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三年刑期届满。一大早,一大批章太炎熟悉和不熟悉的旧雨新朋蔡元培、于右任、朱少屏、柳亚子、刘道一、张默君、熊克武、但懋辛、刘师培、叶瀚、蒋维乔,还有接受孙中山委派,专门从日本东京赶来的同盟会代表龚练百、仇式匡、时功玖、胡国梁等,集聚在河南路工部局门前等候章太炎出狱。

长期在上海从事革命宣传活动的同盟会会员于右任

10时许,章太炎走出牢门,诸位等候者鼓掌欢迎,遂由叶瀚陪同乘坐马车至租界外巴子路中国公学。

按照会审公廨当年的判决,章太炎出狱后三天内必须离开租界。由于章太炎所犯是反政府罪,因此很多朋友担心他这样离开租界,是否会被清政府二次逮捕。中国公学的诸位朋友担心清政府加害于章太炎,于是劝他还是早点离开上海。

基于这种担心,章太炎在当天晚上便用同盟会预先购买的车票登上日本轮船,漂洋过海,其实是被清政府和租界驱逐出境。

对于章太炎来说,一年前成立的同盟会是一个全新的组织,主要领袖有孙中山、黄兴、宋教仁,包容的团体则有黄兴、宋教仁、陈天华的华兴会,孙中山、胡汉民、汪精卫的兴中会,以及陶成章、章太炎、蔡元培、秋瑾的光复会等多个排满革命组织。同盟会的政纲就是孙中山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同盟会的机关报原为华兴会的刊物《二十世纪之支那》,后更名为《民报》。此次同盟会将章太炎从上海请来,就是专门请他主持《民报》笔政的。

刚到东京,章太炎就住在《民报》编辑部中。7月6日,与宋教仁在孙毓筠家中会晤。第二天,在孙毓筠的介绍下,由孙中山主盟,加入同盟会,并被委任为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编辑人和发行人。

7月15日,同盟会组织两千多名留学生举行集会,欢迎章太炎。集会正赶上下雨,会场里又进不了那么多人,许多人便冒雨在会场外聆听章太炎的演讲,演讲题目是《平生的历史与近日办事的方法》。

在讲到自己的历史时,章太炎刻意强调自己的民族主义、排满主义形成的时间很早,在少年时代就有一种种族主义的觉醒,甲午战争后看了一些东西洋的书籍,逐渐从理论上明白逐满独立的道理。

兴中会首批会员数十人秘密宣誓的地方——李昌住宅

华兴会的活动地之一——长沙天心阁

光复会誓词

章太炎承认他的民族主义只是一种独自的摸索,直到在日本见到了孙中山,才遇到还有同样想法的人。然而,那时排满革命在东京并不被广泛认同,跟随孙中山革命的,为数甚少。所以那次他又心灰意冷,甚至想披上袈裟到印度当和尚。

如今,他再到东京,情况根本改观。留学生中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的,较从前增长了百倍,人们心中排满革命的因子终于被激活了。章太炎心中很高兴,他似乎看到了革命成功的希望。

面对日趋高涨的革命形势,章太炎认为不能掉以轻心,他建议至少要从两个方面开展工作。第一,要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要用国粹激励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

根据这些思想原则,章太炎在接受《民报》编辑事务后,利用这个言论平台,连续发表了《无神论》、《革命之道德》、《建立宗教论》、《箴新党论》等,进一步阐释其用宗教发起信心,用国粹砥砺种性的主张。这些文章的发展和鲜明有力的观点不仅使《民报》名声大噪,而且使这一份宣传革命的刊物增强了学术上的厚度,后人说章太炎是有学问的革命家,其实主要是指他主持《民报》时的贡献。章太炎的文字虽然不像《新民丛报》主编梁启超的文字那样清新流畅,但其文雅华美,文字考究,也是别具一格。革命党人中的章太炎与保皇党人中的梁启超犹如两座高高的山峰,不论是在这两派之内,还是在这两派之外,差不多都被他们的文字、思想、论题所吸引,他们的文字为20世纪第一个10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民族主义是章太炎在《民报》时期的思想重点,他利用一切机会和一切可能宣传鼓吹民族主义,他的宣传或许蕴含着种族主义的情绪,但在当时对于推动排满革命还是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他在《民报一周年纪念会祝辞》中庄严宣布,《民报》从此以后惟有高举民族主义大旗,率领我四百兆兄弟姐妹同心戮力,宣扬国光,驱逐爱新觉罗和满洲贵族,为建立民国而奋斗。在稍后发表的《讨满洲檄》中,章太炎像孙中山一样,视满洲人对中原的两百多年统治为殖民统治,因而号召四百兆中华种族团结起来,扫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

推翻满清,在当时来说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使命。而要达成这个目标,就要有一支革命的队伍,这支革命队伍不仅要有“道德的革命”,还要有“革命的道德”。章太炎指出,现在的革命者如果从道德层面进行观察,究竟比历史上的陈胜、吴广等人有多大进步呢?革命并不是口头上说说,并不是一味去鼓吹,革命者如果没有良好的道德修养,革命就是一句空话。革命者的道德,章太炎将之概括为“知耻”、“重厚”、“耿介”和“必信”四个方面,或者说是“四大道德”。四大道德虽然都来源于传统,但又都被章太炎作了新的阐释和规定。无道德者不能革命,无道德者即便革命也不能成功,即便侥幸成功,也不能持久。这就是章太炎对陈胜、吴广至康有为、梁启超所有革命、变革等经验教训的深刻总结。

在《民报》时期,章太炎的思想主旨是民族革命,是推翻满清,而推翻满清之后所要建立的新国家、新政体,也是章太炎此时思考的重点。在《国家论》、《代议然否论》等文中,他以卢梭的天赋人权为理论出发点,以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为思考框架,重构了一个心目中的理想国家形态。

章太炎认为,国家的本性是抽象的、虚幻的,是假有的,那么所谓爱国,也就是一种迷妄。虽然爱国的意思并不因这个说法而产生障碍,但是有了这层意思,就必须警惕所谓爱国并不是在所有时间、所有条件下都具有正当性、合法性和合理性。在章太炎看来,所谓的爱国之念,强国之民无论如何不能再强化,弱国之民无论如何不可忽略。这就像自尊心一样,身处显贵的人不可一再炫耀自己的自尊心,而社会下层的民众却一定要有自尊自强的念头,要有尊严不可侵犯的信念,就是要使社会保持一种常态、一种平衡和一种适度的张力。

出于对国家本质、功能等方面的考虑,章太炎在《民报》时期还探讨了未来中国可能的政治形态。他在《代议然否论》中对东西方各国的政治架构进行了比较研究,肯定了三权分立、代议制的合理性、有用性、正当性,也对这种体制本身的问题提出不一样的修正。

章太炎的这篇《代议然否论》发表于1908年,其最直接的政治目标就是清廷主导的九年宪政改革方案,尤其是杨度所宜扬的君主立宪主张。也只有从这个非常具体的政治背景出发,才能弄清章太炎对后君主专制时代政治架构设想的真实意思。

根据章太炎的看法,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有其内在缺陷,他的修正方案仍然是三权分立,只是将这三个权力转换成了行政、司法和教育。很显然,章太炎是在利用传统中国的政治资源,以教育替代立法的功能。这种改变很难说是什么理论上的发展,因为传统中国的教育本身就不只是教育,而西方意义上的立法也不是章太炎想象中的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