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

王唯一心头一惊, 腿发软,身形晃**两下。

紧咬唇瓣,“我不同意。是非谷皮肉树病人的命是命, 殷长衍的命就不是命么。都是命,谁又比谁更高贵。凭什么殷长衍去死。”

卫清宁下意识去扶,殷长衍已经上去了,他撤回伸出的手、悄悄背在身后。

说话就说话, 激动什么, 等下肚子不舒服要怎么办。“死他一个, 能救更多的人。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哈哈哈哈, 牺牲。说得真是冠冕堂皇。”王唯一扯了扯嘴角,“牺牲的价值是谁来定, 谁又有资格去指定他人做出牺牲。你吗?还是你身后的医堂?”

“就因为其它人要活,所以叫殷长衍去死?有没有人问过殷长衍想不想死。因为殷长衍心善, 所以他活该去死么。”王唯一眸子中满是落寞, 面上哀伤, “卫师兄,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卫清宁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收紧。

不是因为她的质问。

他虽然不爱张口, 但极擅诡辩,这辈子除了学医其他时间都在修习诡辩。真要论起来,他能说得王唯一拿刀架在脖上自杀还感激涕零地说一声“谢谢呀”。

是她眼中的诘责刺到了他。像一根细长的针插进心口, 疼倒是不疼, 就是酸涩惆怅。“每个人对牺牲的看法都不同, 但一个人的性命与一群人性命相比, 孰轻孰重, 众人心中自有衡量。而这种衡量, 放诸四海而皆准。”

“别跟我说什么大义, 他们与我素昧平生,我只关心殷长衍。”王唯一揪着殷长衍的衣袖,抓得很紧。怎么办,总感觉一松手他立马就跑去牺牲。

卫清宁拧起眉头,第一次觉得情绪会传染。她焦急,他也有点儿不痛快。

“唯一呐,你第一天认识殷长衍么。他哪里有那么高尚,他凉薄得很。若他肯做出牺牲,那一定是为了你。就是说,为了你能活,他甘愿赴死。”

殷长衍没说话,但他就是这个意思。

王唯一恶狠狠道,“你敢!你敢死,我就敢叫王唯一一尸两命!”

殷长衍眉心一跳。她会死?那个画面他连想的勇气都没有。“唯一,别说气话。”

“哼,是你先不说人话。你的错。”

“啊?我有什么错?我在担心你脖子上的皮肉树。”殷长衍很认真在问。

“诶呀,你还敢还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身子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黏糊。

这么说吧。要不是王唯一挺个肚子,两人能嵌合到一起去。

卫清宁撇开头,眼睛疼。揉了揉眉心,“你们忙,我还有事,先走了。殷长衍,三日后午时是自尽的好日子,可别错过了。”

边说边挤开两人,从中间穿过去,还踩了一下殷长衍的脚。

殷长衍蹲下,抬手抚去上头的土印子。

“卫师兄,你踩殷长衍了。”

卫清宁身形一顿,回头。他不是有意的,但她这么一问,他就有点儿上火。

唇角上扬,眼里一点儿笑意都没有,“我就踩了,怎么着吧。”

王唯一抱着肚子快走两步,“叭”的一下踩回去。扬起笑脸,“卫师兄慢走。”

卫清宁:“......”

卫清宁气笑了,又有点儿新奇。王唯一总能做出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不喜欢跟事儿多的人打交道,但她例外。

“唯一,回来。”不远处,殷长衍静静地看着这边,“或者我过去。”

卫清宁与殷长衍视线交接,里面的情绪只有两人知晓,转身离开。

殷长衍上前,“我先送你回家。”

“没事儿,你忙你的,一枝春好吃好喝,我再待一年都不会嫌烦。”

殷长衍抿了抿唇,“以后跟卫师兄见面时叫上我。”

好端端的看卫师兄做什么?讶,莫非他看上人家美色了!!

仔细措辞,委婉劝道,“我知道卫师兄好看,你也不用看他这么勤吧。你们都是男人,不会有结果。”

不是,卫清宁对她与旁人不同。而这一点点的不同,会很快扩大,直到最后产生质变。

但他不打算告诉她。

他活着时,她是他的。他死了,她也不准有任何人。

“要不你陪我一起去治疗病人?你坐一旁等我,太阳下山后咱们回家。”殷长衍说,“可能有一些无聊,没关系么。”

“没事儿,我在一枝春也是闲坐。”

殷长衍一到病人堆里就跟泥牛入海似的,找不到人。

王唯一看了一会儿,走累了,找了个台阶坐下。

饿了,取出油纸包打开,捏一块枣泥酥往嘴里送。

肚子又高又挺,能当桌子用,把枣泥酥纸包放上去。

咀嚼动作一顿,有人偷看她。

侧头一看,是刚才在殷长衍身边那小孩子,好像叫华铭。

长得真出色,年纪小小就已经有姿容绝艳的模子。

华铭被逮个正着,不惧反进。上前几步,盯着王唯一的肚子,“你肚子好大。”

“里面有孩子,再有一个月左右就要生了。”

“你会生出来吗?”

啧,这小孩真不会讲话。

“我娘肚子也是这个样子,她没生出来。爹一直在外面忙着卖货,没空搭理她,她干活儿的时候一脚踩空,当天晚上就死了。”华铭跟王唯一确认,“你会生出来吧。”

“我一定能生出来。”

华铭面容舒展开来,“这孩子的父亲呢?他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

“他在治病救人,就是方才你身边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医修。”王唯一说,“给药壶里加了山楂和蜜糖的那个。”

“原来他也是像爹那样忙着干活顾不到妻儿的人。”华铭看到王唯一颈项后的皮肉树树苗。好遗憾,怎么死的不是他呢。

“要吃枣泥酥吗?”王唯一拿了一块给他,“很甜的。”

华铭有些受宠若惊,抬起双手去接,“谢谢。”

十来岁的年纪,手上没一块儿好皮,大大小小都是伤疤。衣袖也是缝了又补,看得出来之前过得不怎么好。

华铭小口咬,“一到口里就化了,又软又甜,好吃。”

“有眼光。我也觉得好吃,再给你一块。”

每次他遇见喜欢吃的东西,娘也是这样多留一份。华铭抿了抿唇,“谢谢姐姐。”

殷长衍来接人的时候,华铭正守在小炉子前烧水。

枣泥酥吃多了腻嗓子,得喝点儿热缓一缓。华铭也有点儿腻,水开后倒水,第一杯送到王唯一手里。

还叮嘱她小心烫。

殷长衍有点儿意外。

华铭在这里名声很差劲。一起玩耍多年的同镇小伙伴掉草坑里,华铭冷眼旁观,等人吭哧吭哧爬到坑口时再一脚给人家踹下去。

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他不是看笑话,看笑话哪儿有人充满希望又骤然绝望的脸好玩儿。

华铭围在殷长衍身边,仅仅是因为对医药感兴趣。

“唯一,别喝。”殷长衍拿走水杯。

“我渴。”

“这里都是药味儿,水里多多少少沾了些。回家再喝吧。”

“也行。”

华铭端着水杯喝了一口,“姐姐,你要回去了是不是?明天还来吗?”

“来,明天再给你带好吃的。”王唯一笑嘻嘻道,扶着腰起身。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殷长衍回头,警告了一下华铭。

第二天下午。

华铭一直在陪王唯一玩儿,偶尔嗑瓜子聊天,两人的交情日益加深。

殷长衍忙活了很久后回来,坐在王唯一身边。

王唯一十分珍惜跟殷长衍在一起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费,“华铭,我跟殷长衍有大人的事情要谈,你先自己去玩儿。”

华铭从不会拒绝王唯一,“好,姐姐。”

“殷长衍,你是不是很累,声音都哑了。”

“还好。”

王唯一跟殷长衍贴贴,两人如胶似漆粘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华铭蹬蹬蹬跑过来,端了一碗药给殷长衍。

殷长衍没接。

“治嗓子的药,我煎的。”华铭说,“你喝了,姐姐就不会再担心。”

殷长衍接过药两三口咽了个干净。

只要提到王唯一,哪怕是毒,殷长衍也能啃上两口。

王唯一说:“华铭,你都会药理了,真厉害。”

“我不会,凭感觉煎的药。”

王唯一:“!”

药一入口殷长衍就尝出来了,“药材种类选得全对,你有做医修的天赋。”

华铭类似的话听得多了,“我不是只有做医修的天赋。”

第三天午时。

殷长衍和王唯一正在腻歪,华铭又端来一碗药给他。

殷长衍这两天没少喝药。

接过碗,咚咚咚咽了下去。

空碗还给他。

华铭捧着碗离开,继续熬下一锅。

殷长衍等他走远,二指并拢贴在肚脐上方,使劲儿一按,刚喝下去的药水“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抬起手背抹去唇上药汁。

“唯一,帮我拿干净的棉布巾和水过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这就去。”王唯一说,“要是卫师兄来了,你叫我一声。”

她现在一看到明炎一纵破天关宗服就心头发毛。

“嗯。”

卫清宁早到了,等殷长衍支开王唯一才现身。双臂环胸,冷眼旁观,“怎么不当着他的面吐?告诉那孩子他选的药全对,份量却有问题。”

“在他擅长的领域频繁打击他,对他有什么好处。”殷长衍不怎么在意,“那份量最多让我头疼一天,也没什么事儿。”

殷长衍眉目间透着一股仁慈,唇瓣因多次擦拭而变得有些泛红,皮肤白皙,像是百姓家里的挂着的观音画像。

卫清宁愣了一下,严静儿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卫师兄,瞧我做什么?”

“突然有点儿舍不得你死。”卫清宁神色认真,“殷长衍,我不想你死。”

“我舍不得唯一死。”殷长衍闭上眸子,正襟危坐,“趁唯一不在,卫师兄,动手吧。”

疼痛迟迟没有来,手腕上倒像是被绑了绳子,同时全身灵力骤然被封。

殷长衍睁眼一瞧,手腕上被绑了红线掺香封灵手铐,还打了个死结。

什么意思?

“我改主意了。”卫清宁说。

殷长衍皱起眉头,“胡闹,那唯一要怎么办。”

“我说了能救她,就不会食言。”

“我不死,你如何能救。”

卫清宁凉凉地瞟了一眼殷长衍,“要你管。把这个护身符给唯一,我特地为她求的。”

转身离开。

殷长衍急了,想追上去。但在红线掺香封灵手铐的绑缚下,全身发软。

刚站起来踏出一步,整个人朝地面倒了下去。

妈的,来个人给他解开红线封灵手铐啊。

过了一会儿,有小孩子脚步声传来。

华铭蹲在殷长衍面前,手里端了一碗药。

“是治嗓子的药,这次我没有故意调坏份量。喝了它。”

卫清宁说话的时候,华铭就站在矮墙的另外一侧。

“给我解开红线掺香封灵手铐。”

华铭摇了摇头,“这是个死结,我没这个本事。你还是等姐姐来吧。”

王唯一来了也没用,她也不会解。

问了附近的医堂弟子,这种绑缚手法是卫清宁自创的,他们也不会解。好在时效只有十二个时辰,时间一过,死结就开了。

王唯一陪着殷长衍一起等。

晚上。

王唯一枕边的护身符发出亮橙色光芒,还只裹着她。

两人惊醒。

殷长衍说:“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脖子后面好热。”王唯一手一抓,掌心全是死皮状的树干根须,怕死了,抖手扔掉,“噫,这什么东西?”

“是皮肉树。”殷长衍望着她纤细光滑的脖颈,眸中闪过惊讶,“皮肉树不药而愈了。”

“你说真的?!”王唯一从**爬起来,下床照镜子,后颈处光洁如玉,什么都没有,“这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卫师兄做的。”

第二天,明炎宗医堂人心惶惶。

昨晚,是非谷起了一场大火。

所有患皮肉树的病人都离奇出现在是非谷,被尽数烧死。咽气时身上皮肉树散出点点橙光。

医堂弟子卫清宁站在是非谷谷峰处,身上的耀眼橙色光芒在火光中亮了一宿。

以毒攻毒,是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