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一听,确是真的了。他心里一高兴,他想:
“这还不好好看看吗?这样的机会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没有了。”
所以马伯乐沿着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难到底是怎么个逃法,于是他很勇敢地和许多逃难的车子相对着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会,他看见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北向南来了。在他看来,好像是向着他而来的。
“不好了,快逃吧?”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过,他跳上去就回来了。
这一天马伯乐兴奋极了。是凡他所宣传过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开口就问人家:
“北四川路逃难了,你们不知道吗?”
有三两家知道一点,其余的都不知道。马伯乐上赶着把实情向他们背述一遍,据他所见的,他还要偷偷地多少加多一点,他故意说得比他所看见的还要严重,他一连串地往下说着:
“北四川路都关门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带着刺刀向人们摆来摆去……那些逃难的呀,破马张飞地乱跑,满车载着床板,锅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惨,逃得惨……”
他说到最后还带着无限的悲悯,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对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为真了,若是不十分坚信,他打算再说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来立刻就走,好赶快再到另一个朋友的地方去。
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他报信到第七家的时候,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是又疲乏,又饿,全身的力量全都用尽了。腿又酸又软的,头脑昏昏然有如火车的轮子在头里哐当哐当地响。他只把衬衫的纽扣解开,连脱去都没有来得及,就穿着衣裳和穿着鞋袜,睡了一夜。
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适。好像他并不是睡觉,而是离开了这苦恼的世界一整夜。因为在这一夜中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没有做梦,没有想到将来的事情,也没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苍蝇在他的脸上爬过,他不知道。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开了衬衫的胸膛上乱跑一阵,他也不觉得。他疲乏到完全没有知觉了。他一夜没有翻身,没有动一动,仍是保持着他躺下去的那种原状,好像是他躺在那里休息一会,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并非像是睡觉,而一站起来随时可以上街的样子。
这种安适的睡法,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过几次。尤其是马伯乐,像他那样总愿意把生活想得很远很彻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里思索他的未来,虽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时候却很多。像今夜这种睡法,在马伯乐有记忆以来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恋爱成功举行了订婚仪式的那夜,他睡得和这夜一般一样的安适。那是由于他多喝了酒,同时也是对于人生获得了初步胜利的表示。
现在马伯乐睡得和他订婚之夜一般一样的安适。
早晨八点钟,太阳出来多高的了,马伯乐还在睡着。弄堂里的孩子们,拿着小棍,拿着木块片从他屋外的墙上划过去,划得非常之响。这一点小小的声音,马伯乐是听不见的。其余别的声音,根本就传不进马伯乐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个小石洞似的和外边隔绝了。太阳不管出得多高,马伯乐的屋子是没有一个孔可以射进阳光来的。不但没有窗子,就连一道缝也没有。
马伯乐睡得完全离开了人间。
等他醒来,他将不知道这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他的脑子里边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睁开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见电灯黄昏昏地包围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么,可是脑筋不听使唤。他仍是不能明白。又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站起来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脚上,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没有脱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北四川路逃难了。
“这还得了,现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样的程度了!”
于是他赶忙用他昨天早晨洗过脸的脸水,马马虎虎地把脸洗了,没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视察了一番。果然不错,逃难是确确实实的了,他住的是法租界福履理路一带。不得了啦,逃难的连这僻静的地方都逃来了。
马伯乐一看,那些搬着床的,提着马桶的,零零乱乱的样子,真是照他所预料的一点不差,于是他打着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进门照例地撞倒了几个瓶子、罐子。
他赶快把它们扶了起来。他赶快动手煎蛋炒饭,吃了饭他打算赶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样的程度了。
他一高兴吃了五个蛋炒饭。平常他只用一个蛋,而今天用了五个。他说:
“他妈的,吃罢,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来了。”
他吃了五个蛋炒饭还不觉得怎样饱,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还没有吃饭就睡着了。
马伯乐吃完了饭,把门关起来,把那些葱花油烟的气味都锁在屋里,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却很欢快地走着,迈着大步。抬着头,嘴里边不时打着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负的。
用了一种鉴赏的眼光,鉴赏着那些从北四川路逃来的难民。
到了傍晚,法租界也更忙乱起来了。从南市逃来的难民经过辣斐德路,萨坡赛路……而到处搬着东西。街上的油店,盐店,米店,没有一家不是挤满了人的。大家抢着在买米。说是战争一打了起来,将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的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
马伯乐到街上去巡游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来。他一走
进弄堂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外国人也买了一大篮子日用品(奶油、面包之类……)。于是他更确信小日本一定要开火的。同时不但小日本要打,听说就是中国军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传说得很厉害,说是中国这回已经有了准备,说是八十八师已经连夜赶到了,集在虹口边上。日本陆战队若一发动,中国军队这回将要丝毫不让的了。日本打,中国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说是一两天就要开火的。
马伯乐前几天那悲哀的情绪都一扫而光了。现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视察,到朋友的地方去报信,他也准备着他自己的食粮,酱油、醋、大米、咸盐都买妥了之后,以外又买了鸡蛋。因为马伯乐是长得很高的,当他买米的时候,虽然他是后来者,他却先买到了米。在他挤着接过米口袋时,女人们骂他的声音,他句句都听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挤着她们,他撞着她们,他把她们一拥,他就抢到最前边去了。他想:
像,这一点工夫也实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里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记了向那老板要一张纸包上,他就抱了**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动乱中,若在平时,街上的人一定以为马伯乐的面包是偷来的,或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
马伯乐買完了面包,天就黑下来,这是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二天。
马伯乐虽然晚饭又吃了四五个蛋炒的饭,但心里又觉得有点空虚了,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这只是上海,青岛怎么还没逃呢?”
这一天马伯乐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说是疲乏也不次于昨天,但是他睡觉没有昨夜睡的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样子,他终夜似乎没有睡什么。一夜他计划,计划他自己的个人的将来,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自己终归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说终归,就说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儿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认识人,是否可以找到一点职业,不然,家里若不给钱,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太太若来,将来逃就一块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钱。同时太太的钱花完了也不要紧,只要有太太,有小雅格她们在一路,父亲是说不出不给钱的;就是不给我,他也必要给他的孙儿孙女的。现在就是这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太太马上出来,马上到上海来。”
马伯乐正想到紧要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一种声响,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声响。这种声响不是平常的,而是很远很远的,十分像是大炮声,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经开炮了呢?”
对于这大炮声马伯乐虽然是早已预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传了多少人,使人相信早晚必有这么一天。人家以为马伯乐定然是很喜欢这大炮声。而今他似乎听到了,可是他并不喜欢,反而觉得有点害怕。他把耳朵离开了枕头,等着那种声
音再来第二下,等了一会,终于没有第二下,马伯乐这才又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
“……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来呢?我就说我要投军去,去打日本。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国家观念的。从我做学生的时候起,是凡闹学潮的时候,没有一次没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她看我很勇敢,和警察冲突的时候我站在最前边。那时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见过我这种行为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国家观念是很深切的,现在我一说投军救国去了,她必然要害怕,而且父亲一听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马上来上海的,就这么做,打个电报去,一打电报事情就更像的,立刻就要来的。”
马伯乐翻了一个身,他又仔细思索了一会,觉得不行,不怎样妥当,一看就会看出来,这是我瞎说。上海还并未开火,我可怎么去投的军?往哪里投,去投谁,这简直是笑话,说给小孩子,小孩子也不会信,何况太太都让我骗怕了。她一看,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钱。他又想了第二个方法:
“这回说,我要去当共产党,父亲最怕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们都相信共产党是专门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财产的。他们一听,就是太太未必来,也必寄钱给我的,一定寄钱给我的,给我钱让我买船票赶快回家。”
马伯乐虽然又想好了一条计策,但还不妙,太太不来终究不算妙计,父亲给那一点点钱,一花就完,完了还是没有办法。还是太太跟在旁边是最好,最把握,最稳当。
“那么以上两个计划都不用。用第三个,第三个是太太怀疑我……我若一说,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着急不着急,她一定一夜气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买船票就来的。我不要说得太硬,说得太硬,她会恼羞成怒,一气便真的不来了。这就吞吞吐吐地一说,似有似无,使她不见着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见人面又不能真信其无,唯有这样她才来得快,何况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过一个女朋友吗?”
就这么办,马伯乐想定了计划,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没有睡。第二天起来是昏头昏脑的,好像太阳也大了,地球也有些旋转。有些脚轻头重,心里不耐烦。
从这一夜起,马伯乐又阴郁下来,觉得很没有意思,很空虚,-直到虹口开了大炮,他也没再兴奋起来。
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三天 “今晚定要开火”的传闻,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车子,是由英国巡捕押着逃出来的,那辆大卡车在夜里边是凄怆得很。什么车子也没有,只有它这一辆车子突突地跑了一条很长的空洞洞的大街,这是国际的逃难的车子,上边坐着白俄人,英国人,犹太人,也有一两个日本人。本来是英国捕房派的专车接他们的侨民的,别的国人也能坐到那车子上面,那是他们哀求的结果。
大炮就要响了,北四川路静得鸦雀无声,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平常时满街的车子都没有了。一切在等待着战争。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上因为搬家,满街飞着乱纸。假如市街空旷起来,比旷野更要空旷得多。旷野是无边的,敞亮的,什么障碍也没有;而市街则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么怪物似的,空旷得比旷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当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学堂里去了。也可以说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学堂。一方面他们怕和中国冲突起来损害着他们的侨民,另一方面他们怕全心全意的侨民反对这个战争,也许要跑到中国方面来。所以预先加以统制,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得听命集中在一起,开起仗来好把他们一齐派兵押着用军舰运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没有人在呼吸了。偶尔有一小队一小队的日本警察,和几批主人逃走了,被主人抛下来的狗在街上走过。
北四川路完全准备好了,完全在等待着战争。英租界、法租界却热闹极了,家家户户都堆满了箱笼包裹,到处是街谈巷议。新搬来的避难的房客对于这新环境,一时不能够适应下来,所以吵吵闹闹的,闹得大家不得安定,而况夜又热,谣言又多,所以一直闹到天明。
天亮了,炮声人们还没有听到。
也许是第二天夜晚才发炮呢!人们都如此以为着。
于是照常地吃饭,洗衣裳,买米买柴。虽然是人们都带着未知的惊慌之色,但是在马伯乐看来,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人们仍是照旧生活的样子。
“这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什么也算不了的。”
马伯乐对于真正战争的开始,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看得再没有那么平凡的了。他不愿意看了,他不愿意听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了,都已经过去了。
日本人打中国那好比是几年前的事情。中国人逃难也陈旧得像是几年前的事情。虽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发响,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经开始打了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那般陈旧了。
所以马伯乐再要听到谣传,说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开火之类,他一听就要睡着的样子。他表示了毫不关心的态度,他的眉头皱着,他的两个本来就很悲哀的眼睛,到这时候更显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复地想着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尽力宣传的日本人就要打来,而是日本人打来了应该逃到哪里去 “万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谓退一步想,就是应该往什么地方逃。
“小日本打来必要有个准备。”
他之所谓准备,就是逃的意思。绝不是日本人打来时要大家一齐拼上了去。那为什么他不说“逃”而说“准备”,因为“准备”这两个字比“逃”这字说起来似乎顺耳一些。
马伯乐到现在连“准备”这两个字也不说了。而只说:“万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觉得准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应该立刻行动起来了。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人人都逃的时候可怎么办?车船将都要不够用了。一开起战来,交通将不够用的,运兵的运兵,载粮的载粮,还有工夫来运难民吗?逃难不早逃,逃晚了还行吗?
马伯乐只在计划着逃的第二步(因第一步是他从青岛逃到上海来),所以对于日本人真正要打来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兴趣了。当上海的大炮响起来的时候,马伯乐听了,那简直平凡极了。好像他从前就已经听过,并不是第一次才听过。全上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马伯乐一个人是静静的,是一声不响的,他抽着烟卷,他躺在**,把两只脚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着那黄昏昏的电灯。大炮早已响起来了,是从黄昏的时候响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飞机和中国飞机在黄浦江上大战,半面天空忽然来了一片云那样的,被飞机和火药的烟尘涂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发现了奇异的大不可挡的旋风,带着声音卷来了,不顾一切地、呜呜地、轧轧地响着,因为飞机在天空里边开放机关枪,流弹不时地打到租界上来。飞机越飞越近,好像要到全上海的头顶上来打的样子。这时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
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外边来看,等飞机越飞越近了,把人的脸色都吓得发白。难道全个的上海都将成为战场吗?刚一开战,人们是不知道战争要闹到什么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着很大的风,所以满街落着树叶。法租界的医院通通住满了伤兵。这些受了伤的战士用大汽车载着,汽车上边满覆了树枝,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来的。女救护员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战士的身上染着红色的血渍。战士们为什么流了血?为了抵抗帝国主义的屠杀。伤兵的车子一到来,远近的人们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里庄严地看着。
只有马伯乐什么也不看,在街上他阴郁地走着。他踏着树叶,他低头不语,他细细地思量着。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里呢?”
他想:
“南京吗?苏州吗?”
南京和苏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儿。虽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难逃去的,未必不招待的。就是南京、苏州都去不成,汉口可总能去成的。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那里万没有错的。就是青岛还没开火,这是很大问题。太太不来一切都将谈不到的,“穷在家里,富在路上”,中国这句古语一点也没有说错。
“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的的确确这帮东西是坏得很。可是此后每天不都将在路上吗?
“这是逃难呵,这是……”
马伯乐想到出神的时候,几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来:“逃难没有钱能成吗?”
他看前边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一群人围着一辆大卡车,似乎从车上往下抬着什么。马伯乐一看那街口上红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个医院,临时收伤兵的。
他没有心思看这些,他转个弯到另一条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没有几步,又是一辆伤兵的车子。伤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转过身又往回走,无奈太迟了,来不及了。终归那伤兵的车子赶过了他,且是从他的身边赶过的,所以那满车子染着血渍的光荣的中华民族的战士,不知不觉地让马伯乐深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伤兵为什么这样多呢?难道说中国方面的战况不好吗?
中国方面的战况一不好,要逃难就更得快逃了。
他觉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凄凉的,又加上阴天,落着毛毛小雨,实在有些阴森之感。清道夫这两天似乎也没扫街,人行道上也积着树叶。而且有些难民,一串一串地抱着孩子,提着些零碎东西在雨里边走着,蓬头散发的,赤腿裸脚的,还有大门洞里边也都堆满了难民,雨水流满了一大门洞,那些人就在湿水里边躺着,坐着。
马伯乐一看,这真悲惨,中华民族还要痛苦到怎样的地步!我们能够不抵抗吗?
“打呀!打呀!我们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见了第二个大门口、第三个大门口都满满地堆着难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来,自己将来逃难下去,不也将要成为这个样子吗?”
实在是可怕得很。马伯乐虽然不被父母十分疼爱,可是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的。一个人会沦为这个样子,他从未想象过,所以他觉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处去了。
一进门他照例地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他把它们扶起来之后就躺到**去了,很疲乏,很无聊,一切没有意思。抽一支烟吧,抽完了一支还是再抽一支吧。一个人在烦闷的时候,就和生病了一样;尤其是马伯乐,他灰心的时候一到,他就软得和一滩泥似的了。比起生病来更甚,生了病他也不过多抽几支香烟就好了;可是他一无聊起来,香烟也没有用的。因为他始终相信,病不是怎样要紧的事情,最要紧的是当悲哀一侵入人体,那算是没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绝望了。
“这算完。”
马伯乐想:
“太太若是不来,一切都完了,一切谈不到。”
他的香烟的火头是通红通红的,过不了两三秒钟他吹它一次,把烟灰吹满了一枕头。反正这逃难的时候,什么还能干净得了?所以他毫无小心地弯着腿,用皮鞋底踏**的褥子。
“这算完,太太若不来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烟灰来。一直吹到烟灰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边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进马伯乐眼睛里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会出来了。
马伯乐近来似乎不怎样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饭,蛋炒饭照常地吃。睡眠是会间断了思想的,吃饭则不会,一边吃着一边思想着,且吃且想还很有意思。
马伯乐刮出来眼睛的烟灰后,就去燃起炭炉来烧饭去了。不一会工夫,炭火就冒着火星着起来了。
照例马伯乐是脱去了全身的衣裳,连袜子也脱去,穿着木头板鞋。全身流着汗,很紧张,好像铁匠炉里的打铁的。
锅里的油冒烟了,马伯乐把葱花和调好的鸡蛋哇啦一声倒在油里。
马伯乐是青岛人,很喜欢吃大葱大蒜之类。他就总嫌这上海的葱太小。因上海全是小葱,所以他切葱花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切上一些。在油里边这很多的葱,散发着无比的香气。
蛋炒饭这东西实在好吃,不单是吃起来是可口的香,就是一闻也就值得了。所以马伯乐吃起蛋炒饭来是永久没有厌的,他永久吃不厌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是逃难的时候,他想他每顿应该吃五个蛋炒饭。而现在不能那样了,现在是省钱第一。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每当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饭碗的时候,他就想了以上这句话。果然一想是在逃难,虽然吃不甚饱也就算了。何况将来逃起难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挨饿的。
“没看见那弄堂口里的难民吗?他们还吃蛋炒饭呢!他门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呀!”他想将来自己能够一定不挨饿的吗?所以少吃点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对于挨饿也应该提早练习着点,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那时候对于饥饿毫无经验,可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应该提早饿一饿试试,到那时候也许就不怕了。
叫花子不是常常吃不饱的吗?为什么他受得住而别人受不住呢?就因为他是饿惯了。小孩子吃不饱,他要哭。大人吃不饱他会想法子再补充上点,到冠生园去买饼干啦,吃一点什么点心之类啦。只有叫花子,他吃不饱,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子再吃。有人看见过叫花子上冠生园去买点心的吗?可见受过训练的饥饿和没受过训练的饥饿是不同的。
马伯乐对于他自己没能够吃上五个蛋炒饭的理由有二,第一为着省钱;第二为着训练。
今天的蛋炒饭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满屋子都是油炸葱花的气味,马伯乐在这香味中被引诱得仿佛全个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么都可以吃,任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当他一端起饭碗来,他便觉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刚要尝到这第一口,外边有打门的了。马伯乐很少有朋友来拜访他,大概只有两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简直是没有过,一次也没有。
“这来的人是谁呢?”
马伯乐只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动。蛋炒饭也仍抱在手里。“老张吗?小陈吗?还是……”
马伯乐觉得很受惊。他的习惯与人不同,普通人若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立刻走过去开了门一看便知分晓了;可是他不同,因为他是很聪明的,很机警的,是凡什么事情在发生以前他大概就会猜到的。即或猜错了,他也是很喜欢猜的。比方哪位买了件新东西,他就愿意估一个价码,说这东西是三元买的,或是五元买的,若都不对,他便表示出很惊讶的样子说: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这东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说了半天,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仍是继续在猜着。有的时候,人家看着他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说了出来。而他则摆着手,不让人家说。他到底要试试自己的聪明如何。对于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练的。
现在他对于那门外站着的究竟什么人,他有些猜不准。“张大耳朵,还是小陈?还是……”
张大耳朵前几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陈可是多少日子不见了。大概是小陈,小陈敲门的声音总是慢吞吞的。张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这许多工夫他还不开门,就往里撞,他还会那么有耐心?
马伯乐想了这么许多,他才走过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门扇的后边,把门只开了一道小缝。似乎那进来的人将是一个暴徒,他防备着当头要给他一棒。
他从门缝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陈。于是他大大地高兴起来:“我猜就是你,一点也没有猜错。”
过了一些工夫,小陈和他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情形,他都似乎没有听见。他还向小陈说:
“你猜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张大耳朵?张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他非常没有耐性,若是他来,他用脚踢开门进来,而你则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的,轻轻的,慢慢的……你不是这样吗?你自己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马伯乐说着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饭开始吃。差不多要吃饱了他才想起问他的客人:
“小陈,可是你吃了饭吗?”他不等小陈回答,他便接下去说:
“可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饭……一开起战来,你晓得鸡蛋多少钱一个,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听是八分。真是贵得吃不起了。我这所吃的还是打仗的前一天买的,是一角钱三个。可是现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算买了。我们的肠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贵的,非吃什么鸡蛋不可。我说小陈,你没看见吗?满街都是难民,他们吃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也怕没有吃。他们是饿着的,而我们不但吃饭,还要用鸡蛋炒上,这是不合理的……我吃完了这几个蛋,我绝不再买了。可是小陈你到底吃过饭没?若没吃就自己动手,切上些葱花,打上两个蛋,就自己动手炒吧!蛋炒饭是很香的。难道你吃过了吗?你怎么不出声?”
小陈说吃过了,用不着了。并问马伯乐: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小陈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他和马很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他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同时也是马伯乐过去书店里的会计。那天马伯乐在街上走着,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脸色很黄,因长期的胃病所致。他这个人的营养不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脸色黄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阳会透亮的,好像医药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装着、浸在酒精里的胎儿的标本似的。马伯乐说不上和他怎样要好,而是他上赶着愿意和马伯乐做一个朋友。马伯乐也就没有拒绝他,反正穷朋友好对付,多几个少几个也没多大关系。马伯乐和他相谈也谈不出多大道理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事业在中间联系着。也不过两方面都是个市民的资格,又加上两方面也都没有钱。小陈是没有钱的,马伯乐虽然有钱,可是都在父亲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钱。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是颓丧的,因为他想:
“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乐:
“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 “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说:
“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马伯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花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的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马伯乐的住处从来不来朋友,今天一来就是两个,他觉得有点奇怪。
“这又是谁呢?”
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规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门后,仿佛他打算遭遇不测。只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缝。
原来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东来找他谈话,问他下月房子还住不住,房子是涨了价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关,交交关。”(上海方言,意为“非常多”。)
女房东穿着发亮的黑拷绸的裤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渍渍的,然而还绣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上海话。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楼去了,关了门一想:“这算完!”
房子也涨了价了,吃的也都贵得不得了。这还不算。最可怕是战争还不知道演变到什么地步。
“这算完,这算完……”
马伯乐一连说了几个“这算完”之后,他便颓然地躺在**去了。他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大炮一连串的,好像大石头似的在地面上滚着,轰轰的。马伯乐的房子虽然是一点声音不透,但这大炮轰隆轰隆的声音是从地底下来的,一直来到马伯乐的床底下。
马伯乐也自然难免不听到这大炮的响声。这声音讨厌得很,仿佛有块大石头在他脑子中滚着似的。他头昏脑乱了,他烦躁得很
“这算完,这算完。”
他越想越没有办法。
马伯乐几天前已给太太写了信去。虽然预测那信还未到,可是在马伯乐他已经觉得那算绝望了。
“太太不会来的,她不会来的,她那个人是一块死木头……她绝不能来。”他既然知道她绝不能来,那他还要写信给她?其实太太来与不来,马伯乐是把握不着的,他心上何曾以为她绝对不能来?不过都因为事情太关乎他自己了。越是单独的关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因为他爱自己甚于爱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欢的,可是若到了极高度的危险,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也没有办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并没有罪过。
假若马伯乐的手上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块皮,他抹了红药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皱着眉头很久很久地惋惜着他这已经受了伤的无辜的手。
受了伤,擦一点红药水,并不算是恶习,可是当他健康的脚,一脚出去踏了别人包着药布的患病的脚,他连对不起的话也不讲。他也不以为那是恶习。(只有外国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连忙说Sorry。并不是他怕外国人,因为外国人太厉害。)
总之,越是马伯乐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乐观的,或有几分乐观的,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鱼刺若一被横到他的喉咙里,那鱼刺也一定比横在别人喉咙里的要大,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着那鱼刺的确是横在他的喉咙了。一点也不差,的的确确的,每一呼吸那东西还会上下地刺痛着。
房东这一加房价,马伯乐立刻便暗无天日起来,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觉,实在是没有意思。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到什么时候算个了事。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了楼,他就关了门,急急忙忙地躺到**去,他的两个眼睛不住地看着电灯,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电灯比太阳更黄,电灯不是太阳啊!”“大炮毕竟是大炮,是与众不同的。”“国家多难之期,人活着是要没有意思的。”“人在悲哀的时候,是要悲哀的。”
马伯乐照着他的规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电灯一开,屋子就亮了。”“国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难的。”“有了钱,逃难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岛,太太是不能来的。”“太太不来,逃难是要受罪的。”
“没有钱,一切谈不到。”
“没有钱,就算完了。”
“没有钱,咫尺天涯。”
“没有钱,寸步难行。”
“没有钱,又得回家了。”
马伯乐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样的家怎么回得?冷酷的,无情的,从父亲、母亲、太太说起,一直到小雅格,没有一个人会给他一个好颜色。
哪怕是猫狗也怕受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马伯乐的眼睛里上下转了好几次眼泪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马伯乐赶快地抽了几口烟,总算把眼泪压下去了。
经过这一番悲哀的**,他的内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从**起来,用冷水洗着脸,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无奈他推门一看,天仍落着雨,雨虽然不很大,是讨厌得很。
马伯乐想,衣服脏了也没有人给他洗,要买新的又没有钱,还是不去吧。
马伯乐刚忘下了的没有钱的那回事,现在又想起来了。“没有钱,就算完。”
“人若没有钱,就不算人了。”马伯乐气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时跳起了许多饭粒。
因为他从来不擦桌子,所以那饭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许有好几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许多饭粒本来是藏在桌子缝里边,经他打了这一拳,通通都跳出来了。好像活东西似的,和小虫似的。
马伯乐赶快伸出手掌来把它们扫到地上去了。他是扫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点,他怕那些饭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后他用两只手掌拍着,他在打扫着自己的手掌,他想:
“这他妈的叫什么世界呵!满身枷锁,没有一个自由的人。这算完,现在又加上了小日本这一层枷锁。血腥的世界,野兽的世界,有强权,无公理,现在需要火山爆发,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末日,他妈的快快来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块完,快点完。别他妈的费事,别他妈的费事。这样的活着干什么,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马伯乐想了一大堆,结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这年头,真是大难的年头,父母妻子会变成不相识的人,奇怪的,变成不相干的了。还不如兽类,麻雀当它的小雀从房檐落到地上,被猫狗包围上来的时候,那大麻雀拼命地要保护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开火,其实凭一只麻雀怎敢和狗挑战呢,不过因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难中呵!猫也是一样,狗也是一样,它若是看到它的小猫或小狗被其余的兽类所包围,哪怕是一只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大猫的,也要上去和它战斗一番。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亲生的小患是在难中。可是人还不如猫狗。他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是在难中,可是做父亲的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为什么他不爱他的儿子呢?为着钱哪!若是儿子有了钱,父亲就退到了儿子的地步,那时候将不是儿子怕父亲,将是父亲怕儿子了。父亲为什么要怕儿子呢?怕的是钱哪!若是儿子做了银行的行长,父亲做了银行的茶房,那时候父亲见了儿子,就要给儿子献上一杯茶去,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倒茶呢?因为儿子是行长呵!反过来说,父亲若是个百万的富翁,儿子见了父亲,必然要像宰相见了皇帝的样子,是要百顺百从的。因为你稍有不顺,他就不把钱给你。俗话说,公公有钱婆婆住大房;儿子有钱,婆婆做媳妇。钱哪!钱哪!一点也不错呵!这是什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动物都残酷的呀!眼看着他的兒子在难中,他都不救……”
马伯乐想得非常激愤的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说“他妈的,今天的事特别的多。”
他一生气,他特别的直爽,这次他没有站到门后去,这次他没有做好像有人要逮捕他的样子。而他就直爽爽地问了出去:
“谁呀!他妈的!”他正说着,那人就撞开门进来了。
是张大耳朵,也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也在马伯乐的书店里服过务。他之服务,并没有什么名义,不过在一起白吃白住过一个时期,跟马伯乐很熟,也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
他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摇摇摆摆的,而且摇得有一定的韵律,颤颤巍巍的,仿佛他的骨头里边谁给他装设上了弹簧。走路时,他脚尖在地上颠着。抽香烟擦火柴时,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规律性的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动作的韵律,都是配合着体内的活动而出发的。一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满身是弹簧。
他第一句问马伯乐的就是:“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马伯乐一声没响。张大耳朵又说:
“老马,你近来怎么消沉了?这样伟大的时代,你都不关心吗?对于这中华民族历史开始的最光荣的一页,你都不觉得吗?”
马伯乐仍是一声没响,只不过微微地一笑,同时磕了磕烟灰。
张大耳朵是一个比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气地烦躁地向着马伯乐大加批判起来。
“我说,老马,你怎么着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见你时,你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你是愤怒的,你是带着民族的情感很激愤地在街上走。因为那时候别人还看不见,还不怎样觉着,可以说一点也不觉着上海必要成为今天这样子。果然不错,不到一个月,上海就成为你所预言的今天这个样子了。”
马伯乐轻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来。
张大耳朵在地上用脚尖弹着自己的身体,很凄惨地,很诚恳地招呼着马伯乐:
“老马,难道你近来害了相思病吗?”这一下子反把马伯乐气坏了。他说:“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想:
“这小子真混蛋,国家都到了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张大耳朵说:
“我真不能理解,中国的青年若都像你这样就糟了。头一天是一盆通红的炭火,第二天是灰红的炭火,第三天就变成死灰了。”
张大耳朵也不是个有认识的人,也不是一个理论家。有一个时候他在电影圈里跟着混了一个时期,他不是导演,也不是演员,他也不拿月薪,不过他跟那里边的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烟,****马路,打打扑克,研究研究某个女演员的眼睛好看,某个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有钱没有钱,某个女演员和某个男演员正在讲恋爱之类。同时也不能够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没有一点进步,他学会了不可磨灭的永存的一种演戏的姿态,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迈步把脚尖一颤的这一“颤”,就是那时候学来的。同时他也很丰富地学得银幕上和舞台上的难得的知识;也知道了一些乐器的名称,什么叫做“基答儿”,什么叫做“八拉来克”。但也不能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的那个时期就没有读书,书也是读的,不过都是关于电影方面的多,《电影画报》啦,或者《好来坞》啦。女演员们很热心地读着那些画报,看一看好莱坞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么样的衣服,好来坞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个什么格式,到底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还有关于化妆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该涂上什么颜色的眼圈,指甲应该涂上哪一种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还是浅粉色的?擦粉时用的粉底子最要紧,粉底子的质料不佳,会影响皮肤粗糙,皮肤一粗糙,人就显得岁数大。还有声音笑貌也都是跟着画报学习。男演员们也是读着和这差不多的书。
所以张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学问的人。但是关于抗日他也同样和普通的市民一样的热烈,因为打日本在中国是每个人所要求的。
张大耳朵很激愤地向着马伯乐叫着:
“老马,你消沉得不像样子啦!中国的青年应该这个样子吗?你看不见你眼前的光明吗?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聋了吗?”
马伯乐这回说话了,他气愤极了。
“我他妈的眼睛瞎,我看不见吗?我他妈的耳朵聋,我听不见吗?你以为就是你张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别人的耳朵大才听得见的呀!我比你听见的早,你还没有听见,我便听见了。可以说日本的大炮还没响,我就听见了。你小子好大勇气,跑这里来唬人。三天不见,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这回事是由你领导着的样子。”
马伯乐一边说着,张大耳朵一边在旁边笑。马伯乐还是说:
“你知道不知道,老马现在分文皆无了,还看黄浦江大空战!大空战不能当饭吃。老马要当难民去了,老马完了!”
马伯乐送走了张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马伯乐想:“怎么今天来好几个人呢?大概还有人来!”他等了一些时候,毕竟没有人再来敲门。于是他就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