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D. H. 劳伦斯 著 主 万 译

莫 言 批注、评点

那辆小火车头,第四号机车,拖着七辆装满货物的货车,从塞尔斯顿哐啷啷地摇摇晃晃驶来。它轰响着在转弯处出现,看来好像全速在驶行,可是待在荆豆丛中被它惊走的那匹小马慢慢地跑了几步,就把它抛到了后面,荆豆丛在阴冷的下午仍然蒙眬不清地摇曳着。一个女人沿铁路线朝“矮树林”走去,这时往后退进树篱,把提篮挎在身旁,注视着驶来的机车的踏板。就在她陷入晃动的黑货车和树篱之间,很渺小地站在那儿时,那列敞车一节接一节缓慢、呆板地隆隆驶过。接下来,列车蜿蜒而去,驶向那片小灌木林,枯萎的橡树叶在那儿悄然无声地落下。同时,正在啄食铁轨旁边鲜红的蔷薇果的鸟儿,全慌忙窜进已经悄悄潜入树丛的暮色里去。在空旷的地方,机车喷起的黑烟沉了下去,在乱草丛中四散开。田野荒凉、落寞;一片长满芦苇的池塘自然形成一处很有奇趣的地方;在通向池塘前面的那块沼泽地上,家禽早已不到桤木林里去游逛,全都栖息在涂了柏油的家禽棚里了。矿坑坑口在池塘那面隐隐呈现出来,火焰在下午凝滞的光线里像血红的创伤那样舔着灰蒙蒙的四侧。再向前去,高耸着布林斯利煤矿的圆锥形烟囱和粗陋、乌黑的头架。两只转轮衬着天空飞快地旋转。卷扬机一阵阵短暂地啪啪响着。矿工们正在走出来。

机车拉响了汽笛,驶进煤矿旁边那片宽阔的铁路停车场,一排排敞车停留在那儿。

矿工们独自一人,一个跟着一个,或者三三五五,像幽灵似地走了过去,分散回家。由煤渣路向下走三步,有一所低矮的小屋坐落在侧轨的肋形平面边沿。一棵藤蔓像骨头似的大葡萄藤牢牢地攀在那屋子上,仿佛要一把扯走那个瓦顶似的。几株寒冬的报春花生长在砖砌的小院子四周。再往前,那片长长的花园倾斜向下,延伸到一条长满矮树的溪流旁边,有一些生满细枝的苹果树、小李树,以及蔫不唧儿的卷心菜。在小径旁边,点缀着一些纷乱的粉红色**,宛如挂在矮树丛上的粉红碎布。一个女人从花园中央那个毛毡遮盖着的家禽棚里弯身走出来,把门关上,锁好,然后直起身子,把一些小羽毛从白围裙上掸去。

她是一个身材修长、神态高傲的女人,相貌漂亮,生着两道乌黑的眉毛。光滑的黑发整齐地分开。有一会儿工夫,她从容地站着,注视着沿铁路走过的矿工。随后,她转身朝着那道溪流,脸色平静、坚定,那张嘴紧紧抿着,露出幻想破灭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叫唤道:

“约翰!”没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下,然后嗓音清晰地说:

“你在哪儿?”

“在这儿!”一个孩子很不乐意的嗓音从矮树丛中传了出来。女人透过苍茫的暮色尽力张望。

“你在小溪边上吗?”她严厉地问。

孩子作为回答,从皮鞭般竖着的悬钩子新枝间钻了出来。他是一个矮小、结实的五岁男孩,静静地、倔强地站在那儿。

“噢!”母亲安下心来,说。“我还以为你在下边那道潮湿的溪水旁边哩———你总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孩子既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来吧,来,回屋里去,”她更温和地说,“天快黑下来了。你外公的机车都已经开来啦!”

孩子带着怨气,一语不发,慢吞吞地朝前走来。他穿着裤子和背心,衣服的料子太厚太硬,不适合做这种尺寸的衣服。它们显然是用大人的衣服改短了的。

他们慢吞吞地朝屋子走去时,孩子扯着一簇簇高高低低的**,把花瓣大把大把地沿小路扔下。

“别这么做———看起来太邋遢啦。”他妈妈说。他停住了。妈妈突然神情可怜地折断了一枝有三四朵蔫了的花儿的细枝,把花儿贴在自己脸上。等母子俩到了小院子里后,她的手游移起来。接着,她没有把花儿放开,反而把它别在自己的围裙带子上。母子俩站在门前三级台阶下,越过那片铁路停车场,望着纷纷回家的矿工们。轮床似的小火车一下子驶到眼前来。机车突然掠过这所房屋,在大门对面停住了。

火车司机是一个矮个子的男人,蓄着一圈花白胡须。他从女人上面高高的驾驶室里探出身来。

“你有一杯茶吗?”他兴致勃勃、精神抖擞地问。

这是她的父亲。她走进屋子,说她这就去沏,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我星期日没有来看你。”花白胡须、矮小身材的男人开口说。

“我也料到你不会来。”他女儿说。

火车司机愣了一下。接着,他重新摆出那副兴致勃勃、轻松愉快的态度说:

“啊,那么你也听说了?唔,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太快一点儿啦。”她回答。

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听到她的简短的责难,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带哄带骗而又冷静得怕人地说:

“嗐,一个男人怎么办呢?像个陌生人那样坐在自己的火炉旁边,这可不是一个我这岁数的男人所过的生活。再说,如果我打算再结婚的话,那么迟结还不如早结———这对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人没有答话,转身又走进屋子去。驾驶室里的男人十分执拗地站在那儿,直等到她端着一杯茶和一只盛有一片黄油面包的盘子又走回来。她走上那几级梯级,站在嘶嘶作响的机车踏板旁边。

“你用不着给我拿黄油面包来,”她父亲说,“我只要喝杯茶,”———他津津有味地一口口呷着———“真不错。”他喝了一会儿,然后又说,“我听说沃尔特又跟人家一块儿喝酒去啦。”

“他多会儿不去喝呢?”女人痛苦地说。

“我在‘纳尔逊爵爷’①那儿听人家讲,他在去之前就夸下海口,说这回的酒钱由他出:也就是说半英镑。”

“这是多会儿的事?”女人问。

“星期六晚上———我知道这话不假。”

“很可能,”她痛苦地笑了一声,“他交给我二十三先令。”

“是呀,一个男人怎么花自己挣的钱都不会,成了一个胡闹的畜生,这可糟透啦!”花白络腮胡须的男人说。女人把脸避开。她父亲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把茶杯递给她。

“是呀,”他抹了抹嘴,叹息着说,“这就决定了一切,是这样———”

他把一只手放在控制杆上。那辆小机车紧张呻吟起来,整列火车朝着过轨口隆隆驶去。女人又朝铁轨那面望了望。暮色渐渐地降落在铁路和货车之间的空地上,矿工们变成一群群阴暗、黝黑的人形,还在回家去。卷扬机急速地转动着,只短暂地歇上一会儿。伊丽莎白·贝茨望望那道沉闷的人流,随后就走进屋子去了。她丈夫没有回来。

厨房很小,洋溢着火光。火红的煤块发出熊熊的火光,一直堆到烟囱口。这间房里的全部生气似乎都在那个洁白、温暖的壁炉里,钢铁的炉围映照出红彤彤的火光。桌布已经铺好,准备吃茶点了,茶杯在暗处闪闪发光。厨房后部,楼梯最下几级伸进里面来的地方,坐着那个男孩儿,正用一柄小刀拚命在削一块白木②。他几乎隐藏在黑暗里。那时是四点半。他们等父亲一回来就好吃茶点了。母亲注视着儿子绷起脸在和那块木头进行无聊的拚搏,她从他的沉默与执拗中看出了自己的个性,还从孩子只顾自己、不关心其他一切这一点上看到了他父亲的为人。这时,她似乎尽想着她丈夫。他大概已经走过自己的家,溜过自己的家门口,让晚餐摆在这儿白白糟践掉,自己却去喝上一回酒才回来。她瞥了大钟一眼,然后拿起土豆到院子里去把水滗掉。溪流那面的花园和田野全都掩没在黑暗里。当她拿着平底锅直起身来,听凭滗出的水在身后的暮色中冒着热气时,她看到那条大路上的黄灯全已经点亮了。大路越过铁轨间的空地和那片田野,延伸到远远的那座小山上。

这时,她又看着匆匆回家的工人们,现在人越来越少了。

在屋子里,炉火正在逐渐减弱,房里变成了暗红色。女人把平底锅放在炉旁的铁架上,把一块调制好的布丁搁在烘箱口附近。接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在这时,轻快的脚步声令人高兴地来到了门口。有人用手握住门闩,停留了一下,随后一个小女孩儿走了进来,把户外穿的衣服脱掉,摘下帽子时还把一大簇刚从金黄长成栗色的鬈发带下来,披到了她的眼睛上。

母亲责备她放学回来晚了,又说在阴暗的冬天她将不得不把她留在家中。

“嗨,妈,这会儿其实一点儿也不黑。路灯还没点上哩。爹也还没有回家来。”

“是呀,他还没有回来。不过已经四点三刻啦!你曾见到点儿他的影子吗?”

这孩子变得严肃起来,用沉思的大蓝眼睛望着母亲。

“没有,妈,我没有看见他。怎么?他由这儿走过去,上老布林斯利那儿去了吗?他没有,妈,因为我并没有看见他。”

“这一点他会留神的,”母亲怨恨地说,“他会注意着不给你瞧见。不过他管保是坐在‘威尔士亲王’③那儿,要不他不会这么晚不回来的。”

女孩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母亲。

“我们吃茶点吧,妈,好吗?”她说。

母亲把约翰叫唤到餐桌旁来。她又一次把门拉开,朝着外面黑沉沉的铁路线那面望去。四下里一片荒凉,她听不见卷扬机的声音。

“也许,”她自言自语,“他留下把开采的活儿干掉点儿。”

他们坐下吃茶点。约翰坐在餐桌靠近门口那头,几乎消失在黑暗里。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别人的脸。女孩儿蜷着身体靠紧炉围,把一片很厚的面包在火面前缓缓地移动着。男孩儿坐在那儿望着她,他的脸在昏暗中成了一个模糊的斑痕。女孩儿在熊熊的火光中似乎改变了形象。

“在火光下看,一切的确很美。”那孩子说。

“是吗?”她母亲说。“为什么?”

“火光那么红彤彤的,而且满是些小窟窿———感觉也很舒服,简直可以闻到它啦。”

“马上就得加煤啦,”母亲回答,“到那时,要是你爹回来,他就会埋怨说,人家一身汗水从矿井下面回家来,总是连个火也没有———小酒店里总是暖暖和和的。”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后来那个男孩儿抱怨道:“快点儿,好安妮。”

“唔,我在烤着!我没法让火烤得快一些,对不对?”

“她晃动个不停,好烤得慢些。”男孩儿嘀咕说。

“别这样瞎想,孩子。”母亲回答。

不一会儿,黑暗的房间里只听见嘎吱嘎吱咬烤脆的面包的声音。母亲吃得很少。她坚定地喝着茶,坐在那儿沉思。等她站起身时,胸中的怒火从严肃、挺直的头部可以明白地看了出来。她望望炉围里面的布丁,突然发作道:

“一个男人连回家吃饭都不能做到,这真是一件丢脸的丑事!要是炉火烧得只剩一堆煤灰,我也瞧不出我干吗要在意。走过自己的家门口,到一家小酒店去。我倒预备好他的晚饭,坐在这儿等他———”

她走出去。在她把煤一块块丢在红火上时,墙壁上渐渐黑暗下去,到最后房间里几乎一片漆黑。

“我瞧不见啦。”隐没在黑暗中的约翰抱怨说。母亲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总知道怎样把吃的送进嘴去。”她说,一面把簸箕放到门外。等她像一个幽灵又回到火炉旁边时,那个男孩儿很不高兴地又抱怨了一遍:

“我瞧不见。”

“我的天!”母亲烦躁地嚷起来,“你跟你爹一样糟,就算黑一点儿又怎么样!”

虽然如此,她还是从壁炉架上的一束纸捻中取出一枚来,动手去点亮房间中央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那盏灯。在她伸手去点时,她的身体显示出她因为怀孕腰身正在粗起来。

“噢,妈———!”女孩儿喊了一声。

“什么事?”女人说,她正预备把玻璃灯罩罩在火焰上,这时候一下停住了。铜制的反光器把她的脸很俏丽地映射出来,她站在那儿,举着胳膊,回脸望着她的女儿。

“您的围裙上有一朵花!”孩子说,她对这件异常的事情感到有点儿欣喜。

“嗐!”女人喊了一声,放下心来。“人家会以为是屋子着火啦。”她把玻璃灯罩重新放好,又等了一会儿才把灯芯捻高起来。这时,只看见一个暗淡的影子在地面上模糊不清地移动。

“让我闻闻!”那孩子仍旧十分欣喜地说,一面走上前去,把脸贴在母亲的腰上。

“走开,真傻!”母亲说,同时把灯捻亮起来。灯光照出了他们心神不定的神情,因此女人觉得简直不能容忍了。安妮仍旧弯身对着她的腰。母亲烦躁地从腰带上取下了那枝花。

“啊,妈———别把花儿取出来!”安妮一边喊着,一边握住母亲的手,想把那截小树枝重新插进去。

“真胡闹!”母亲把脸避开说。孩子把那枝蔫了的**放到唇边,嘟哝说:

“这些花闻起来多香呀!”

母亲短促地笑了一声。

“不,”她说,“我不觉得香。我和他结婚的时候,**正开着;你生下来的时候,**也开着;他们第一次把他送回家来,他喝得烂醉的时候,纽扣眼里也是别着一朵褐色的**。”

她望望孩子们。他们的眼睛和张开的小嘴全流露出纳闷的神情。母亲坐在那儿,默默无语地摇晃了一会儿。接着,她望望大钟。

“五点四十分啦!”她用一种微含沉痛而漫不经意的腔调继续说道:“哼,在人家把他送回来之前,他不会回来了。他会一直逗留在那儿!可是他也不必带着一身矿坑里的泥灰上这儿来打滚,因为我决不给他洗。他可以躺在地上———嗳,我多么傻,多么傻啊!我上这儿来,上这个肮脏的老鼠洞里来,就是为了这个,为了好让他由自己的家门口溜过去。上星期两次———现在又来啦———”

她管住自己,没再说下去,一面站起身来收拾餐桌。

接下去有一个多小时,孩子们一直在玩游戏,他们约束住自己,专心致志,充满了想像力,两人全害怕母亲发怒,又担心父亲这时候回家来。贝茨太太坐在摇椅上,用厚实的奶油色法兰绒做一件“背心”,在她把灰色的边扯下时,它发出一种迟钝、破损的声音。她十分出力地缝制着,一面听着孩子们玩耍,她发火也发得厌烦了,暂时变得心平气和,她不时睁大眼睛,从容地注视着,耳朵也留神细听。有时候,这位母亲提心吊胆,火气都吓跑了,她停下缝纫,倾听着户外沿枕木砰砰走来的脚步声。她总骤然抬起头来,想要吩咐孩子们“不要作声”,但是又及时恢复镇静,脚步声走过了大门,孩子们并没有从他们玩耍的天地中被撵出去。

不过最后,安妮叹息了一声,不玩了。她瞥了自己用拖鞋搭的货车一眼,对这游戏感到厌恶。她忧郁地转脸望着母亲。

“妈!”———可是她又说不下去了。

约翰像一只青蛙似的从沙发下面爬出来。他母亲抬起脸来瞥了一眼。

“这可真不错,”她说,“瞧瞧你这两只衬衫袖子!”

男孩儿伸出两只胳膊来仔细察看,什么话也没有说。接下来,有人在铁路线那头用嘶哑的嗓音叫唤,房间里的人顿时凝神静听,直到两个人谈着从外面走了过去。

“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母亲说。

“爹还没有回来,”安妮忧郁地哭声哭气说。但是她母亲却充满了勇气。

“没关系。到他想回来的时候,人家会送他来的———醉得像死人一样。”她并不打算吵闹。“他可以睡在地上,直等到他自己醒过来。我知道,这样大醉一场之后,他明儿是不会去干活儿的!”

孩子们用一块绒布把脸和手揩干净。他们全很安静。等他们穿上睡衣之后,他们作了祈祷,男孩儿咕咕哝哝。母亲低眼望着他们,望着女孩儿颈背上那一大束缠结的柔软蓬松的栗色鬈发,望着男孩儿那一头黑发的小脑袋,心头不禁燃烧着对他们父亲的愤怒,因为他使他们三人全这么闷闷不乐。孩子们为了求得安慰,把脸伏在她的裙子里。

等贝茨太太走下楼来时,房间里显得异样地空落落,只有一种紧张期待的气氛。她拿起活计,埋头缝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她的怒气里又带有几分忧虑。

大钟打响了八点。她兀地一下站起身,把活计扔在坐椅上。她走到楼梯脚下那扇门那儿去,拉开门静听。接着,她走到外面,把门锁上。

有个什么在院子里打斗。她吃了一惊,虽然她知道,这只是这地方十分猖獗的老鼠。那天晚上天色很黑,在那一大片停着庞大的敞篷货车的铁路停车场上,一丝灯光也没有,只有在后面远处,她可以看见矿坑顶上有几盏黄灯,以及井口出车台像着火似的把红光抹在夜空中。她顺着铁轨边上急匆匆地往前走去,然后越过了会聚在一起的铁路线,来到了那道白色大门旁边的阶梯前,由那儿走到大道上。这时候,原来推动她向前走的忧虑心情又宽舒了点儿。人们正在朝新布林斯利走去,她看见了房子里的灯光,二十码前面就是“威尔士亲王”的宽大的窗子,温暖、明亮,闹哄哄的人声清晰可闻。她多么傻,竟然想像他遭到了什么事故!他只不过是在“威尔士亲王”那儿喝酒。她犹豫起来,她还从来没有去叫过他,她也决不会去。于是她便继续朝空****地坐落在大路上的那一长排零乱的房屋走去,她走进住宅之间的一条通道。

“里格利先生吗?———不错!你要找他吗?不,他这会儿不在家。”

那个瘦削的女人从黑暗的洗碗槽上探出身子,盯视着另一个女人,一道暗淡的光线,从厨房的百叶窗里透出来,照到另一个女人的脸上。

“是贝茨太太吗?”她问,口气里带有尊敬的意味。

“是的。我不知道你们先生回家来没有。我们的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回来!噢,杰克已经回家来过,吃了晚饭,又出去啦。他只是在睡觉前出去散上半小时步。你到‘威尔士亲王’那儿去瞧过吗?”

“没有……”

“是呀,你不愿———!那地方不太好。”另一个女人十分宽厚。她们之间很尴尬地寂静了片刻。“杰克并没有说过什么关于———关于你们先生的话。”她说。

“是吗!———我料想他是待在那儿走不了啦!”

伊丽莎白·贝茨沉痛地、有点儿轻率地这么说。她知道院子那面的那个女人正站在门口静听,可是她并不在乎。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里格利太太说:

“待会儿!我这就去问问杰克,他知道不知道什么情况。”

“噢,不必啦———我不愿意给……!”

“不,我这就去,只是请你进屋里来照料着,别让孩子们下楼来,闹出什么失火事故。”

伊丽莎白·贝茨嘴里低声反对着,走进屋子去。另一个女人为房间里的纷乱情况表示歉意。

她的确需要为厨房里的情况向人家表示歉意。长沙发和地面上放着小上衣、小裤子和孩子们的内衣,四处还乱扔了许多玩具。在那块黑漆桌布上,有一块块面包和蛋糕、面包皮、牛奶和一壶凉茶。

“没关系,我们那儿也一样乱。”伊丽莎白·贝茨说,两眼望着那个女人,没有望着房间。里格利太太用一条大围巾包着头,匆匆走了出去,同时说:

“我马上就回来。”

另一个女人坐下,有点儿不以为然地注视着房间里那一大片不整洁的情景。接下来,她开始去数散放在地上的各种尺码的鞋子。一总有十二只。她叹息了一声,暗自说:“这也难怪!”———一面瞥视着那个混乱场面。院子里传来两双脚擦鞋的声音,里格利夫妇进来了。伊丽莎白·贝茨连忙站起身。里格利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骨骼很大。他的头看上去特别显得尽是骨头。在一面太阳穴那儿,横着有一道青疤,是有一次在矿坑里负伤之后留下的,煤屑仍然留在伤疤里,所以像刺的花纹那样发青。

“他还没有回家吗?”这个男人没来什么寒暄问候,就这么问,不过话音里却含有尊敬和同情的意味。“我说不上来他在哪儿———他并不在那儿!”———他把头一摆,表示他指的是“威尔士亲王”。

“他也许上‘水松’④去啦。”里格利太太说。

又停顿了一会儿,里格利显然想把一件事从心上排开。

“我撇下他完成一件活儿,”他开口说,“所有的人走了大约十分钟之后,我们也走啦。我当时叫唤说,‘你也走吗,沃尔特?’他说,‘你们先走吧,我再留一会儿。’所以我们就到了坑底,我和鲍尔斯,我们心想他马上就会跟着来,乘下一班罐笼上来……”

他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在为人家指控他抛下同伴的罪名答辩似的。伊丽莎白·贝茨这时候又认定是发生了什么灾难,连忙安慰他道:

“我料想他是上‘水松’去了,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并不是第一回。以前,我急得发烧。人家抬着他,他就会回家来啦。”

“啊,这样是太不好啦!”另一个女人叹息说。

“我这就到迪克家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儿。”男人提议,他既怕显得惊慌,又怕冒昧失礼。

“哦,我可不能这样来麻烦你。”伊丽莎白·贝茨着力地说,不过他知道她很喜欢这一提议。

在他们趔趔趄趄走上通道时,伊丽莎白·贝茨听见里格利的妻子奔过院子,把她邻居的门打开。她听到这声音,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下都从心房里流走了。

“当心!”里格利叫她留神。“我说过多少次,要把这条通道里的凹槽填平,有人会把腿跌折的。”

她定住了神,跟着这个矿工迅速地走去。

“我很不乐意撇下孩子们睡在**,屋子里又没有一个大人。”她说。

“是呀,那是不太好!”他殷勤有礼地回答。他们不一会儿就到了那所小屋的大门口⑤。

“好,我不会去多久的。你这会儿不要急,他没问题的。”那个同行矿工说。

“非常谢谢你,里格利先生。”她回答。

“甭客气!”他结结巴巴地说,一面从她身旁走开。“我不会去多久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伊丽莎白·贝茨摘下帽子,取下围巾,把炉边的地毯卷起来。等她把这件活儿办完之后,她就坐下。那时候是九点过几分。矿坑那儿卷扬机的急促嚓嚓声和绳索放下时制动闸的刺耳呼呼声,全使她心头感到惊吓。她又觉得血液令人痛苦地一下子流光。她一手按着肋部,大声说,“天哪!———这只不过是九点钟的防护员⑥下矿坑去。”她这么责备自己。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倾听。这样过了半小时,她疲惫不堪。

“我自己这样激动,为了什么呢?”她可怜巴巴地对自己说,“我这样只会伤害到自己。”

她又取出缝纫的活计来。

九点三刻,外面传来脚步声。只有一个人!她留神看着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年长的女人,戴着一顶黑帽子,围着一条黑羊毛围巾———原来是他的母亲。她大约有六十岁,面色苍白,一双蓝眼睛,满脸皱纹,还带有一副悲恸的神情。她把门关上,很烦恼地转过身来对着她的儿媳妇。

“嗳,利齐⑦,我们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她喊着说。

伊丽莎白急骤地退缩了一下。

“什么事,妈?”她问。

年长的女人在沙发上坐下。

“我不知道,孩子,我没法告诉你!”———她迟缓地摇摇头。伊丽莎白坐在那儿注视着她,又焦急又烦恼。

“我不知道,”这位老祖母回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烦恼简直就没有完,简直就没有完。我所经历的这种种事情,我想这肯定够受啦———!”她哭泣着,也没有去擦眼睛,泪水就这么淌了下来。

“可是,妈,”伊丽莎白打断她的话说,“您这话什么意思?出了什么事?”

老祖母迟缓地擦了擦眼睛。伊丽莎白直截了当的询问,倒使她泉涌般的泪水一下止住了。她迟缓地擦擦眼睛。

“可怜的孩子!嗳,你这可怜的人儿!”她呜咽着说,“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不知道———瞧你眼下这样———是出了一件事,真个的,是出了一件事!”

伊丽莎白等待着。

“他死了吗?”她问。听到这话,她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尽管她对这句极其过分的问话感到羞愧,脸微微有点儿发热。她的话使老太太十分惊慌,几乎使她清醒过来。

“别这么说,伊丽莎白!我们希望还不至于糟到那地步,不,愿主别让我们遭到那件事,伊丽莎白。我刚坐下,准备在临睡前喝一杯酒,杰克·里格利就来啦。他说,‘您恐怕得沿铁路线走上一趟,贝茨太太。沃尔特出了事故啦。也许,您得先去陪着她,等我们把他送回家去。’我一句话还没来得及问,他就走啦。我就戴上帽子,直接来了,利齐。我心里念叨着,‘哎,那个可怜的好孩子,要是有谁去,猛孤丁一下告诉她,那真不知她会怎样。’你决不要让这件事把你的心搅乱,利齐———要不然,你知道会出什么事的。已经有多久啦⑧,六个月———还是五个月呢,利齐?哎!”———老女人摇摇头———“时间过得真快,过得真快!哎!”

伊丽莎白的心里忙着在想别的事。如果他遇难了———她靠了那一小笔抚恤金和自己所能挣到的一点儿钱,能凑合着过吗?———她快速地计算了一下。如果他受了伤———他们不会送他到医院去的———照护他会使人很疲劳!———不过她也许倒能使他摆脱掉喝酒和种种讨厌的坏习惯。她能办到的———在他养伤的时候。想到那副情景,泪水自动地来到了她的眼睛里。但是她怎么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了?———她转过去考虑起孩子们来。不论怎么说,他们是绝对少不了她的。他们是她的责任。

“哎!”老女人又说了一遍,“从他第一次把他的工钱带回家来给我,那似乎不过是一两星期之前的事。哎———他是个好孩子,伊丽莎白,按他的为人来看,他是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一个惹麻烦的人,我真不知道。他在家的时候是个快快活活的小伙子,只不过血气旺盛。可是,毫无疑问,他变成一个惹麻烦的人,他是这样!我希望主会宽恕他,让他改过自新。我希望是这洋,希望是这样。你跟着他碰上过不少麻烦,伊丽莎白,真碰上过不少麻烦。不过他早先跟着我的时候倒是个快活有趣的小伙子,是这样,我可以实实在在地向你说。我不知道怎么会……”

老女人继续大声自言自语,发出一种单调的、恼人的声音。同时,伊丽莎白聚精会神地想着。有一回,当她听见卷扬机快速地嚓嚓作响,制动闸尖叫一声乱转起来时,她吓得一怔。随后,她听见引擎动得较慢,制动闸没有声音了。老女人并没有在意。伊丽莎白紧张不安地等候着。婆婆继续说了下去,中间常常沉默上一会儿。

“但是,他不是你的儿子,利齐,这就不一样了。不管他怎样,我总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我渐渐知道怎样去理解他,原谅他。你也不得不原谅他们……”

已经十点半了。老女人在说:“可是,从头到尾都是麻烦。不管你年纪多大,都要碰上麻烦,不管你年纪多大,都要碰上这个……”这时候,大门砰地一响朝内打开,门阶上有几个沉重的脚步声。

“我去,利齐,让我去。”老女人站起身喊着说。然而,伊丽莎白已经到了门口。原来是一个穿矿工工装的男人。

“他们这就把他送来,太太。”他说。伊丽莎白的心好像停了片刻。接着,它又激烈地跳动起来,几乎使她透不过气。

“他活———他伤势重吗?”她问。

那个人把脸避开,望着黑暗:

“大夫说,他已经不在了几小时啦。他在矿灯房里检查了一下他。”

老女人站在伊丽莎白的身后,听到这话,瘫坐到一张椅子上,交叉起两手,哭喊道:“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别大声!”伊丽莎白说,她的脸急剧地抽搐了一下,皱了起来。“轻一点儿,妈,别把孩子们惊醒。我随便怎样也不愿意让他们下楼来!”

老女人晃动着身体,低声呜咽。那个男人正打算抽身离开。伊丽莎白朝前走了一步。

“是怎么回事?”她问。

“唔,我也说不大准,”那个人回答,显得十分局促。“他在干一件活儿,同事们全都走啦,顶上有一大片岩石塌下来。”

“把他压死了吗?”这个寡妇打了一阵寒战,大声问。

“不是,”那个人说,“它落在他的背后。他待在开采面下面,塌下来的岩石并没有碰到他,只是把他困在里面啦。他似乎是给闷死的。”

伊丽莎白吓得退缩。她听见身后的老女人哭喊道:

“什么?———他说是怎么搞的?”

那个人把声音提高了点儿说:“他是给闷死的!”

接下去,老女人大声恸哭。这倒使伊丽莎白松了一口气。

“哦,妈,”她说,同时把一只手放在老女人的身上,“别惊醒孩子们,别惊醒孩子们。”

她不自觉地啜泣着。老母亲边晃动身子,边呜咽。伊丽莎白想起,他们就要把他送回家来了,她一定得准备好。“让他们把他放在起居室里,”她对自己说,有一刹那脸色苍白,惶惑地站在那儿。

随后,她点亮了一支蜡烛,走进那间小房间去。空气又寒冷又潮湿,但是她无法生火,因为房里没有壁炉。她放下蜡烛,四下看看。烛光在玻璃枝形灯架上,在两只插有一些淡红色**的花瓶上,以及在深色的桃花心木家具上闪闪烁烁。房间里有一种寒森森的、死一般的**幽香。伊丽莎白站在那儿,望着那些**。她转过脸,估计了一下长沙发和碗碟橱之间的地上够不够陈放他。她把椅子推开,那地方足够放下他,还可以绕着他走过去。接着,她取来了那块旧的红桌布和另外一块旧布,把它们在地上铺开,省得用她那一小块地毯。她离开起居室,打了一阵寒战。然后,她从五斗橱里取出一件干净衬衫,放在火前面烘烘。这时候,她的婆婆正坐在椅子上,晃动着身子呜咽。

“您得让开,妈,”伊丽莎白说,“他们这就要把他抬进来,用摇槽⑨抬来。”

老母亲呆板地站起身,到炉火旁边坐下,继续悲泣。伊丽莎白走到食品室去再取一支蜡烛。那儿,她在那间没有天花板的小披屋里听见他们来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食品室门口,静听。她听见他们走过房屋那头,趔趔趄趄地走下那三级石阶,拖沓的脚步声一片杂乱,还有嘟嘟哝哝的人声。老女人沉默下去。人们到了院子里。

这时,伊丽莎白听见矿坑管理人马修斯说,“你先进去,吉姆。留神!”

门打开了,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矿工倒退着走进房来,两手抬着一只担架的一头。在担架上面,她们可以看见死者的矿工钉靴。两个搬运的人站住了,抬着头的那人在门楣前面弯下身子。

“你要把他放在哪儿?”管理人问,他是一个身材矮小、蓄着白胡须的人。

伊丽莎白打起精神,从食品室拿着没有点亮的蜡烛走了过来。

“放在起居室里。”她说。

“放到那儿去,吉姆!”管理人指点着说。搬运的人退出去,绕进了那间小房。他们在两个门洞中间笨手笨脚地转动时,遮着尸体的那件上衣滑落下去,女人们于是看见了她们的亲人。他光着上身躺在担架上,为了干活儿而脱去了衣服。老女人用惊恐的低声呜咽起来。

“把担架放在边上,”管理人粗声粗气地喊着,“把他放在那两块布上。现在,留神,留神!你们现在得当心———!”

有一个人碰翻了一瓶**,尴尬地睁大眼睛望望,然后他们把担架放下。伊丽莎白没有去望她的丈夫。她等可以挤进那间房之后,立刻走去把打破的花瓶和**拾了起来。

“等一会儿!”她说。

那三个人静静地等候着。她用抹布把水擦去。

“哎呀,真个的,出了什么样的事,出了什么样的事!”管理人说,一面苦恼而窘困地抹着前额。“我一生中从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从没有!他并没有必要留下。我一生中从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恰巧落到了他的身后,把他困在里面。连四英尺都不到,没有四英尺的空隙———然而又简直没有打伤他。”

他低下头望望死人。死人脸朝下躺着,**着上身,浑身都沾满了煤屑。

“大夫说,是窒息死的。这真是我碰上的最可怕的事情啦。就仿佛是存心干下的,恰好落在他的身后,把他困在里面,像个捕鼠笼。”———他把手猛地朝下一挥。

站在一旁的矿工也把头绝望地一扭,表示出了他们的意见。

这件可怕的事使他们大家全毛骨悚然。

接下来,他们听见女孩儿的声音在楼上尖声叫道:“妈,妈———是谁呀?妈,是什么人?”

伊丽莎白慌忙走到楼梯脚下,把房门打开。

“快睡觉去!”她严厉地吩咐着。“你瞎嚷嚷什么?马上睡觉去———没有什么事……”

接着,她开始走上楼梯。他们可以听见她一步步踏在楼梯板上,踏进那间小卧房的灰泥地上。他们可以很清晰地听见她说:

“怎么回事?———你这傻孩子,你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十分激动,带有一种不真实的温和腔调。

“我以为是有人来啦,”那孩子用可怜的声音说,“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们把他送回来啦。没有什么要大惊小怪的。现在,快睡觉去,像个好孩子那样。”

他们可以所见她的声音到了卧房里,在他们等候着时,她走进去替孩子们把被子盖好。

“他喝醉了吗?”女孩儿怯生生地、乏力地问。

“没有!没有———他没有喝醉!他———他睡着了。”

“他在楼下睡着了吗?”

“是的———你快别作声。”

寂静了一会儿工夫。随后,男人们听见那个吃惊的孩子又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告诉你,你担心点儿什么呢?”

那声音就是祖母的呜咽。她忘却了一切,坐在椅子里,边晃动身子,边呜咽。管理人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请她“不要出声———不要出声!!”

老女人睁开眼睛望着他。这样打断她使她吃了一惊,她似乎感到有点儿诧异。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孩子的可怜、细弱的声音最后又问了这么一句,她郁郁不快地又打算睡了。

“十点钟。”母亲比较温和地回答。接着,她一定是弯下身去,亲了亲孩子们。

马修斯向工人们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离开。他们戴上帽子,拿起担架,跨过尸体,蹑手蹑脚走出了屋子。他们离开这些不能入睡的孩子们好远之后,才开始说话。

等伊丽莎白下楼来时,她发觉母亲独个儿呆在起居室的地上,俯身对着死人,泪水扑簌簌地落到他的身上。

“我们得来替他准备入殓的事。”妻子说。她把水壶放在火上,然后回来在他脚旁跪下,动手把结好的皮靴带子解开。房间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显得阴冷、昏暗,因此她不得不把脸几乎凑到地面上。最后,她把那双沉重的皮靴脱下,放开。

“您现在得来帮我一下。”她对老女人小声说。她们一块儿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脱去。

等女人们直起身,看到他死后朴实、庄严地躺在那儿时,她们都敬畏地站立着。有好一会儿,她们静静地待在一旁,朝下看望,老母亲抽抽噎噎地哭泣。伊丽莎自感到一切全都完了。她看到他安静地躺着,多么神圣不可犯啊!她和他丝毫无关。这一点她无法接受,她于是弯下身,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身上,表明她有权这样做。他身上还有点儿温暖,因为矿里他死去的地方很闷热。母亲用两手抱着他的脸,语无伦次地咕哝诉说。老泪涟涟,像从湿树叶上滴下的雨水那样。这位母亲并没有在哭,只是不住地流着眼泪。伊丽莎白用脸蛋儿和嘴唇亲遍了丈夫的遗体。她似乎在倾听,在询问,试图取得某种联系。然而,她办不到。她被赶开了。他是无法渗透的。

她站起身,走进厨房,把热水倒进一只盆里,还取来了肥皂、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

“我一定得替他洗一下。”她说。

接下来,老母亲僵硬地直起身子,凝视着伊丽莎白仔细地洗擦他的脸,仔细地用绒布把两大撇淡黄色的口髭从他嘴角旁抹开。伊丽莎白怀着无限畏惧的心情感到害怕,所以她才这么侍候他。老女人有点儿嫉妒,说:

“让我来替他擦!”———她说着便在另一面跪下,在伊丽莎白给他洗时缓缓地替他揩干,黑色的大帽子有时候擦着儿媳妇的深色头发。她们这样默默无语地忙了很长一段时间。婆媳俩始终都没有忘却这是死亡,接触这个人的遗体,给了她们种种异样的情绪,两个女人的情绪并不一样。她们两人全都满心畏惧,母亲感到自己白白养育了一个儿子,只落得一场空;妻子感到人类灵魂的彻底隔绝,她身怀的婴孩是一个跟她了不相关的负担。

最后,洗完了。他是一个体形好看的人,脸上没显出一丝酗酒的迹象,他生着淡黄的头发,肌肉丰满,四肢匀称。可是他已经去了。

“愿上帝赐福给他。”母亲小声说,她一直望着他的脸,完全出于惊恐才这么说。“亲爱的孩子———愿上帝赐福给他!”她既畏惧又怀着母爱,在迷离恍惚中用咝咝的声音轻轻地说。

伊丽莎白又瘫坐到了地上,把脸贴着他的颈子,哆嗦、颤抖。不过她不得不再次离开。他已经死了,她的有生命的肌肤贴着他是不合适的。她给一种莫大的恐惧与疲惫支配着:她如此不中用。她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

“他白得像牛奶,纯洁得像个一周岁的小娃娃,愿上帝赐福给他,这个宝贝!”老母亲嘟嘟嚷嚷,自言自语。“他身上没有一个斑痕,雪白洁净,美得像初生的婴孩。”她很自负地嘟囔说。伊丽莎白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

“他平平静静地去的,利齐———平静得和睡觉一样。他这个乖乖,不是挺美吗?嗳———他一定获得了他的安宁,利齐。也许,他被困在那儿的时候,就获得了安宁,利齐。他有时间的。要是他没有获得安宁,他看上去不会像这样。乖孩子,亲爱的乖乖。哎,可是他从前欢畅地大笑,我真喜欢听。他从前十分欢畅地大笑,利齐,就像一个孩子……”

伊丽莎白抬起眼来望望,男人的嘴没闭紧,在口髭的遮掩下微微张开。眼睛半睁半闭,在蒙眬的光线下并不显得呆滞。热气腾腾的生命已经离开了他,使他跟她生死永隔,完全无关。她知道他对于自己成了一个多么陌生的人。过去,她曾经和这个隔绝开的陌生人结为一体⑩,共同生活。由于这个人,她现在腹中感到寒冰般畏惧。难道这就是它的一切意义吗———热气腾腾的生活遮蔽下的绝对的、全然的分离?她在畏惧中把脸避开。这一事实太叫人受不了啦。他们之间什么联系也没有,然而他们曾经一再肌肤相亲,两情缱绻。每一次,他和她相好时,他们都是两个孤立的人,像现在这样分隔开。他并不比她更有责任。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像一块冰。因为在她望着死者时,她的心冰凉、淡漠,很清楚地问道,“我是谁呢?我一直在做些什么?我一直在同一个并不存在的丈夫搏斗。他始终存在着。我做错了什么事呢?我一直与之生活的那是什么呢?现实,这个男人,就存在于那里。”———这时,她因为惧怕,内心犹如死去一般。她知道自己始终就没有看清他,他也始终没有看清自己,他们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搏斗,并不知道他们遇见的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和谁搏斗。现在,她看清了,在看清之后变得沉默起来。因为她一直都错了。她曾经把他说成他实际不是的人,她曾经感到跟他很亲密。然而,他一直都是同她分开的,好像从未同她一起生活过,从未同她有过一样的感觉。

她惧怕而羞愧地望着他**裸的身体,过去她对这个身体曾经错误地自以为很熟悉。而且,他还是她孩子们的父亲。她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里给拉扯出去,站在一旁。她望着他**裸的身体,感到很羞愧,仿佛她拒绝接受似的。说到头,他的身体就是他的身体。在她看来,它似乎很可怕。她望着他的脸,然后把自己的脸转向墙壁。因为他的神气跟她的并不相同,他的习惯也不是她的习惯。她拒不接受真正的他———现在,她看清了。她曾经拒绝接受他的真面目。———而这就是她的生活,也是他的生活。———她对死亡很感激!因为它恢复了真情。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但是这时,她心里对他一直充满了悲怆与怜悯。他受了些什么罪?这个束手待毙的人经历了多长时间的紧张恐怖啊!她极为痛苦,身子发僵。她没有能去救他。他受到残忍的摧残,这个赤身露体的人,这另一个人,她无法弥补。还有孩子们———但是孩子们是属于生活的。这个死去的人跟他们毫无关系。他和她只不过是一种媒介,生命经由他们流了过去,生出孩子们来。她是一位母亲———可是她现在知道了,做一位妻子多么可怕。而他呢,他现在已经死了,他一定感到做一位丈夫多么可怕。她觉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对于她将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他们在那儿,在那个不可知的世界里相遇,他们只会为以往的事情感到害羞。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原因,孩子们从他们两人间生了出来,但是孩子们并没有使他们团结在一起。现在,他已经死了,她知道他永久地与她分隔开,永久地不再跟她有任何关系了。她看到自己生活中的这一插曲已经结束,他们在生活中彼此拒不接受。现在,他已经离去,她感到莫大的痛苦。那么它已经结束了:早在他去世之前,他们之间就已经变得毫无希望了。然而,他曾经是她的丈夫,可是多么短暂啊!

“你拿好了他的衬衫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转过身,没有回答,虽然她极力想哭,想表现得像婆婆指望的那样。但是她办不到,她发不出声来。她走进厨房,拿了衣服回来。

“它已经烘过了。”她说,一面在那件棉布衬衫上四处捏捏,试试看。她几乎不好意思去移动他,她或是任何人有什么权利去抓住他呢,不过她的手去接触他身体是很谦卑的。替他穿衣服是一件困难的活儿,他那么沉重,那么毫无生气。这当儿,一种可怕的畏惧心情一直抑压着她:他竟会这么沉重,这么毫无生气,毫无反应,同她完全隔绝。他们之间的可怕距离,对她说来简直受不了———那是一片她必须望过去的无边无际的峡谷。

最后,衣服全穿好了。她们用一条被单遮盖着他,让他躺在那儿,脸全部包扎起来。然后,她把那间小起居室的门锁上,以免孩子们看见是什么停放在那儿。接下来,她带着平静而沉郁的心情,尽力把厨房收拾整齐。她知道自己顺从了生活,生活是她的直接主宰。然而,她却畏惧而羞愧地向后退缩,想躲避开她的最后主宰:死亡。

本文选自《劳伦斯短篇小说集》

①③④

酒店的字号。

指椴属、三角叶杨等的木材。

指她家的大门口。

⑥ 矿中负责照料防护设施的人员。

伊丽莎白的爱称。

指她怀孕而言。

⑨ 指采矿用的摇汰槽。

⑩ 指结为夫妇,参看《圣经·旧约·创世纪》。

劳伦斯简介:劳伦斯(1885~1930),英国小说家、诗人、戏剧家和画家,生于诺丁汉郡的伊斯特伍德村。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当过小学教师。后到诺丁汉大学学过植物学、法律。1911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白孔雀》,表达了作者对大自然勃勃生机的礼赞、对畸形文明迫害人们天性的谴责。又与大学教授的夫人弗丽达一见钟情,两人私奔之后于1914年结婚。一次大战中发表长篇《虹》,因触犯当局战时利益而被禁毁。战争结束后他开始了流亡生涯,先后到过意大利、德国、澳大利亚、美国、墨西哥等地。1928年出版了最有争议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但英美等国直到60年代初才解除对此书的禁令。1930年3月2日劳伦斯因患肺结核去世。劳伦斯是20世纪英国文学史上最独特、最有争议的作家,他敢于打破传统方式,以其独特的风格揭示人性中的本能力量,召唤人们从现代文明的灰烬中重建现代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