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
除它之外, 别墅内都是一片死寂的安静。
方老爷子手拄着拐杖,气定神闲地坐在客厅沙发中。
钟意站在沙发后,沉默而焦急地看着大门。
而方如琴似乎比他们都更为焦虑, 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又看一眼门口的方向,还要用眼神指挥佣人给老爷子换茶。
终于, 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音。
大门被打开, 钟强揽着林岁的肩膀, 笑着进来说:“爸, 您来了?”
他拍拍林岁, 状似无事发生,像全天下任何一个慈父一般道, “你看看谁来看你了?来,叫外公。”
方老爷子站起来, 迎上去道:“心心回来了?”
他看着脸色非常难看的林岁,静了静,问:“刚刚去哪儿了, 外公可等了你很久呢。”
钟强捏了捏她的肩膀, 捏得她骨头都在发疼:“刚刚你陪爸爸去买东西了, 是吧?”
方如琴也看向她,眼神简直算得上威胁。
林岁抬起眼,看向方老爷子, 以及他身后极想上前,又怕暴露的钟意。
来的路上, 她已经被教了该怎么说话。
——“别以为外公会护着你, 他能护着你多少?到底是隔代的,你觉得在女儿和外孙女之间, 他会怎么选?”
——“你最好表现乖一点,和我们一起把外公糊弄过去。否则,你就等着瞧吧。”
——“你是什么都不怕,是吧?那钟意呢?你难道不担心她吗?”
比起方如琴的直白易怒,钟强的心思更深,对人性的把握也更准。
他能看出,比起自己,林岁或许更担心的是钟意的安全。
钟意对她的态度尚不明确。但林岁上次按响火警铃想带走钟意差点惹出大麻烦,这次报警更是宁可赌上自己也要救出钟意,可见钟意在她心中份量之重。
那就用钟意来威胁她。
林岁握紧了拳。
的确是非常,非常狠毒的一招。
用养女来威胁亲女儿,利用她们之间的感情来牵制两人,这种事情也只有钟家能干出来了。
如果她说了,后果是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林岁看向钟意,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下定决定道:“不,他们刚刚囚禁了我。”
赌一把吧!
妹妹,和我一起赌。
赌我们即将看到希望,破开天光。
这一点威胁,对我们来说都不足挂齿。
林岁的一句话落下,犹如惊雷炸开。
她的目光扫过钟强和方如琴,果然从他们的脸上寻到了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
林岁则继续说,语速飞快,几乎不给人插话的机会:“因为我……因为一些事情,她们要惩罚我。我跟着母亲上了车,随后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点,她搜了我,然后威胁我,试图用折磨人的手段来驯服我。”
方如琴:“别说了!”
方老爷子则道:“让她说!”
林岁无视他们,只撩起自己的毛衣长袖。
那有两道像是被抽红了的痕迹,触目惊心。
她说,“她甚至还让人拿鞭子抽了我,想逼我承认自己的错误。”
林岁被按住,鞭子落下的时候,方如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懂了吗?你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当时她看着方如琴的脸,看着这张曾经和她眉眼相似,却已被科技以及她自己的心毁得面目全非的脸,竟然在疼痛中笑了。
“这句话应该送给你才对。”
她说。
钟家的所作所为,血迹斑斑,罄竹难书。
他们才应该是付出代价的那个人。
“——别说了!!”
方如琴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表情堪称扭曲,“你难道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爸,你别听她一面之词,她做的错事足以毁掉我们全家!她是害人精,她就是要来害死我们的!!我管教孩子有什么错!”
方老爷子气得拐杖都在抖。
钟意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外公,您小心。”
“你,你,你——”
方老爷子气到心口都在疼,将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响,“你这是在管教吗,我问你,你这是什么管教!打人是管教吗?家暴是管教吗?虐待孩子是管教吗?”
“你们自己做了多少脏事,我都不想说。我也一直为你们开脱,觉得生意场上有些事情无法避免,有手段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可是你们!”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外面的动静太大,以至于在房间内打游戏的钟尧也忍不住出来看了一眼,原本刚想问怎么了,然而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势瞬间就傻了眼。
直到方老爷子说完后,他才从零碎的片段中拼凑出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什么情况?
爸妈为什么要打林岁?
爸妈又做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会把外公气成这样?
从前所有的事情他都被蒙在鼓里,如今幕布被撕开了一个角,隐约透出依稀可辨的残忍现实。
他站在幕布前,只感到迷茫而惊恐。
“心心,走,和外公回去。”
方老爷子气完后,上前去拉林岁,“你爸妈不会教孩子,那就我来教。还有小意和小尧,都一起和我走!我不能把孩子教到你们手里!”
他自认自己曾是个不称职的父母,没有给予孩子成长期应有的关爱。
但是他没想到,他的孩子,竟然比他更不配当父母。
方如琴尖声道:“不行!!”
她看着方老爷子,多年来的故技重施,“爸,你把所有孩子都带走,是要逼死我吗?”
“……”
方老爷子看了一眼林岁,又看了一眼钟意和钟尧,说,“那就让他们自己决定。”
“心心,你愿意和我走吗?”
到了这个份上,留在钟家毫无疑问是一条死路。
林岁点了一点头,说:“我上去理东西。”
她上楼前,看了一眼钟意。
钟意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
转过两层楼梯,周围安静了不少,仿佛把下面的世界隔绝在外。
“先去你房间。”
林岁轻声说。
到了钟意房间后,她从钟意的床板后面扒拉出来自己的手机等其他设备。
钟意:“?”
钟意问:“你什么时候放过来的。”
“报警后,我就把东西都藏在了你这里。”
林岁说,“我当时想过了,我报警的行为犹如纵火。而且这把火如果烧起来,就一定会烧到我身上。我想方如琴发现后,一定会趁我出去的时候彻查我的房间,所以所有的证据,还有我的手机,只能提前放在你这里比较安全。”
她也想过,如果她实在回不来,钟意迟早会发现这些东西。
到时候,钟意会接过她这一棒,继承她没有完成的任务。
她说话时语气还非常冷静,阐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以及短时间内想出的最优解。
然而钟意看着她,眼里却渐渐浮了泪。
“还留给我,你以为这是什么?托孤吗?”
她吸了吸鼻子,说,“这么麻烦的事情,我是一个人做不到的,我一定会不计所有代价地把你找回来。”
即便林岁没有留纸条给她,她也会竭尽全力用自己的超能力,窥探林岁所面临的危机,然后像林岁救她那样,把她也从噩梦里解脱出来。
“姐姐。”
她看着林岁,忍不住小声问,“疼不疼啊?”
当时她看到了林岁手上翻出的两道血痕,脑子嗡地一下就傻了。
林岁说:“不疼。”
看着钟意明显不信的表情,她又笑了,“好吧,确实有一点,但其实在可接受范围内。”
身体上的疼痛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即便在她人生的前十八年,爸爸妈妈从来没对她用过任何暴力手段。但她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母亲,而是恶魔。
方如琴想的是,把林岁关起来,断了她和外界所有联系,即便她有方老爷子这张底牌也用不出来。精神和身体都折磨上数个月,即便再强悍的人也扛不过去。
可惜她终究棋差一着。
“这点疼真的还好,我当时更害怕的是,所做的一切还是付诸东流。还怕她会来找你秋后算账。”
林岁说,“小意。和我们走吧。”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还需要证据,还想留在钟家卧底。但钟强和方如琴在经历了这件事后多半不会再信任你了,你留在钟家,可能只会被动接受从我这转移的仇恨,和更多糟糕的事情。”
就算高权不再理睬他们,难保钟家不会寻找到下一个靠山。
“和我们走吧。”
她握住钟意的手,认真说,“证据还会有的。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我们都安全。”
……
林岁把自己所有重要东西都理好,重新放进了当时过来的那个编织袋里,吭哧吭哧地扛了下楼梯。
而钟意跟着她后面,也拖着自己的行李箱下来。
“小意?”
方如琴看着她,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背叛自己,“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也要走?”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这些事都是林岁的自作主张,已经被她洗脑成功的钟意又为什么要反抗?
钟意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她说:“我害怕,妈妈,我真的害怕。”
“我不是木偶,我不是工具,我是人,我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权,不是吗?”
“你——”
方老爷子出声说:“不要拦她。尊重孩子的选择权。”
方如琴高声道:“选择权?她有什么选择权?我养了她十八年!!!”
方老爷子更高声说:“我养了你四十多年!!”
他看向钟意,目光温和,“小意,走吧,不要怕。”
钟尧当然没有理东西。
身为局外人的他,甚至都没有听懂,为什么林岁和钟意非离开不可,为什么外公会这么生气。
在钟意即将离开之前,他像是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家庭矛盾或是幼稚的离家出走,才慌了神,追上去问,“姐姐,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也要走,你——”
你不是很爱爸爸妈妈吗?爸爸妈妈不是对你很好吗?
他看着钟意的表情,却忽然发现自己问不出这句话。
如果爸妈真的对她很好,那为什么钟意会义无反顾地走呢?
钟意顿了步。
“小尧。”
她看着他,表情一如往常的温柔,“这么多年,也许你什么都没有发现,也许你发现了,但你不在乎。”
她轻轻地,戳破钟尧无视了多年,却其实显然而易见的那个真相,“在这个家里,在你过得开开心心,享受生活的每时每刻里,我都在想死。”
什么是出生原罪?
假千金身份不是我的出生原罪。
而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出生原罪。
你喜欢这里,你想留下来,你没有错。
但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想活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