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程◎

李卿之沉默半晌。

好一会儿才道, “剑堂不止我一个人,你去问一问其它弟子点不点头。”

这就是同意了。

殷长衍笑了一下,“多谢李师兄。”

喝完糖桂花莲子粥, 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王唯一推殷长衍回家。

殷长衍按住轮椅,侧头看她,“你的腿......”

“卫师兄医术高明, 早就不疼了。不影响走路、推轮椅。”

“但是伤口看起来像煮在红油火锅里的烂白菜叶子。”他有点儿不相信。

怎么说话的。

揪起裤腿一看, 有七、八分像。

王唯一乐了:“反正不疼。”

“哦。”殷长衍点了点头, 提着包袱放到膝盖上。

包袱怎么看起来瘪下去一截。

“殷长衍, 你是不是漏装东西了?”王唯一探过身弯腰解开,“我烟花呢?!!”

“扔了。”

“我还没点过呐!你扔哪儿了?”王唯一打量房间四周, 他推着轮椅,扔不了太远。

......寻了一圈没找到。

“烟花烧完后有一种硝烟味道, 堵得人鼻子里都是灰。”这是借口。他一看到烟花, 就不可自控得想去那漫长又难捱、口鼻间充斥硝烟味道的一晚。

搁在包袱上的五指收紧, “唯一, 你喜欢的话, 过几日我再给你买。”

王唯一在殷长衍脸上看到“胆怯”,有点儿惊奇。转念一想,也是, 他本来就没见过什么世面, 昨晚的“永恒花冠”又到处哀嚎, 估计没少给他造成心理阴影。

她特别体贴, “多攒一些钱, 过几年送神祭买个大的。”

殷长衍在望春楼没少听“过几年”这三个字, 恩客都是这么给女支子画大饼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买烟花。

示弱对她有用。

王唯一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他锁骨位置, “抽剑骨是不是很疼?”

“就疼一会儿,现在好了。”

“哦。”

“会嫌弃我没有剑骨吗?”

谈不上嫌弃,惋惜是一定有的。那可是极为罕见的九圈剑骨啊。

王唯一摇了摇头,“我与你成亲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有那么多圈剑骨。而且你要去做医修,有没有剑骨无所谓。”

想到什么,“包袱底下有很多粗麻布、碗筷,你是不是买多了?”

“我原本想开面摊子,买了抹布和碗筷。放着吧,总会用得上。”

噫,还惦记着面摊子呢。他那个手艺不太行,一家子都会饿死。

医堂万岁。

两个人边走边说,没一会儿就到了临江边。

远处山峰连绵不绝,江面波光粼粼,浪一层推着一层往岸边拍。临江边江风吹过竹板路,从两人脚下穿过飞向另一侧花田,掀起阵阵花浪。

李卿之回去后。

剑堂弟子炸了。

殷长衍是他们的人,怎么能去医堂!

必须得想个法子!

殷长衍关坐在家里做烟花绣片。外面有点儿吵,害他刺错了好几针。

王唯一推开门进来,欲言又止,“殷长衍。”

“师兄弟们又来劝了?说我在养伤,不见人。请他们回去。”

“他们已经回了,还拆了从门口到江边的竹板。”

殷长衍:“......”

殷长衍:“我的腿伤过几天就会好,不要需要轮椅也能去医堂水上回廊报道。”

医堂建立在一座孤岛上,孤岛形状似展开的雪花,由水上回廊通向四面八方。

“他们拆了水上回廊,还扬言是殷长衍的人。”王唯一说,“医堂弟子有气儿没地方撒,到处打听谁是殷长衍。”

殷长衍:“......”

人还没去,先把未来同门们给得罪完了。

殷长衍翻出宣纸,折了很多传讯纸鹤。将声音录进去后,打开窗户,传讯纸鹤如吹散的蒲公英一样飞向天际。

秦文安正蹲在地上拔钉子,拆竹板。

殷长衍想离开?做梦,没门。别说门了,路都给他拆掉。

脑门上停了一只传讯纸鹤。拿下来,“谁送来的?”

四周剑堂弟子身边陆陆续续飞来传讯纸鹤。

疑惑打开。

是殷长衍的声音。

“秦师兄,即便分开,殷长衍依旧是剑堂弟子。”

“孙师兄,即便分开,殷长衍依旧是剑堂弟子。”

“周师兄,即便......”

......

四周此起彼伏响起殷长衍的声音,他记得剑堂所有人的名字。

小师弟孙凌握着传讯纸鹤。他进门晚,与殷长衍仅有一面之缘,还是在报复暨南杨氏那个混乱的夜晚。可即使这样,殷长衍依然准确无误地记着他的名字。

哑着嗓子问道,“秦师兄,怎么办啊?”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秦文安收好传讯纸鹤,抹了一把脸,笑道,“师弟要走,我们就送他一程,让他心情愉悦、风光无比地离开剑堂。”

“还拆竹板吗?”

“不拆了。”

“要不再砍一些竹板,做一条庄康大道。”

“好主意,我看可行。”

医堂。

水上回廊。

赵宣边哼着歌儿边擦剑,顺带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服。

四周鼻青脸肿的医堂弟子骂骂咧咧,以他为首的剑堂弟子则充耳不闻。

身后是一堆半边泡水里、半边废墟的水上回廊。

“赵宣,没伤到人吧。”

“当然,我有分寸。”赵宣顿了一下,“伤到也没事儿吧,他们是医修,自己能疗伤。”

天边飞来一堆传讯纸鹤。

赵宣打开,殷长衍的声音响起。

到处都是殷长衍的声音。

赵宣顿了一下,在传讯纸鹤上留了一句话,“你想走,就尽管向前,其它的事情是我们的责任。”

仰头,手掌上扬,看着它飞离。

然后扯乱衣服,搞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调转脚步往回走,“走,赔礼道歉!”

“等我给头发上淋一点儿水,显得狼狈。”

“我做个假伤口他们能看出来吗?”

“一定能吧,人家可是医修。”

“别用自己的兴趣去挑战别人的专业,会输得很惨。”

下午,屋子里暗了一些。殷长衍抱着绣片筐子挪到窗边。

柔和阳光洒在他半个身子上,给他从头顶到肩膀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

金色发丝根根分明,睫毛纤长。他眸子沉寂如镜,专心地盯着绣片,如玉手指捏着绣花针在上头引线。

刺绣完最后一张绣片。

放到筐子里。

抬指揉了揉眼睛,稍稍缓解酸涩。

天边响起风吹纸张的声音,越来越近,数量很多。

“嗯?”殷长衍放下手,抬头,望向窗外。

一只传讯纸鹤翅膀划破长空、穿过窗口落到桌子上。

然后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一堆传讯纸鹤挤圆了窗户进来。

小小的窗口像是突如其来发了一场雪崩,而后尽数倾倒在桌子上。实在是堆不下,又落了满地。

殷长衍腰部以下位置被传讯纸鹤埋得严严实实。

这么多人有事儿找他?

捡起一只,放到耳边。

纤长的睫毛闪了两下。

听完,合上。

当然是你们的责任。

怎么着,还想往他头上赖?

夕阳倒映在他眸子里,泛着一片柔和的金橘色光。

唇角勾起,笑出了声。

殷长衍养了五天的伤,能下地了。又养了三天,专门陪王唯一。

“唯一,过来,我给你上药。”殷长衍拿出抽屉里的药膏。

王唯一剥橘子的动作一顿,腿往椅子后面藏,“不用,我腿好了,一点儿都不疼。”

殷长衍蹲下身子,撩开她的裤腿,拳头大的红色疤痕每一次看都触目惊心。

“躲什么?”

药膏配了竹板勺,但是这东西拿捏不好力度,还硬。他干脆用指腹蘸了药膏往上抹。

“痒。”王唯一拧着眉看着他涂了一层又一层,轻声嗔道,“味道刺鼻就算了,疤痕一点儿都没浅。”

“先用着。我去医堂后,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药。”

王唯一坐直了身子,“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最后两粒橘子瓣丢进嘴里,王唯一取来帕子擦手,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准备点儿吃食,医堂入门有测试的,明天会耗很久。我去给你烙几张馅饼。”

肚子这几天长得很快,腰常常会酸。

得一手在后面扶着腰,一手捧着前面的肚子。

进了厨房,把面粉倒到大盆里,揭开水缸舀水和面。

王唯一愣了一下。

水缸中的倒影像极了审判近神人殷长衍那日她看到的娘子画像。

娘子就是这么捧着肚子。

不,应该不会再走老路。殷长衍与明炎宗众人感情深厚,绝不是近神人殷长衍那样的过街老鼠。

殷长衍去拿她手中的水瓢,“我来烙饼。”

王唯一回神,没松手,“我能行。要吃什么馅儿的?黑芝麻白糖怎么样?烤过的醇香黑芝麻拌着化了的白糖,入口齿颊留香。”

不由自主地咽口水。

殷长衍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她想吃吧,“就黑芝麻白糖馅儿。”

馅饼烙好,满屋子都是香气儿。

巴掌大小,二指厚。蓬松喧软,白色饼皮上烫出微黄的焦花。

趁冒着热气儿时咬上一口,能看见里头浓稠的馅儿。

王唯一把一个馅饼扒到盘子里,“我尝一尝味儿。”

好好吃!!

继续咬,一口又一口,欲罢不能啊。

殷长衍拖来小凳子,叫她坐着吃。挽起衣袖,站在锅边烙馅饼。

又调一个红糖核桃馅儿。她喜欢吃甜的,又爱嚼核桃,一定不会拒绝。

殷长衍在锅里刷一层薄油,把生馅饼坯放进去,“包袱里有没吃完的莲子,拿过来,再做一个糖桂花莲子馅儿。”

“好。”王唯一捧着肚子离开,提着一个巴掌大的荷叶包过来,“殷长衍,你买的是狠心莲子,不太行啊。”

“?”

“这种莲子叫半芯莲子,特别硬,很难打开。大家都把它叫狠心莲子。”

剑堂弟子常用狠心莲子练习剑意切割。她练了很多次,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浅浅地划一道印子,压根弄不破。

“你烙馅饼,我看看。”

殷长衍捏着莲子端详一会儿,从绣片筐里取了一根绣花针。

二指捏着,对准,弹出。

绣花针穿过狠心莲子,狠心莲子一分为二。

殷长衍端着一堆半个狠心莲子做馅料。

王唯一瞠目结舌。

你不是没了剑骨么?!你不是废人么?!我堂堂一个剑修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你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