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三”后两个月的事情,马伯乐的太太从青岛到上海。人还未到,是马伯乐预先接到了电报的。
在这两个月中,马伯乐穷得一塌糊涂,他的腿瘦得好像鹤腿那般长!他的脖颈和长颈鹿似的。老远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没有吃蛋炒饭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陈那里,和小陈住在一起。小陈是个营养不良的蜡黄的面孔。而马伯乐的面孔则是青黝黝的,多半由于失眠所致。
他们两个共同住着一个亭子间,亭子间没有地板,是洋灰地。他们两个人的行李都摊在洋灰地上。
马伯乐行李脏得不成样子了,连枕头带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多了。可是小陈的比他的更甚,小陈的被单已经变成黑的了,小陈的枕头脏得闪着油光。
马伯乐的行李未经洗过的期间只不过两个多月,尚未到三个月。可是小陈的行李未经洗过却在半年以上了。
小陈的枕头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还特别结实。
马伯乐的枕头虽然已经脏得够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陈的来还強,总还没有失去枕头的原形。而小陈的枕头则完全变样了,说不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又亮又硬,和一个小猪皮鼓似的。
按理说这个小亭子间,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应该他们两个人共同管理。但事实上不然,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管。
白天两个都出去了,窗子是开着的,下起雨来,把他们的被子通通都给打湿了。而且打湿了之后就泡在水里边,泡了一个下半天。到晚上两个人回来一看:
“这可怎么办呢?将睡在什么地方呢?”
他们的房子和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似的,只能够铺得开两张行李,再多一点无论什么都放不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一人脚上所穿的一双皮鞋,到了晚上脱下来的时候,都没有适当的放处。放在头顶上,那皮鞋有一种气味。放在一旁,睡觉翻身时怕压坏了。放在脚底下又伸不开脚。他们的屋子实在精致得太厉害,和一个精致的小纸匣似的。
这一天下了雨,满地和行李都是湿的。他们两个站在门外彼此观望着。(因为屋子太小,同时两个人都站起来是装不下的,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两个人都各自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这怎么办呢?”
两个人都这么想,谁也不去动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干了”。
两个人彼此也不抱怨,马伯乐也不说小陈不对,小陈也不埋怨马伯乐。仿佛这是老天爷下的雨,能够怪谁呢?是谁也不怪的。他们两个人彼此观望时,还笑盈盈的。仿佛摆在他们面前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们两个的。若照着马伯乐的性格,凡事若一关乎了他,那就很严重的;但是现在不,现在并不是关乎他的,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当夜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虫子似的蜷曲在那湿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一边,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两个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没有一点怪罪的心理。
有的时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点从窗子淋进来,淋到马伯乐的脚上,马伯乐把脚钻到被单的下边去。淋到小陈的脚上,小陈也把脚钻到被单的下面去。马伯乐不起来关窗子,小陈也不起来关窗子。一任着雨点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上睡觉,行李竟会让雨打湿了,好像行李上面睡着的不是人一样。
所以说他们两个人的房子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时关窗子这件事,马伯乐若是起来关了,他心里一定很冤枉,因为这窗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窗子;若小陈关了,小陈也必冤枉,因为这窗子也不是小陈一个人的窗子。若说两个人共同地关着一个窗子,就像两个人共同地拿着一个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只好随它去,随它开着。
至于被打湿了行李,那也不是单独的谁的行李被打湿了,而是两个人一块被打湿的。只要两个人一块,那就并不冤枉。
小陈是穷得一钱不存。他从大学里旁听了两年之后,没有找到职业。第一年找不到职业,他还悔恨他没有真正读过大学。到后来他所见的多了,大学毕业的没有职业的也多得很。于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随随便便地在上海住下来。有的时候住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时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虽然没有什么收入,可是他也吸着香烟,也打着领带,也穿着皮鞋,也天天吃饭,而且吃饱了也到公园里去散步。
这一些行为是危险的,在马伯乐看来是非常可怕,怎么一个人会过了今天就不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没有饭吃,岂不饿死了。
所以小陈请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担心。“今天你把钱用完了,明天到吃饭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小陈并不听这套,而很自信地买了票子。马伯乐虽然替小陈害怕,但也跟着走进戏院的座位去。
本来马伯乐比小陈有钱。小陈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块两块的,总是大高其兴,招呼着马伯乐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钱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来的。而马伯乐则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钱,就像没有借到的一样,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他把钱放在腰包里,他走起路来也一样,吃饭睡觉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就是小陈也常看不出他来。
马伯乐自从搬到小陈一起来住,他没请过小陈看一次电影。他把钱通通都放了起来,一共放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块钱了。
现在马伯乐看完了太太的电报,从亭子间出来下楼就跑,跑到理发馆去了。
马伯乐坐在理发馆的大镜子的前边,他很威严地坐着,他从脖颈往下围着一条大白围裙。他想,明天与今天该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问题了,而今天的工作是理了发,洗个澡,赶快去买一件新的衬衫穿上,袜子要换的,皮鞋要擦油的。
马伯乐闭了眼睛,头发是理完了。在等着理发的人给他刮胡子。
他的满脸被抹上了肥皂沫,静静地过了五分钟,胡子也刮完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认识自己了。他一回想,才想起来自己是三个月没有理发了。
在这三个月中,过的是多么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转着,晚上回来像狗似的一声不响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觉。风吹雨打,没有人晓得。今天走在街上,明天若是死了,也没有人晓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个样的吗?有没有都是一样,存在不存在都是一样。若是死的消息传到了家里,父亲和母亲也不过大哭一场,难过几个月,过上一年两年就忘记了。有人提起来才想起他原先是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他们将要照常地吃饭睡觉,照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该穿什么样衣裳,该吃什么样的东西,一切都是照旧。世界上谁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
马伯乐一看大镜子里边的人又干净又漂亮,现在的马伯乐和昨天的简直不是一个人了。马伯乐因为内心的反感,他对于现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说:
“你还没有饿死吗?你是一条亡家的狗,你昨天还是………你死在阴沟里,你死什么地方,没有人管你,随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来了,是在旅馆里暂且定的房间。
太太一问他:
“保罗,你的面色怎么那么黄呵!”
马伯乐立刻就流下眼泪来,他咬着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脸转过去,向着旅馆挂在墙上的那个装着镜框的价目单。他并不是在看那价目单,而是想借此忘记了悲哀,可终没有一点用处。那在黑房子里的生活;那吃蛋炒饭的生活;向人去借钱,人家不借给他的那种脸色;他给太太写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理的那些日子,马伯乐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
一直到太太抚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陈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到了旅馆里,太太打开行李一看,说:
“呀,保罗,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马伯乐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夜马伯乐都是郁郁不乐的。
马伯乐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比起小陈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床,**挂着帐子,床板是棕绷的,带着弹性,比起小陈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白又干净。
马伯乐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他的手在被边上摸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马伯乐听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的眼睛随时都充满着眼泪,好像在深思着似的。一会他的眼睛去看着床架,一会把眼睛直直地看着帐子顶。他的手也似乎无处可放的样子,不是摸着被边,就是拉着床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床架咚咚地响。
太太问他要茶吗?
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太把茶拿给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没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他与太太的相见,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他是快乐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实又空虚的。他的眼睛里边含满了眼泪,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泪就要流下来的。
太太问他:
“你来上海的时候究竟带着多少钱的?”马伯乐摇一摇头。太太又说:
“父亲说你带着两百多块?”
马伯乐又摇一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太太又说:
“若知道你真的没有带着多少钱,就是父亲不给,我若想一想办法也总可以给你寄一些的。”
马伯乐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满了眼泪。太太连忙问他:
“那么你到底是带着多少?”
“没带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太太一听,连忙说: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电报地催。那三十元,过了三个月,可难为你怎么过来的?”
马伯乐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泪就从那笑着的眼睛里滚下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后把脸轻轻地压到枕头上去。那枕头上有一种芳香的气味,使他起了一种生疏的感觉,好像他离开了家已经几年了。人间的无限虐待,无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经尝遍了。
第二天早晨,马伯乐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内地去的唯一的火车站。(上海通内地的火车,在抗战之后的两个月就只有西站了。因为南站、北站都已经沦为敌手了。)
马伯乐在卖票处问了票价,并问了五岁的孩子还是半票,还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后再从南京转汉口。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不过这心事还没有和太太谈过,因为太太刚刚来到,好好让她在旅馆里休息两天,休息好了再谈也不晚。所以
他还没有和太太说起。若是一谈,太太是没有不同意的。
马伯乐觉着太太这次的来,对待他比在家时好得多了,很温和的,而且也体贴得多。太太变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似的,是很温顺的,很有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汉口,太太是不会不同意的。所以马伯乐先到车站上去打听一番。马伯乐想:
“万事要有个准备。”
他都打听好了,正在车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细地看一看,将来上火车的时候,省得临时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临时东撞西撞。
正在这时候,天空里就来了日本飞机。大家嚷着说日本飞机是来炸车站的。于是人们便往四下里跑。
马伯乐一听是真正的飞机的声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跑。他还没能跑开几步,飞机就来在头顶上了,人们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侦察机一齐过去了,并没有扔炸弹。
但是站在远处往站台上看,那车站那里真像是蚂蚁翻锅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着。
马伯乐一直看到那些人们又都上了火车,一直看到车开。
他想不久他也将如此的,也将被这样拥挤的火车载到他没有去过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里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将要顺应着新的环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准的,新的就是困难的。
马伯乐看着那火车冒着烟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响。似乎那车子载得过于满了,好像要拉不动的样子。说不定要把那些逃难的人们拉到半路,拉到旷野荒郊上就把他们丢到那里了,就丢到那里不管了。
马伯乐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许在等他吃饭呢!于是立刻喊了个黄包车,二十多分钟之后,他跑上旅馆的楼梯了。
太太端着一个脸盆从房间里出来,两只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晒台上清洗已经打过了肥皂的孩子们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来了,她也就没有去,又端着满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间里。
在房间里的三个孩子滚作一团。大孩子大卫,贫血的脸色,小小的眼睛,和两个枣核似的,他穿着鞋在**跳着。第二个孩子约瑟是个圆圆的小脸,长得和他的母亲一样,唯鼻子上整
天挂着鼻涕。第三个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亲也爱她,父亲也爱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岁,她非常之胖,看来和约瑟一般大,虽然约瑟比她大两岁。约瑟是五岁了。
大卫是九岁了,大卫这个孩子,在学堂里念书,专门被罚站。一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放就往厨房里跑,跑到厨房里先对妈妈说:
“妈,我今天没有罚站。”妈妈赶忙就得说:
“好孩子真乖……要吃点什么呢?”“要吃蛋炒饭!”
大卫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喜欢吃蛋炒饭的。妈妈问着他:
“蛋炒饭里愿意加一点葱花呢,还是愿意加一点虾米?”大卫说:
“妈,你说哪样好呢?葱花也要,虾米也要,好吗?”
“加虾米就不可以加葱花的。”妈妈说 “虾米是海里的,是海味。鸡蛋是鸡身上的,又是一种味道。鸡蛋和虾米就是两种味道了。若再加上葱花就是三种味道了。味道太多,就该荤气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只是鸡蛋炒虾米吧。”
大卫抱在妈妈的腿上闹起来,好像三岁的小孩子似的,嘴里边唧唧咕咕地叨叨着,他一定要三样一道吃,他说他不嫌荤气。
妈妈把他轻轻地推开一点说:
“好孩子,不要闹,妈给你切上一点火腿丁放上,大卫不就是喜欢火腿吗?”
妈妈在那被厨子已经切好了的、就要上灶了的火腿丝上取出一撮来,用刀在菜墩上切着。大卫在妈妈旁边站着,还指挥着妈妈切得碎一点,让妈妈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时候,大卫也是在旁边看着,他说:“妈,多加点猪油,猪油香啦!”
妈妈就拿铁勺子在猪油罐子里调上了半铁勺子。因为猪油放的过多,那饭亮得和珍珠似的,一颗一颗的。
若是妈妈不在家里,大卫是不吃蛋炒饭的。厨子炒的饭不香,厨子并不像妈妈那样听话,让他加多少猪油他就加多少。厨子是不听大卫的话的,厨子炒起蛋炒饭来,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规的。大卫不敢到旁边去胡闹。厨子瞪着眼睛把铁勺子一刮拉,大卫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只喜欢妈妈给他炒的饭。
大卫差不多连一点青菜也不吃,只吃蛋炒饭就够了。
蛋炒饭是很难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绝对地吃不得。牙齿不好的人也绝对地吃不得。米饭本来就是难以消化的,又加上那么许多猪油,油是最障碍胃的。
当大卫六岁的时候,正是他脱换牙齿的时候。他的牙虽然任何东西都不能嚼了,但他仍是每顿吃蛋炒饭。饭粒吞到嘴里,不嚼是咽不下去的。母亲看他很可怜,就给他泡上一点汤,而后拿了一个调匙,一匙一匙的,妈妈帮着孩子把囫囵的饭粒整吞到大卫的肚子去。妈妈的嘴里还不住地说着:
“真可怜了我的大卫了。多泡一点汤吧,好不好?”
大卫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妈妈常常偷着把泻盐给他吃。
为什么她要偷着给呢?就因为祖父是不信什么药的,祖父就信主耶稣,不管谁患了病,都不准吃药,专门让到上帝面前去祷告。同时也因为大卫的父亲也是不信药的,孩子们一生了病,就买饼干给他们吃。
所以每当大卫吃起药来的时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泻盐,那泻盐的盒子都是大卫自己放着,就是妈妈偶尔要用一点泻盐的时候也还得向大卫去讨。大卫是爱药的,这一点他并不像祖父那样只相信上帝,也不像父亲那样一病了就买饼干。
大卫因为胃病的关系,虽然今年是九岁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约瑟是看不起哥哥的,亲戚朋友见了,都赞美约瑟,都说约瑟赶上哥哥了。约瑟的腿比哥哥的腿还粗。因为约瑟在观念上不承认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大卫打仗,他把大卫按倒在地上,而后骑在他的身上,让大卫讨饶,他才放开他,让大卫叫他将军,他才肯放开他。
就是他们两个同时吃一样的饭,只要把饭从大锅里一装到饭碗里,约瑟就要先加以拣选的,他先选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才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听他的话,上去先动手拿了一碗,他会立刻过去把饭碗抢过来摔到地上,把饭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远是让着他。母亲看了也是招呼着大卫:“大卫到妈这里来……”而后小声地在大卫的耳朵上说:
“等一会妈给你做蛋炒饭吃,不给约瑟。”所以大卫是跟妈妈最好的。
大卫在学堂,先生发下来的数学题目,都是拿到家里妈妈给作的。妈妈也总是可怜大卫的。大卫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妈妈怕他累着,常常帮他一点忙,就连每个礼拜六的那一点钟的手工课,大卫也都是先在家里让妈妈替他用颜色纸把先生说定的那几样塔、车子、莲花,都预先折好了的,然后放在书包里。等到在课堂上,真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时候,大卫就只得手下按着一张纸,假装着折来折去。先生一走远,他就停下来。先生一走到旁边,他就很忙碌地比划着。一直就这样挨到下课为止。一打了下课铃,大卫从椅子上跳起来,赶忙把妈妈做好的塔或车子送上去,送到先生的旁边。
这一点钟手工课,比一天都长,在大卫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课一下来之后,把大卫困得连打呵欠带流眼泪。
先生站在讲台上粗粗地把学生交上来的成绩,看了一遍。
大卫这时候是非常惊心的,就怕先生看出来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大卫在学堂里边养成了很胆小的习惯。先生在讲台上讲书,忽然声音大了一点,大卫就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是罚他的站。就是在院子里散步,同学从后边来拍他一下肩膀,大卫也吓得一哆嗦,以为又是同学来打他。
大卫是很神经质的,聪明又机警。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马伯乐一样。
大卫是很喜欢犯罪的,他守候在厨房里看着妈妈给他炒饭。那老厨子一出了厨房,大卫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瓜上摸了一会。老厨子转身就回来了,大卫吓得脸色发白。老厨子不在时,大卫伸手抓了一把白菜丝放在嘴里嚼着。别人或者以为大卫是最喜欢吃白菜。其实不然,等吃饭时,摆到桌子上来,大卫连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面就说过,大卫只吃蛋炒饭,青菜他是一点也不喜欢的。
大卫一个人单独的时候,他总是要翻一翻别人的东西。在学堂里,他若来得最早,他总偷着打开别人的书桌看看,碎纸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不看却不成,只剩他一个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里,妈妈、爸爸都不在家,约瑟也不在的时候,他就打开抽屉,开了挂衣箱,碰到刀子、剪子之类,拿在手里,往桌子边上,或椅子腿上削着。碰到了花丝线或者什么的,就拿在手里揉做一团。他也明知道衣箱里是没有他可以拿出来玩的东西,但是他不能不乱翻一阵,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翻做什么呢?等一会妈妈、爸爸回来,不就翻不着了吗?不就是不许翻了吗?
他若碰到了约瑟的书包,约瑟若不在旁边,他非给他打开不可。他要看看他当着约瑟的面而看不到的东西。其实他每次打开一看,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但是不让他打开可不成,约瑟不是不在旁边吗?不在旁边偷着看看有什么要紧?
只有对付小雅格,大卫不用十分的费心思,他从来用不着偷着看她的东西,因为雅格太小,很容易上当。大卫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时,他要小雅格的,他只说:
“雅格,雅格你看棚顶上飞着个蝴蝶。”
就趁着雅格往棚顶上一看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给抓去了一大半。
本来棚顶上是没有什么蝴蝶的,雅格上当了。
到后来,雅格稍微大了一点,她发现了哥哥欺负她的手法了,所以每当她吃东西的时候,只要大卫从她的旁边一过,她就赶快把东西按住,叫着:
“妈,大卫来啦!”好像大卫是个猫似的,妹妹很怕他。
大卫在家里的地位是厨子恨他,妈妈可怜他,约瑟打他,妹妹怕他。
在学堂里,每天被罚站。马伯乐的长子是如此的一个孩子。
马伯乐的第二个儿子约瑟,他的性格可与马伯乐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他勇敢,好像个雄赳赳的武士,走起路来,拍着胸膛;说起话来,伸着大拇指。眼睛是往前直视的,好像小牛的眼睛。他长着焦黄的头发。祖父最喜欢他,说他的头发是外国孩子的头发,是金丝发。
《圣经》上描写着的金丝发是多么美丽,将来约瑟长大了该娶个什么样的太太呢?祖父常常说:
“我们约瑟将来得娶个外国太太。”
约瑟才五岁,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得出来祖父的眼光和声音都是很爱他的。于是他就点了点头。看了约瑟这样做,全家的人都笑了起来。
约瑟是幼稚园的学生,每天由梗妈陪着去,陪着回来。
就是在草地上玩的时候,梗妈也是一分钟不敢离开他,一离开他,他就动手打别的孩子,就像在家里边打大卫那个样子。有时他把别的孩子按倒了,坐在人家的身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总之,他不管是谁,他一不高兴,动手就打,有一天他打破了一个小女孩子的鼻子,流了不少的血。
回到家里,梗妈向祖母说,约瑟在学堂里打破了人家的鼻子。
祖父听到了,而很高兴的说:“男孩子是要能打的呀!将来约瑟一定会当官的。”
到了晚上,被打破鼻子那个孩子的母亲来了,说她孩子的鼻子发炎了,有些肿起来了,来与他们商量一下,是否要上医院的。
约瑟的祖父一听,连忙说:
“不用,不用,用不着,用不着。上帝是能医好一切灾祸的神灵。”
于是祖父跪到上帝那儿,他虔诚地为那打破鼻子的孩子祷告了一阵。
而后站起来问那个母亲:“你也是信奉上帝的人吗?”她回说 “不是。”
“怪不得的,你的孩子的鼻子容易流血,那就是因为你不信奉上帝的缘故。不信奉上帝的人的灾祸就特别多。”
祖父向那母亲传了半天教,而后那母亲退出去了。
祖母看那女人很穷,想要向她布施一点什么,何况约瑟又打了人家,而祖父不许,就任着她下楼去了。
这时约瑟从妈妈那屋走来了,祖父见了约瑟,并没有问他一问,在学堂里为什么打坏了人?只说:
“约瑟,这小英雄,你将来长大做什么呢?”约瑟拉着祖父的胡子说:“长大当官。”
一说之间,就把祖父的胡子给撕下来好几根。
祖父笑着,感叹着:
“这孩子真不得了,还没当官呢,就拔了爷爷的胡子;若真当了官……还他妈的……”
约瑟已经爬到祖父的膝盖上来,坐在那里了,而且得意洋洋地在拍着手。
来了客人,祖父第一先把约瑟叫过去。第一句话就问他:“约瑟长大了做什么?”约瑟说:“长大做官。”
所来的客人,都要赞美约瑟一番。说约瑟长的虎头虎脑,耳大眉直,一看这孩子就是富贵之相,非是一名武将不可。一定的,这孩子从小就不凡,看他有一身的劲,真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孩子。看他的下颏多么宽,脑盖多么鼓,眼睛多么亮。将来不是关公也是岳飞。
现在听到这五岁的孩子自己说长大了做官,大家都笑了。尤其是祖父笑得最得意,他自己用手理着胡子,好像很自信的,觉得别人对于约瑟的赞词并不过火。
其实约瑟如果单独地自己走在马路上,别人绝对看不出来这个名叫约瑟的孩子将来必得当官不可。不但在马路上,没有人过来赞美他,就是在幼稚园里面,也没有受到特别的夸赞,不但没有人特别的赞许他,有时竟或遭到特别评判。说马约瑟这孩子野蛮,说这孩子凶横,说他很难教育,说他娇惯成性,将来是很危险的。
现在把对于约瑟好的评语和坏的评语来对照一下,真是相差太远,不伦不类。
约瑟在祖父面前,本是一位高官大员;一离开了祖父,人家就要说他是流氓无赖了。
约瑟之所以了不起,现在来证明,完全是祖父的关系。
祖父并没有逼着那些所来的客人,必得人人赞美他的孙儿,祖父并没有这么做,而是那些人们自己甘心愿意这么做。好像那些来的客人都是相面专家,一看就看出来马老先生的孙儿是与众不同的。好像来到马家的客人,都在某一个时期在街上摆过相面的摊子的,似乎他们做过那种生意。不但相法高明,口头上也非常熟练,使马老先生听了非常之舒服。
但其中也有相术不佳的。大卫在中国人普遍的眼光里,长得并不算是福相。可是也有一位朋友,他早年在德国留过学,现在是教友会的董事。他是依据着科学的方法来推算的,他推算将来大卫也是一个官。
这个多少使马老先生有些不高兴,并不是自己的孙儿都当了官马伯乐的父亲就不高兴的,而是那个教友会的董事说的不对。
大卫长的本来是枣核眼睛,那人硬说枣核眼睛是富贵之相。
这显然不对,若枣核眼睛也是富贵之相,那么龙眼、虎眼,像约瑟的大眼睛该是什么之相了呢?这显然不对。
总之马老先生不大喜欢他这科学的推算方法。
所以那个人白费了一片苦心,上了一个当,本来他是打算讨马老先生的欢心的,设一个科学推算法,说他的孙儿个个都当官。没想到,马老先生并不怎样起劲。于是他也随着大流,和别人一样回过头来说约瑟是真正出人头地的面相。他说:
“约瑟好比希特勒手下的戈林,而大卫则是戈倍尔,一文一武,将来都是了不起的,不过,文官总不如武官。大卫长得细小,将来定是个文官。而约瑟将来不是希特勒就是莫索里尼。”
说着顺手在约瑟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约瑟是不喜欢别人捉弄他的,他向那人踢了一脚。那人又说:
“看约瑟这英雄气概,真是不可一世,还是约瑟顶了不起,约瑟真是比大卫有气派。约瑟将来是最大的大官,可惜现在没有了皇帝,不然,约瑟非做皇帝不可。看约瑟这眼睛就是龙眼,长的是真龙天子的相貌。”
约瑟的祖父听了这一番话,脸上露出来了喜色。那个人一看,这话是说对了,于是才放下心来,端起茶杯来吃了一口茶。
他说话说的太多了,觉得喉咙干得很,这一口茶吃下去,才觉得舒服一些。关于约瑟,也就这样简单的介绍了一番。
雅格不打算在这里介绍了。因为她一生下来就是很好的孩子,没有什么特性,不像她的二位哥哥那样,一个是胆小的,一个是凶横的;一个强的,一个弱的。而雅格则不然,她既不像大卫那样胆小,又不像约瑟那样无法无天。她的性格是站在她的二位哥哥的中间。她不十分像她的母亲,因为母亲的性格和约瑟是属于一个系统的。她也不十分像她的父亲,因为父亲的脾气是和大卫最相像的。
以上所写的关于约瑟、大卫的生活,那都是在青岛家里边的情形。现在约瑟、大卫和雅格都随着妈妈来到上海了。
马伯乐只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现在都聚在这旅馆的房间里。
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从西车站回来。他一上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的太太。太太弄得满手肥皂沫,同时她手里端着的那个脸盆,也满盆都是漂漂涨涨的肥皂沫。
等他一进了旅馆的房间,他第一眼就看见他的三个孩子滚在一起。是在**翻着,好像要把床闹翻了的样子,铁床吱吱地响,床帐哆哆嗦嗦地在发抖。枕头、被子都撕满了一床,三个孩子正在吱吱咯咯地连嚷带叫地笑着,你把我打倒了,我又把你压过去,真是好像发疯的一样。马伯乐大声地招呼了一下:
“你们是在干什么?”
大卫第一个从**跑下来,畏畏缩缩地跑到椅子上坐下来了。而雅格虽然仍是坐在**,也已经停止了呼叫和翻滚。
唯有约瑟,他是一点也没有理会爸爸的号令,他仍是举起枕头来,用枕头打着雅格的头。
雅格逃下床去了,没有被打着。于是约瑟又拿了另外的一只枕头向坐在椅子上的大卫打去。
约瑟这孩子也太不成样子了。马伯乐于是用了更大的声音招呼了他一声:
“约瑟,你这东西,你是干什么!”
马伯乐的声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卫吓得一哆嗦。
可是约瑟这孩子真是顽皮到顶了,他不但对于父亲没恐惧,反而耍闹起来。他从**跑下来,抱住了父亲的大腿不放。马伯乐从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约瑟和猴子似的挂住了马伯乐的腿不放。约瑟仿佛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疯子似的,他把背脊反躬着,把头向后垂着。一边这样瞎闹,一边嘴里还呱啦呱啦的叫着,同时哈哈地笑着。
马伯乐讨厌极了,从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为约瑟的母亲是站在旁边的,马伯乐多少有一点怕他的太太。马伯乐没有办法,想抬起腿来就走,而约瑟正抱着他的腿,使他迈不开步。
太太看了他觉得非常可笑,就在一边格格地笑。
约瑟看见妈妈也在旁边笑,就更得意起来了,用鞋底登着马伯乐的裤子。
这使马伯乐更不能忍耐了,他大声地说:“真他妈的……”
他差一点没有说出来“真他妈的中国人”。他说了半句,他勉强地收住了。
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来。这若是在平常,马伯乐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来的。而现在没有,现在是在难中。在难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谅的,于是马伯乐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像他也在笑着别人似的,笑得非常开心。
到了晚上,马伯乐才和太太细细地谈起来。今后将走哪条路呢?据马伯乐想,在上海蹲着是不可以的,将来早晚外国是要把租界交给日本人的,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到那时候再逃怕要来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转汉口呢?还是一下子就到西安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学校长的,到了他那里,可以找到一个教员的职位。不然就到汉口去,汉口有父亲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帮忙的。
其实也用不着帮什么忙,现在太太已经帶来了钱,有了钱朋友也不会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办,不成问题。
不过太太主张去西安,主张能够找到一位教员来做最好,一个月能有百八十块钱的进款最好。而马伯乐则主张去汉口,因为他想,汉口将来必有很多熟人,大家一起多热闹,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汉口去了,还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则没有听说过,所以马伯乐是不愿意去西安的。
因为这一点,他跟太太微微有一点争吵。也算不了什么争吵,不过两人辯论了几句。
没有什么结果,把这问题也就放下了。马伯乐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认真,固为太太究竟帶来了多少钱,还没有拿出来。钱没拿出来之前,先不要和太太的意见太相差。若那么一来,怕是她的钱就不拿出来了。所以马伯乐说: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着,沉着才不能够出乱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觉吧!明天再谈。”
马伯乐说完了,又问了太太在青岛的时候看电影没有。
上海的影戏院以大光明为最好,在离开上海以前,要带太太去看一看的。又问太太今天累着没有,并且用手拉着被边给太太盖了一盖。
这一天晚上,马伯乐和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这问题又继续着开始谈论。因为不能不紧接着谈论,眼看着上海有许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来越多。马伯乐本想使太太安静几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劳苦一直没有休息过来,若再接着用一些问题烦乱她,或是接着就让她再坐火车,怕是她脾气发躁,而要把事情弄坏了。但事实上不快及早决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车要断了。等小日本切断了火车线,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于是早晨一起来就和太太开始谈起来。
太太仍是坚持着昨天的意见,主张到西安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论,到西安去,这样好,那样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别的地方用不着考虑,简直是去不得的样子。
马伯乐一提去汉口,太太连言也不搭,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的嘴里还是说:
“去西安,西安。”
马伯乐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偏说出西安能够找到教员做呢?太太本来是最喜欢钱的,一看到了钱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钱就不用想从她的手里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当初若不提“西安”这两字有多么好,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上的当嘛!这是什么?
马伯乐气着向自己的内心说:“简直发昏了,简直发昏了。真他妈的!”
马伯乐在旅馆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这两个字该多好!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到南京,从南京坐船就到汉口了。现在这不是无事找事吗?他说: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来的时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时候,也或者太太因为不同意他,而要带着孩子再回青岛去也说不定的时候。
太太不把钱交出来始终是靠不住的。
马伯乐在房间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发了火了,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太太。并且要走也就该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迟早不是也得走吗?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样对太太谈起呢?太太不是已经生气了吗?不是已经在那儿不出声了吗?
马伯乐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气的,她的小嘴好像个樱桃似的,她的两腮鼓得好像个小馒头似的。她一声不出的,手里折着孩子们的衣裳。马伯乐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气了。马伯乐下楼就跑了。
跑出旅馆来,在大街上站着。
满街都是人,电车,汽车,黄包车。因为他们住的这旅馆差不多和住在四马路上的旅馆一样,这条街吵闹得不得了。还有些搬家的,从战争一起,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没有搬完的,现在还在搬来搬去。箱笼包裹,孩子女人,有的从英租界搬到法租界,有的从法租界搬到英租界。还有的从亲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从朋友的地方搬回亲戚的地方。还有的从这条街上搬到另一条街上,过了没有多久再从另一条街上搬回来。好像他们搬来搬去也总搬不到一个适当的地方。
马伯乐站在街上一看,他说:
“你们搬来搬去地乱搬一阵,你们总舍不得离开这上海。看着吧,有一天日本人打到租界上来,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到那时候,你门又要手足无措,你们又要号啕大叫,你们又要发疯地乱跑。可是跑了半天,你们是万万跑不出去的,你们将要妻离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枪下边。你们这些愚人,你们万事没有个准备,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
马伯乐不但看见别人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是正没有办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