫌我过于奉承《新论》了;虽然如此,我总是希望《新论》者是向着体验而摸索前行的!

《新论》者不仅是体验者,而且在内学院学过唯识,在大学中讲过唯识,想成为“新的佛家”。大概《新论》者过于求于自己,所以对法界等流的佛法,常是错乱得可笑!有点新而忘本。这里不妨再举出几点不大不小的错误,结束我的批评。“因为没有实在性的,就没有引发感识的功用,这也是经部师所共同许可的。”错了!经部是承认可以“缘无生心”的。所以唯识家难他“是所缘非缘”。

“印度佛家于物质的现象,不许有等无间缘。”不一定!经部师是主张有等无间缘的;《摄大乘论》也承认有的。“此念,即是刹那之异名,所以刹那不可说是时间。”误会了!心念的一生一灭,为一念,依此安立为刹那;刹那即念的念,即一念,如何误会刹那为不是时间!“大乘空宗诸师……可以说他们只是站在认识论方面来说话。”你从何见得?“无著造《摄大乘论》,始建立功能,亦名为种子。”错了!种子功能的思想,小乘中早已有之!“至赖耶见分,有宗经典则说为极深细,则为吾人所不可知。”这只是说了一半。深细不可知,不但是赖耶见分,相分的根、器、种子,也是这样的。

“世亲以后的唯识师,乃唱士用果义,即以因缘(种子)名为作者。”这不免望文生义。唯识者以为种现同时,例如小乘因缘中的“如俱有因得士用果”,不是前后因果的“如同类因得等流果”。重在“同时”,并非以种子为作者。“无著虽建立种子为一切法的因缘。……他所谓种子,应该是法尔本有的。”这却是大大的不应该!代表无著自家思想的《摄大乘论》,是“内种必由熏习”的新熏论。

“安慧菩萨说‘根者最胜自在义’;此本非心亦复非物,却是介乎心和物之间的一种东西。”《新论》尽可自立根义,不必谬引妄证。“最胜自在”,只是说明“根”的胜用;根通二十二根,那里只是五根?“据大乘义:众生无始以来,只是赖耶为主人公。……无漏种子,从来不得现起。必至成佛,方断尽有漏种,始舍赖耶。其时,无漏种发现,即生第八净识,是名无垢。赖耶未舍以前,其前七识悉从有漏种生,自不待言。”《新论》主是曾在内院修学唯识;依这段文看,真不知学了些什么?连六七二识,地上能生无漏智都不知道!基本的事相都不会,难怪说空说有,说性说相,一切是缠夹廿三,莫名其妙!“其极悖谬无理者,众生无始以来,只是赖耶为主人公,自性涅槃与自性菩提,众生分上不可说有。而专恃后起与外铄之闻熏,此非无本之学哉!”唯识家虽不承认自性菩提,但自性涅槃,为四种涅槃之一,为什么不可说有?无漏种子,无始以来成就,那里是“专恃后起与外铄之闻熏”?关于无漏种现,《新论》是那样的胡说,也许是仅读半部《成唯识论》,即自觉大非昔比,急于援佛入儒而就中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