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日,颜川都因纤月沦为花吟一事心中郁闷。
神思恍惚,做事心不在焉,好几次险些打破碗碟,又挨了周掌柜好一顿责骂。
颜川内心纠结,想去见纤月,又不敢去。
“是我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如今希望再度化为泡影,她该多难过啊,现在让她看见我,是安慰,还是给她徒增痛苦?”
直至酉时,颜川终是熬不住内心的焦急。决定无论怎样,哪怕只是出言宽慰两句,也不该避而不见。
于是又以商议宴席细节向周掌柜告假,换下小二服,找李二牛借了些许铜板,出吉祥客栈,直奔那日问路的小摊而去。
小摊之上,商品琳琅满目,然颜川囊中羞涩,挑选良久,选中一支梨花木簪。
梨花木簪尾部浅刻着一弯新月,月牙儿边细镶银丝,宛若月光洒落的银辉,清雅脱俗,与纤月的气质倒是十分相称。
簪子揣入怀中,快步往凝香院去。
一路上,颜川心绪不宁,脑中不断浮现出纤月绝望而伤心的面容,好似她此刻就在眼前,伤心得无言,伤心得涕泪横流。
不知不觉到了凝香院后院门口,颜川徘徊良久,见天色渐暗,才做个深呼吸,在脸上拍打两下,挤出一抹不算太僵硬的笑容,跨步进门。
进门没走几步,新月居方向传来的嘈杂声入耳。
颜川心道不妙,紧赶两步。
绕过一人多高的花圃后,看到一群男女正聚在新月居前,对着新月居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
隐约听见新月居内传出琴音,正是纤月昨日所唱《松烟入墨》的曲调,只是更显凄婉。
靠近了些,颜川才弄明白,这些人是围在此处看纤月的笑话。
新月居的牌匾不知何时已被拆下,门扇上方露出泛白的一块格外突兀。
“只不过是不再是花魁了,难道连住处也要被强占?”
颜川心惊,顾不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纤月出头会招致什么后果,挤开围观众人,径直往新月居去。
穿过人群,新月居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摆了不少在纤月房中看到过的物件,正有三个小厮从新月居往外搬东西。
他们全然不顾惜物品贵贱,抱出来就随意一丢,纤月视作珍宝的曲谱、古籍,在他们眼中只如垃圾。
纤月此时正端坐抚琴轻唱,神色淡然,自有一股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内心越苦闷外表越是平静这样的人颜川见过不少,他们把苦楚封存在内心,不让外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可等到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时,情绪便会爆发。
颜川看不得纤月受这种苦,一贯情绪稳定、逆来顺受的他莫名气急,一反常态的暴怒,指着搬东西的小厮吼道:
“你们几个把东西放下!”
小厮吓得一怔,手中物件险些掉在地上。
三人看向颜川,见他身着朴素,一看就不是什么高门子弟,顿时拉长了脸,那名瘦高如竹竿,下巴颏上挂稀拉几根胡须的小厮把手里的东西一摔,反吼一句:
“你算什么东西,来看热闹就算了,凝香院办事岂容你插嘴!”
那人说话间开始卷袖管,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另两名小厮见此情景,也扔下手中的物件,撸起袖管凑了上去。
颜川身形瘦小,从小就没与人红过脸,更别提动手,可今日,他气急了,胸口似是憋着一团火,丝毫不惧对方人多,正面迎了上去。
“住手!”
屋内琴音早已停止,静观片刻,纤月起身叫道。
纤月虽不再是花魁,但在凝香院,即使是花女也有命令小厮的资格,她作为花吟自然更不用说。
小厮不再往前,转头看向纤月,用眼神向她发问。
纤月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视线只聚在颜川身上,忽感如鲠在喉,握紧右拳极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这位公子是我的贵客,你们不得无礼。”
“他?”
不仅是小厮,几乎是现场所有人齐声惊呼,一个个盯着颜川来回打量,随后又纷纷皱眉摇头。
众人愣神片刻,转而围成三三两两一小堆,激烈议论起来,目光时不时瞥向颜川。
要知道鹤州城上到知府嫡子,下至东城门门口的乞丐,无不仰慕纤月才艺,垂涎其美色。
不知多少王公贵族为其豪掷千金,只为让她在演唱时褪去面纱,仅仅是如此平常要求纤月也不曾依过他们。
不知多少人愿花高出平常花魁赎身价的价格为纤月赎身,娶回家做妾甚至是正妻,但纤月依旧是从未动心,只想存够银子自己赎身重获自由。
而这一次,纤月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颜川是她的贵客,这恐怕鹤州城任何一个人听到都会惊掉下巴。
纤月并不在乎众人异样的眼光和口舌,走到颜川身前微微欠身。
“方才下人无礼多有得罪,纤月代他们向公子赔罪。”
“没事没事,刚才我也不知是怎么的,有点上头。”
颜川连连摆手,见纤月不起身,忙伸手去扶,双手触到她的香肩,又引得一阵惊呼。
颜川不明所以,满脸疑惑环顾四周。
只看到有无数双眼睛如利箭一样正直射向自己,目光中充斥着羡慕、嫉妒、憎恶。
他不知其意自然难以理解,满腹疑问跟着纤月进了新月居,没了新月居牌匾的新月居。
进屋后,纤月为颜川斟了杯茶,又抱起琴,愁苦之容焕发喜色。
“《松烟入墨》此曲每唱总有新意,昨日心系胜负乱了心神,表现难免有所欠缺,方才公子前来,纤月心沉于腹,心神平稳,弹唱自是另一番境界,公子愿听否?”
纤月越是镇定,颜川就越觉得她要么强压心头愤恨,要么是彻底死心无所谓,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不愿看到的结果。
颜川一时语塞说不出话,强挤出一抹笑点了点头。
青葱指尖轻触琴弦,珠盘撞击声迸响。
“折一枝寒山凝碧......”
纤月秀口一开,屋外的议论声、指点声顿消,就连方才风吹树叶沙沙声也静默,仿佛此刻世界的焦点聚到了这柔弱女子的声上,其他一切的音都抹去了一般。
曲终,颜川眼中饱含泪水。
不仅是他,在场的男男女女,大多湿了眼眶,一瞬间,所有人心知肚明,昨日的花魁之争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闹剧,而纤月是这场闹剧唯一的受害者。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一大帮人围在此处作甚!”
一阵如鞭炮炸响般的叫声响起,把众人好容易酝酿起的情绪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