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祭(中)◎
这件事儿被说成病, 围观之人心中踏实下来。明炎宗处理完现场,事情没一会儿就翻了篇。送神祭人流量大,很快又热热闹闹。
路边有卖扇子的, 王唯一跑过去买了两把。
“你不是说瘆得慌?”殷长衍手里也被塞了一个,艾草图案的,“我不热,用不上扇子。”
“又不是拿来给你扇风。送神祭从中午开始陆陆续续放烟花, 火星子偶尔会溅到人, 扇子是用来挡的。”王唯一拿了一把石榴花扇, “扇一扇去去晦气也好。”
殷长衍:“哦。”
下一批绣片就做成石榴花的。
“走, 找个客栈,我给你上药。”王唯一推轮椅。
殷长衍耳根红了一下。
“我都看多少次了, 有什么好害羞的。”王唯一说,“要不我叫你看回来?”
没人会拒绝送到嘴边的肉, “好。”
王唯一:......诶呀, 我就是逗一逗你。
王唯一找了一家杏林边上的客栈, 要了一间上房。
殷长衍解开衣服。伤是新伤, 外面的肉发白, 里面是杨梅的颜色。肤肉上爬满蜈蚣一样的伤痕。
他下意识攥着衣服去挡。
“是不是很疼?”王唯一问。
“都过去了。”
殷长衍有点儿狡猾。他不点头,也没说不疼,而是用了四个字“都过去了”。
王唯一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心中带了情绪, 手下就把控不好力度。
指腹蘸了药水往伤口上抹, 忽重忽轻。有些伤口没蹭到药水, 有些被泡在药水里。
殷长衍第三次被按到伤口后, 默默地接过瓷瓶, “剩下的地方我能够到, 我自己来。”
“行。我鼻头发酸, 得吃点儿甜的缓一缓。楼下有卖麦芽糖的,我买三支回来。”
“冬瓜糖还没有打开、”
王唯一打断他,脾气来得又急又快,“我就是想吃麦芽糖,不可以吗?”
殷长衍特别会看人眼色,忙不迭点头,“可以可以。”
王唯一抓着扇子出门。
麦芽糖摊子在杏林边上,女人和孩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这么挤进去会把石榴花扇弄断,王唯一一手高高举起石榴花扇挤到前排,“老板,来三根麦芽糖。”
摊贩利落地缠了三根麦芽糖,“十二文钱,夫人拿好了。”
王唯一用胳膊肘夹着扇子,腾出手去接麦芽糖。
甜丝丝的,刚舔两口,身侧突然响起细微的“咔嚓”声。
石榴扇子扇骨被撞断了。
撞她的人有点儿面熟。呦,这不是瞎眼公子身侧站的那个侍从么。
这种人多的街道挤坏什么东西是很正常的事儿,不打紧。她再买一个就是。
尤胜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玄灵公子难得出门,他趁机出来买麦芽糖,不小心撞坏了姑娘的扇骨。
而这姑娘是玄灵公子的心上人。
搁往常,赔礼道歉,再赔一个新扇子,这事儿就过去了。但今天他不想这么干。
打量几眼王唯一,相貌一般,头上带着街边廉价的烟花簪子,就是个普通人,放在明炎宗里别说出挑了,连上等都算不上。她凭什么看不上玄灵公子。
尤胜雪掏出一块碎银子扔到地上,“对不住,这些钱够买你十个扇子。”
王唯一咬断从喉头滑到齿关的“不打紧”三个字,将碎银子踢出去,在地上弹了三下滚到他脚边,“把扇骨补起来,用天青色细丝线缠好,送还给我。”
尤胜雪凉凉道,“一把破扇子而已,我给你钱了。”
“我不稀罕。丝线要杏花堂的,谢谢。”王唯一把石榴花扇砸向尤胜雪,断裂的扇骨在他颈项上划出红痕。
嘶,好疼。尤胜雪捂着颈项,她好大的胆子。
“伤了?报应啊。我这就去向明炎宗告状,说瞎眼公子御下不严、纵容身边侍从仗势欺人。”
尤胜雪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行,你等着。”
甩手离开。
殷长衍伤口至少还得再涂药半个时辰,王唯一决定先去买扇子,顺便再看一看周围有什么好玩儿的。
杨玄灵握着竹竿走在人群中。他看不见,免不了被撞,一炷香的路愣是走了五炷香。一张嘴张口“对不住”,闭口“抱歉”。
数不清是第几次道歉,手腕被一个人抓住。
熟悉的声音里有两分无奈,“这条路容易撞到人,你就换一条路嘛。来,走侧边。”
杨玄灵笑了一下,不着痕迹避开王唯一的手,“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是呀,第三回 了。叫姑娘多生疏,我叫王唯一。”
“杨玄灵。”
王唯一愣了一下,他跟杨玄霜是什么关系?他不会也是暨南杨氏的人吧。
“杨玄霜是我弟弟,我出自暨南杨氏。对,就是你夫君殷长衍前几日屠了满门的暨南杨氏。”
杨玄灵歪了一下头,他没有眼睛,可王唯一就是一种被审视的感觉。
啊,这就冤家路窄了。
主路边有一个到小腿肚高的台阶,台阶之上是侧路,零零散散地长着花草、没什么人。
“殷长衍屠暨南杨氏,与王唯一乐于助人带杨玄灵走侧路完全是两码事。”王唯一跨上台阶,台阶有点儿高,朝杨玄灵伸出手,“要我牵你吗?台阶不太好上。”
人被这么审问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防备的、警惕的、不屑的、愤然的......杨玄灵做圣洁岩岩主审判数年,设想了所有见过的表情,唯独没有她脸上的坦然洒脱。
杨玄灵把手搭上去,“那就劳烦唯一了。”
两人并排而行,王唯一为他领路。
“要吃麦芽糖吗?”王唯一指缝黏黏的,麦芽糖三支有点儿多,已经开始化了。
“?”什么东西?
杨玄灵手被打开,放进去一个黏糊又凉的东西,甜味儿飘上鼻间。
沉默了一会儿,“不需要,谢谢。”
扔了麦芽糖,抽出衣袖里的帕子擦了擦手。
王唯一不在意,本来就是要丢掉的东西。
“你这样走到半夜也回不去,侍从呢?叫他领你回家。”王唯一说。
“嗯。”杨玄灵取出传讯纸鹤,施了个术。
纸鹤摇着翅膀飞出去,撞到尤胜雪的肩膀上,然后颤颤巍巍没入人群。
尤胜雪喘着气儿道,“玄灵公子,我来迟了。”
“回吧。”
“是。”
真能装,在外头凶成狗,面对着自家主子乖得跟鹌鹑一样。
王唯一腹诽一会儿,进了人群,有人开始放小烟花了。
哇,这个能开橙色的花朵,还便宜,买两个给殷长衍;那个烧得时候竟然有罕见的蒲公英形状,好新奇,没见过,买给自己;这几个用起来没有难度,买给萍儿。
出这条街的时候,她怀里抱了一堆小烟花。
前头发生什么事儿?人群怎么不动了?
湖泊里躺了一个男子,脸上五官被偷走,面部三分之二的地方开了一个血口子。右手上攥着锋利的石块,他用石块划了自己的脸。
他脑袋上好像停着什么东西?
王唯一定睛瞧了一下,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线灵光,将所有的事情全部串联起来。
原来是这样。
糟了,去追杨玄灵。
杨玄灵是个瞎子,走不快。王唯一赶起来没费什么劲儿,在杏林找到他。
尤胜雪扶着杨玄灵,两人一路交谈。
“玄灵公子,又有一个人的脸被偷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在传闹鬼,公子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件事应该不是鬼干的。古书上记载了一类人,叫窃脸者,他们自己没有脸,就去偷别人的五官。”
尤胜雪打了一个寒颤,“哪里会有这种人。玄灵公子快别说了,怪瘆人的。”
“有吗?我不觉得。”夏虫不可语冰,杨玄灵突然就淡了谈兴。
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幸好是个瞎子,尤胜雪忍不住道,“玄灵公子懂得真多。”
“多看书,多翻古籍,你也会懂得很多。”
“玄灵公子看不见,要怎么看书?”
杨玄灵想了一下,“世间万物皆由文字组成。而文字,有眼便能见。”
王唯一喊道,“杨玄灵!”
杨玄灵竹竿敲地动作一顿,转向声音来源,“唯一?你不是走了吗?”
她越走越近,然后握住他的手腕,他被拽到她的身后,女孩子淡淡的香气飘到鼻尖。
尤胜雪怒斥道,“你抓着我们家主人干什么?快放开。”
王唯一警惕的看着尤胜雪,“你信不信这世上有一种人,他没有自己的脸,就去偷别人的五官。”
杨玄灵正要抽出手,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王唯一。
尤胜雪拧起眉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街东头和街西头,所以我看到的小男孩是两个人。偷脸的人偷了小男孩的五官,装成他的样子继续和奶奶一起生活。”王唯一说,“他撞到殷长衍一脸陌生,也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殷长衍。”
“小男孩被偷了鼻子、嘴巴,没有办法呼吸,他很痛苦,于是抓住最近的树枝在自己的鼻子位置开了一个口,希望可以喘气。”
“尤胜雪弄坏了我的扇骨,我们两个互骂很久。你见到我眼中却没有半分气愤,仿佛那件事不曾发生过。偷脸的人,你偷了尤胜雪的脸。”
尤胜雪冷哼一声,“胡说什么。我只是不想在玄灵公子面前跟你计较,显得我小肚鸡肠。”
王唯一指向尤胜雪的颈项,“我拿扇子扔尤胜雪,扇骨断裂处在他脖子上划了一个伤口,你的脖子完好无损。”
“杨玄灵的传讯纸鹤撞到你身上却没有停,而是继续飞走。你还敢说你是尤胜雪吗?”
王唯一字字掷地有声,尤胜雪一言不发,冷着一张脸。
突然他笑了起来,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杏林中格外刺耳,面容开始变得狰狞,“好聪明的女子,你的脸用起来一定会很棒。杨玄灵也是,学识如此渊博,真是招人喜欢。”
拍了拍手,他身后走出来了两个赤条条的人,一男一女,脸上只有一张皮,没有五官。
两个人的身形、身高边走边向王唯一和杨玄灵调整,女的手在自己的腹部揉了几下,做出来了一个孕肚。
王唯一头皮发麻,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偷脸的人来了,快跑呀。”
“窃脸者。”杨玄灵说,“他们的名字叫窃脸者。”
“你管他们叫什么,现在要赶紧逃命。”
杨玄灵被王唯一牵着逃。他的鼻尖总是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香味儿,无论何时,腕间的那只手都不曾松开。
她的五指骤然收紧,是身体不舒服吗?
杨玄灵停下脚步,二指并拢在空中画符,“术法,纸针。”
符纸化成针扎向两个窃脸者。窃脸者身体顿时像漏了气儿的气球,五官漏风,慢慢地瘪了下来,成为一张薄纸贴到地上。
窃脸者尤胜雪趁乱逃跑。
杨玄灵上前几步,摸到两张窃脸者薄纸,把其中一个折叠起来装入袖中,然后撕了另一个。
“你做什么?”王唯一问。
“带回圣洁岩审问。”
“我是问你撕它做什么?”撕了纸,窃脸者应该活不了。
“泄愤。”杨玄灵单手撑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现在有点儿上火。”
王唯一目瞪口呆,手松开,与杨玄灵拉开距离。
鼻梁上的符文黄布遮住了眼睛,她看不到他的情绪。他就像一个假人雕塑,而且手段并不比窃脸者良善。
杨玄灵手朝前,精准地抓到王唯一的手搁回手腕上,“怎么松开了?抓紧。”
“不抓了不抓了,现在又不用逃命。而且男女授受不亲。”试着抽回来,不行。他的手腕跟钢钳一样。
杨玄灵沉默了一会儿,“可以请你带我去找尤胜雪吗?”
“哦,好。”
尤胜雪的尸体刚被打捞上来。
杨玄灵作为主人认领尸体,王唯一被迫上前。
杨玄灵背尤胜雪回去安葬,突然一个物件从尤胜雪怀中掉出来。
那是一个坏了的石榴花扇子,扇骨破裂处缠了细细的天青色丝线。
王唯一想到什么,抬起头,在湖泊右侧看到了杏花堂。
尤胜雪特地跑到杏花堂给她修扇子,回来时遇上窃脸者,被偷了脸。
王唯一抱着一堆烟花回客栈。
殷长衍等了她很久,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揣回肚子里,“不是说买麦芽糖,怎么抱了一堆烟花回来。”
王唯一上手揉他的脸。很好,眼睛不能动,嘴巴也好好的。窃脸者小男孩的鼻子有点儿歪,说明假货的五官能移动。
放心地扑进他怀里,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他的耳朵,“殷长衍,你听我说,刚才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殷长衍听完,倒抽一口凉气,“胆大包天,万一出事怎么办。以后去陌生的地方叫上我,我陪你一起。”
“好。”王唯一点点头。
“能不能别玩儿我的耳朵?”
“不行,我有点儿慌,得抓个什么东西。”
“非抓不可吗?”
“嗯,非抓不可。”
殷长衍拿着王唯一的手往下探,那里很不安分,“那换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