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夜间虽有些凉意, 但终究还未处暑。到了白日里,天气依旧燥热。
乔琬一早去清泰堂请安,萧氏与她说了一会儿话, 让她午后便不要再走动。回到漱玉轩,她发现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戴起了楸叶。
“日子真快, 竟是立秋了。”
守着院子的春水笑道:“是孟姐姐今日送来的呢,街上都在卖楸叶了。”
自从七夕那日香案事后,孟娘子总觉得是自己监管不力, 隔三差五给漱玉轩送些小玩意来。
乔琬只道:“下回别再收孟姐姐的东西了,还不知道她要送到什么时候呢。”
清昼道:“咱们又没恼她, 只不过是她自己觉得没脸。”
疏影想起那日场景,噗嗤笑道:“咱们谁不想与小姐一同乞巧?只要那些婆子把银钱退回去,也算是乐事一桩了。只是孟姐姐自己恼了, 当时面上铁青得快冒绿光了。更可笑的是,也不知道是谁放了个新纳的鞋底上去,最终都不敢去认……”
乔琬也笑了:“你也瞧见了?我当时偷着乐了半天呢。”
几人说笑了一会儿, 疏影从博古格上拿起一个匣子:“对了, 小姐,这是方才三公子身边的云鸿送进来的。”
乔琬伸手接了:“三哥又逛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只见匣中是一只楸叶笔掭, 舒展的叶形黄釉莹润,叶脉上描金, 精巧秋雅、惟妙惟肖。
“送给我做什么?”乔琬奇怪道,“我许久不画画了,应当送给二哥,多谢他相赠的墨宝纸屏哩。”
几个丫鬟凑过来看, 觉得确实精巧可爱, 疏影道:“三公子总是能得一些有趣的玩意儿, 小姐收下便是,或许已经送过二公子了。”
乔琬确实也喜欢,便命秋山拿去小书房,这时节用起来更有几分秋趣。
不多日便是中元节了,这天家家户户都要享祭先祖。每到这日,宣宁侯府中开祠堂享祭后,侯爷还会去道者院。道者院在中元节有大法会,宫中也派人去祭扫,为战亡的将士焚钱山,也开设祭孤魂的道场。
佛家这天也有梦盂兰盆法会,前些时候杂剧艺人们就开始演目连救母了,能从七夕一直演到中元。
白日里家中父兄会去道者院,乔琬与母亲往往是日暮时分到逦水边放灯,也算是斋孤祭鬼了。这一日,宫中也会遣内侍从龙山放水灯,自暮时到入夜,逦河上浩浩汤汤的河灯,仿佛真的能照亮黄泉幽路,沟通这人间与幽冥。
乔琬望着夜幕下那流光般的逦河,诚心合掌。她不知自己为何能回到及笄这一年,她对所有鬼神都恭敬祭拜,只求这不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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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中元节,宫中突然传旨,天子今年要去松云围场秋狝,宣了各王公部院随驾,宣宁侯府也在此列。
大邺自高|祖时便常有秋狝,至当今天子不喜围猎,秋狝便成了随心的消遣,连着几年都不起驾也是有的,竟也不用担心围场动物休养生息了。
从前先帝多是宣王公武勋随驾狩猎,当今天子倒是常常钦点学士翰林与他同去跑马观景、吟诗作画。松云围场的千顷松涛与溪谷泠泠,倒是出了不少诗文与画作,也跌断了几位清贵大夫的腿。
秋狝随驾可以带家中女眷,乔琬与萧氏往年也随府上去过围场。如今府中各院已是闹哄哄收拾起箱笼来,能随驾出京一趟是何等难得?为了这趟差事,各院二等以下的丫鬟小厮们怕是要争上一场。
乔琬心中并没有那些喜意,她不明白的是,为何今年会有秋狝?
前世的太和二十年并没有秋狝,毁了二哥的那次秋狝,明明是在太和二十一年!
如今她与康平伯府并无婚约,今生那黄云雁怕是也一直不得见在家养伤的康平伯长公子,更不会芳心暗许。这两段孽缘都尚未发生,秋狝的时间也不相同,是否意味着前世这场祸端已被彻底扭转?
乔琬还有些忧思,这次秋狝务必要注意安全。院子里的丫鬟早已如火如荼地收拾起箱笼,又是寻思着跑马的衣服,又是收拾帷帽斗篷。
清昼与疏影是随乔琬去过围场的,只道那围场外侧的别院收拾得并不精细,最好还是把山枕和被衾都备好。
春水从知道这事起就兴奋得几日没有睡好:“小姐也会骑射吗?我竟不知道是什么样光景哩,小姐会猎兔子吗?还是狐狸?我可以给小姐做毛领子吗?”
乔琬见她问个没完,连秋山也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只好答道:“三哥从前带我猎过水鸭子,运气好的话还能猎下飞鸟。”
春水依旧激动道:“水鸭子好,咱们可以做热汤锅子!”
因着天子好些年没去围场了,清昼和疏影心中也是十分欢喜的。清昼便也不催促春水干活,自己一边收拾一边道:“在围场多是分得些野味,烤肉、热汤锅子能吃得你上火。咱们还得带些清润的糖水方子去。”
春水立刻道:“那我去收拾些带上!”
疏影一边清点首饰一边思索着搭配的衣服,嘴上却也忍不住凑趣道:“还记得上一回咱们去,在溪边自己钓了鱼回来。别院里的嬷嬷教咱们认了些野菜藤子,也是新鲜有趣呢。”
乔琬干脆放下思虑,也看起她们收拾的东西来。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心行事便是。
宫中下旨后十余日,天子方才起驾。围场需要打点,随驾官员也需收拾准备。
松云围场距离玉京不远,不过二三日的路程,常年有京中禁军把守。松云围场从前代起就是皇家围场,乔琬也是前阵子才从太后口中得知,围场附近的锦春苑是前代的行宫兰泉宫。
天子这回秋狝带上了太子与诸皇子皇女,并无妃嫔随驾。乔琬有些遗憾的是,嘉宁公主也留在宫中陪着太后。
宣宁侯府夹在玉京诸多王公车队中出行,并不算高调。乔琬只知道前头是成国公、英国公府的车队,觉得心安。
前些天听三哥说这回康平伯府也随驾出行,只是不知春天里病重的伯夫人可以出门见人了吗?
这次出行令人想起先前说过的兰泉宫,乔琬干脆只请了三位教仪中的清佩姑姑同行。
清佩姑姑出门也带上了霜清,如今侯府女眷坐在马车里,霜清倒是带着帷帽骑马在外随侍。连清泰堂向来稳重的大丫鬟素月都忍不住要掀开帘子看她骑马,心生羡慕。
一连三日的行程并不松快,其实这路程跑马一日就能到,走得快些的马车两日也可到围场。但因着松云围场离京近,如今这随驾官员府中亲眷跟来不少,车队一路上走走停停,竟是第三日下午才到。
前代的行宫已经改成温泉游苑了,如今松云围场的外侧修建新的行宫别院,围场内也提前准备了些供人暂歇的营地。
乔琬到了围场外的别院,只先与家人休整一番。
围场的行宫与别院原就有内侍、宫人留守,天子驾临,也从禁中带了一批内侍与宫人。京中的王公官宦人家自然也少不得带着家人仆从出行,一时间松云围场热闹极了。
春水与秋山是第一回 来,跟着清昼疏影忙里忙外收拾箱笼,跑腿格外卖力。
出门在外,乔琬只与母亲和清佩姑姑在一处,不想再惹出什么事端来。到了晚间,各府才逐渐收拾齐整,好在今日行宫并没有赐宴,众人只想早早歇下,明日好去到围场大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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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清晨时分便已经有了些许秋日的凉意。前一日夜里乔琬睡得不算安稳,今日卯时便起了。
几个丫鬟起的更早,守夜的清昼出门打热水去了,疏影为乔琬梳头,打趣道:“春水昨晚睡不着呢,翻来覆去一整夜。”
春水红着面皮道歉,细声道:“姊姊们见笑了,我自小都没有出过京呢。”
乔琬前世听春水说起过,她幼时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为父亲糊涂,欠下了赌债,才将她卖了换钱。
因她玉雪可爱,那牙婆本是想收了她做干女儿,也教了她许多,但后来为了补贴家里,还是在她十岁上下的时候将她卖入府中。
春水时常感念那牙婆对她的恩情,从幼时起便从不叫她干粗活重活。虽然也是有着一份奇货可居的心思,但终是念着那些年的情分,没有将她卖到花街瓦巷去。
前世每逢年节,秋山会往家中送去节礼,还存着钱想送弟弟读书。乔琬也曾问过春水可还记得家人在何处?春水只是笑,还记得幼时在家中受过宠爱的日子,其他全忘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乔琬想,如此也好。
“你这些天机灵些,跟紧了莫要淘气,”乔琬道,“如此还能带你去林子里顽。”
春水连忙道:“多谢小姐,婢子定不多行一步路,不多说半句话!”
疏影轻手为乔琬挽好了发髻,因今日要出门,只简单簪了几枚固定发髻的珍珠钗。
乔琬自己戴了珍珠耳坠,转头便看到望眼欲穿的秋山,只好道:“你也是。”
秋山开心得与春水相视而笑。
乔琬心中叹息,前世她终是亏欠了她们。
今日是秋狝的第一日,惯例是由诸皇子、王公与年轻才俊们游猎比试的。今日女眷不进围场,乔琬只打算去找好友们谈天,下午再牵上回太子送她的大宛宝驹到行宫附近的跑马场熟悉熟悉。
方芙与祁纨也牵了马,出京后自是松快,万事通方芙还聊起了这次出京随驾的官员。
“不知道是不是刘阁老家是不是真的婚事将近,这回不见他来。”
“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是别围场来了。”
“可是这回程阁老和许阁老都来了呀……”
到了下午正要散时,就见成国公家的丫鬟婆子寻到了跑马场。
方芙笑道:“我想着咱们三人府中的兄长今日都参加了游猎,我让她们得了消息便来报呢。”
祁纨和乔琬道了谢,祁纨抢着道:“你们先说,这回是谁拔得头筹?”
领头的婆子行了一礼道:“这便是要恭喜县主了,宣宁侯府的世子爷拔得头筹!”
乔琬一怔,倒是奇了,兄长向来低调,怎么今日竟是露了锋芒?
方芙见乔琬怔住了,吩咐那婆子道:“将你知晓的都说来。”
那婆子笑道:“今日世子爷游猎不仅拔得头筹,还猎得了大雁,是要送给谢少卿府上的。陛下听闻详情后,还说今日诗文有了一桩佳话。”
乔琬想到那些颠簸了几日被迫来围场的文人学士,居然还要给自家大哥谱写一段佳话,不禁觉得愈发好笑起来。
她心里明白,大哥此举也是为表敬重,原来他也知晓如何追求女郎哩。
祁纨还有些迷糊:“谢少卿,哪个谢少卿?他做什么送给谢少卿家?”
方芙好笑道:“你这个糊涂蛋,那是婠婠未过门的大嫂家。”
祁纨拍了额头,道:“哎呀,我都忘了!”因着是两府的婚期拖延了几年,她不好多说,只又问那婆子:“次一名是谁?”
那婆子笑得更殷勤了些:“次一名是太子殿下,殿下也猎得大雁,想来也是送去县主府上了。”
方芙与祁纨闻言都笑了起来:“定是太子殿下将头名让给世子爷了,这才是一段佳话呢!”
乔锳自然是不敢与太子争头名的,太子定是给自己的大舅哥让了一名。
方芙道:“我从前在府里听母亲和嫂嫂聊起这些,并不得趣味,原来是要到了自己与好友身上,方能体会一二。”
祁纨也笑道:“乔家大哥瞧着严肃,太子殿下更是龙章凤姿。如今又是猎大雁,又是推头名的,皆是为了未来的妻子,真教人有些羡慕呢。”
如今两位好友的婚事未有着落,乔琬不好说些什么,只好打趣道:“只怕从今以后,路过围场的大雁都遭殃咯。”
“你呀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方芙伸手去捏她的脸。
祁纨则合掌道:“阿弥陀佛,大雁,你终是错付了。”
乔琬忙去问那婆子:“第三名是谁?”
婆子道:“第三名是二殿下与四殿下,只不过四殿下在不慎拉伤手臂,回来得稍早些。”
四殿下荣诤,出自丽妃的锦云宫,前世出宫时封宁王。乔琬知道他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且武艺要比二皇子好上许多,今日此举也不知是否有所谦让。
方芙与祁纨怕也是这么想,于是干脆问起自家兄长的名次来。两府世子的排名都没有出前十,后几位有武勋家的世子、公子,也有武举出身的年轻武官,甚至前十名还挤进了一个翰林!
方芙道:“此人我知,是上一回打马游街的探花郎!”
祁纨叹道:“延平郡王世子那事可吓煞我母亲,今后绝不会在宗室里头相看了。她近来可愁我的婚事,要我说,如今想来便是个骑射娴熟、英姿勃发的读书人也行。”
方芙笑道:“那也不急,待开科之时,叫你哥哥到榜下捉婿便是!”
三人又说笑了几句,便各自散了。明日还有骑射比试,她们只约后日一同去围场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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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琬回到宣宁侯府下榻的别院,果然是见有小黄门候在外头,围场那边送了东西过来。
过了一会儿,清昼来报,是陛下给乔锳的赏赐送来了。还有太子殿下今日猎到的大雁与些许野味。
“说是还是兔子和狐狸,太子亲自猎的,箭从眼睛射进去,没有伤到皮毛,”疏影从前面回来的随从那里打听了多一些,“不过还要等硝制后再送来。”
春水惊叹道:“原来是从眼睛射进去的!”
疏影道:“那皮子可是要送去专门的针线婆子那做,你可不成。”
春水倒不是在意:“那是自然,我可不敢糟蹋太子殿下送来的东西。”
乔琬听她们拌嘴,只是一笑。
因着今日是围猎的第一天,晚宴是在围场营地里办的,是当年高|祖追忆行军露宿所设。
乔琬便知与母亲用了晚膳,说起今日骑马之事。
萧氏道:“原来你们去了跑马场,我与几位夫人倒是去了马球场,那边热闹些。”
乔琬笑道:“太子相赠的大宛宝驹我还没骑过,倒是怕过几日进围场丢了丑。”
“练一练也好,”萧氏说,“今日倒是没想到你大哥开了什么天窍,我见着谢家夫人是笑得合不拢嘴,心里满意得很。”
乔琬道:“结亲又不是结怨,自然是你敬我三分,我也还三分……”她上辈子便是这样想到,既然康平伯府不仁,那么她便也不义。
萧氏笑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也说起这样的话来。快去歇息吧,明日骑射比试后,让你哥哥带你猎水鸭子去。”
围场别院的床榻自是比不上府中,丫鬟们精心重新铺了被衾挂了香球,还摆上了二公子画的枕屏。
立秋已过,出了处暑。这松云围场所在山林,要比玉京要了凉上许多。此处多植松树,虽入了秋日,依旧绿意盎然。松林云涛、瘦石寒泉,仿佛那枕屏之画入梦。
乔琬今日受了一番恭维艳羡,还在母亲面前说了些老气横秋的话。可她其实早已想不起前世出嫁时的心情了,终是相敬如宾,并无欣喜雀跃。如今想来,这样也好,正是因为没有感情,对沈昱的恨才不会如蛆附骨。
可是太子呢?
如若有一日,狡兔死良狗烹,她又该如何处之?
或许是前一世过得太糊涂了,富贵温柔乡里没有烦恼,父母兄长又将她护得那般好。如今竟只是多思虑一番,都觉得心惊肉跳。
乔琬握紧了被衾,只望自己能再聪慧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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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侯爷与几位公子一早便出发去围场。不过小半日,就见乔珣与乔琰又折返回别院。
乔琰手里还握着马鞭:“婠婠呢?快和她说,我们带她去猎水鸭子和飞鸟。”
乔琬本不忙着出门,听闻哥哥们已经回来,忙簪好发髻,换上轻便的衣服。
“今日不是有骑射比试吗,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乔琰道:“四皇子昨日拉伤了手臂,太子又谦让他,于是就不比试了,只做切磋。大哥他们还在骑射场,我和二哥回来带你打猎去。”
随行官员的女眷也是可以进入围场打猎的,只是为了安全,还需要有男子相伴,因此多是夫妻、兄妹同行。
“你们不去一同切磋吗?”
“又不比试,只与他们骑射有什么好顽,咱们带你去打猎,回来给父亲、母亲治一席酒菜,岂不有意思多了?”乔琰说。
乔琬看向乔珣:“二哥也一同去吗?”
“自然是一同去。”乔珣道。
乔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二哥骑射功夫向来好,咱们府上只是不爱出风头罢了。”
乔琬因着前世的事,这几日还命府上马倌和随从每日都要细细检查马匹,被萧氏笑说爱操心。但是如果能见着二哥驰骋骑射,也是了却一桩心事了。
今日是要去山里打猎,乔琬暂且只带上了太子送来的武婢霜清。
围场里秋爽气清,马蹄落在松针落叶上,丝毫不觉得颠簸。进了林子,除了山上的松林,沿着溪谷还有一些疏落的阔叶林。
乔家两兄弟只带着乔琬沿着溪谷附近走,水声潺潺、鸟鸣幽幽,令人心旷神怡。
乔琬的弓箭是父亲为她订做的,其实她往日并不常骑射,只是在节日时射过粉团,但是准头向来很不错。
前世她及笄后的秋狝,因为二哥负伤,府中愁云惨淡,她从此再没摸过弓箭。今日难得有机会,她自是认真向兄长学习。
“你这姿势不错,不要耸肩,”乔珣先让她瞄准岸边的树叶子,“上身要稳,不要怕马儿动。”
乔琰笑道:“让马儿乖乖别动,你算是骑着马射箭了。”
乔琬试了几回,好在这大宛宝驹确实神异,极是通人性的,还真的稳稳当当让她练习了好几回。
“霜清,你来,马儿跑动时你能瞄准吗?”乔琬累了,便让霜清试给她看。
霜清自然是身手矫健,她还不忘道:“县主,瞄准后就一鼓作气!”
乔琬又试了几回,终于是能在马儿跑动时射到树叶子。
乔琰赞道:“你的准头向来好,手上也稳,若是自小同我们一起练习,今日也可去骑射场比试了。”
“倒也是要看手感,你平时练得少,此时只顾凝神去射,瞧准了就下定决心!”乔珣嘱咐道。
兄妹三人在河边练了一会儿,乔琰还跑出去猎了几只灰野兔。
“也够咱们置办几个锅子了,你再去试试猎水鸭子,要是不成我们就明日再来。”乔琰让随侍去捡了兔子。
“可是有人?”乔珣原本还微笑着听弟弟妹妹说话,但因为林子另一端的响动,立刻让仆从们戒备,怕有野兽出没。
随侍们担心有野兽也担心流箭,忙命细犬们叫唤起来。
只见阔叶林子的那头,也有随侍和猎犬开道,之后是两个骑在马上的身影。
乔琬手里还握着弓箭,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几乎想立刻拉弓引箭,射穿他的要害!
来人正是康平伯长公子沈昱和他的妹妹沈晗。
此二人见了他们,也是一怔。沈晗还犹豫了一瞬,似是想下马行礼。
乔珣与乔琰已经打马过来,将乔琬护到身后:“沈昱,我们在此处练习骑射。不想被流矢伤到,就速速离开!”
那康平伯家的沈昱确是有几分英挺俊美,否则前世也不会被黄云雁倾心,更不会被宣宁侯府选婿。
但是乔琬此时见了他,只觉得他满眼算计,面目可憎。
乔琬前世花了重金打点沈昱书房中的下人,翻看了许多他的书信手札,知道他是怎样一个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人。陷害宣宁侯府,也是他揣摩上心后,怂恿康平伯递给新帝的投名状罢了。
乔琬恨毒了此人,默默攥紧了手上的弓箭。
那头沈昱见到宣宁侯府的人,心中也只觉得忿恨。
他从前确实对娇美的乔琬有意,但自从她被宫中赐婚后,他大醉了几日,也就渐歇了心思。
之后诸事都怪他那蠢笨的妹妹心生妒恨,害得他们家被太后申饬不说,还让他被人绑至暗巷殴打了一顿。
沈昱被勾起了心绪,此刻又是恨乔琰,这是他怀疑的打人主谋,又是恨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妹妹沈晗。他刻意不去想乔琬,只阴沉着脸,并不答话。
沈晗见兄长久不言语,两家人只是对峙在此,便望向乔珣道:“沈家二哥,我与兄长要回别院,还请借过。”
乔珣向来端方守礼,但他也极是护短。他自是知晓之前那番婚约流言的出处,因此并不与沈晗说话,只是看向沈昱:“沈昱,还请绕开,流矢无眼。”
沈昱本来也不欲多做纠缠,可是这些时日又是被打,又是被私立外室的麻烦缠身,如今来围场散心还遇到乔家兄妹……
他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厉声道:“此处是皇家围场,你们竟敢故意……”
就在此刻,他口中“故意”二字的话音还未落,一道突如其来的箭矢打在了他的发冠上。
乔琬骑在马上红裙猎猎,手里执着弓箭:“还不滚?”
沈昱一阵发懵,他惊诧道:“你这是做什么!弓箭岂是任你摆弄的?”
乔琬举臂执弓,朝着沈昱被打歪的发冠又是一箭。这一回有了准头,发冠被打碎,随着箭矢落到了地上!
不过是瞬息间,乔琬没有一句废话,且动作极快。待沈晗一声尖叫过后,众人才反应过来。
康平伯府的家人随从们大惊,纷纷围了上来。
宣宁侯府的兄弟俩又打马靠近些护着乔琬,侯府的下人们挡到了前方。一时间犬吠声声,嘈杂一片。
沈昱僵在马上,有几息没有言语。待妹妹尖叫过后,他才伸手去探发髻,又低头去看破碎的发冠。
沈晗也去看兄长的发间,见他并没有大碍,忙拔了一支素玉簪让他绾紧散发,这才转头厉声道:“柔安县主,你这是做什么!你恼了我们府上,只管打骂我们便是,怎么还动起这凶煞的兵器来!箭矢无眼,你是要在皇家围场仗势行凶……”
沈晗从未在乔珣面前如此大声言语过,只是她如今也顾不得许多。正当她慷慨激昂时,尾音却像是被掐掉了一般,直直地看向突然前来的另一队人马。
宣宁侯府兄妹三人见她有异,连忙朝后看去。
只见一队骠骑纵马而来,有骑手执旗,又有尉官身着金鳞卫的罩甲。
几人连忙下马,就见太子身着猎装,骑着一匹玉华骢,踏着秋枝霜尘而来。
太子纵马至近前,两府的仆从们忙跪下约束着猎犬,众人也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荣谌下马,将马鞭丢与后头跟着的白英,笑道:“不必多礼。竟是在此处遇见你们,可是带婠婠来猎水鸭子?”
乔琬起身,赶在兄长前乖巧应道:“殿下,我刚刚在练骑射,还没猎到鸭子呢。”
荣谌对乔家兄弟颔首,正欲说话,就见到了后头站着的沈昱与沈晗。两府人马原是对峙分立。
白公公见太子顿住了,使了个眼色,就有左金鳞卫的校尉道:“这两位是康平伯府上长公子与嫡小姐。”
“哦?”荣谌听到康平伯府,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看着地上散落的发冠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晗垂首站着,有一瞬间激动的战栗,她想禀告太子殿下!她要告诉太子殿下那乔琬是多么飞扬跋扈、仗势欺人!
可她还没开口,就听见那女孩娇柔的声音道:“殿下,这是我两箭射下来的,我瞄得可准吧?”
一时间静极了,两府的下人还跪伏着约束猎犬,只有白公公与金鳞卫的校尉饶有兴致地看那发冠与不远处的箭矢。
她怎么敢!沈晗想抬头说话,却被沈昱一把拽住了衣袖。
乔珣和乔琰有些惊讶于妹妹的话,正要谢罪,就听到太子轻笑了一声。
“不错,你这准头甚好,就是力气小了些。”
沈晗攥紧了衣袖,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再动。
荣谌看了一眼垂首静立的沈家兄妹俩,他并没有忘记,当初婠婠与他说的那句“康平伯嫡女与柔安有龃龉”。
“婠婠,再来一箭,你可能打断他的簪子?”
在场众人没想到向来温文有礼的太子竟会说出这样轻狂的话,都呆立无言。
乔珣作揖,不赞同道:“殿下,舍妹如此举动,实在无礼,应当严加管教才是……”
“无妨,”荣谌的语气依旧温和亲切,“不过是一些骑射切磋,沈家公子不会在意吧?”
沈昱此人最是善于钻营,此时会说什么呢?乔琬在心中冷笑。
果然就见沈昱满面笑容道:“殿下所言甚是,不过是骑射切磋,二公子不必介怀。”
乔琬见他如此,更是觉得厌恶反胃。
她二话不说,举弓搭箭,只将满腔愤恨化作飞箭,一箭就打歪了那支玉簪!
“好,好准头!”荣谌赞道。白公公也带着金鳞卫喝了几声彩。
只可惜乔琬的力气不大,那弓也轻。她又抽出一支箭来,瞄向沈昱的发间。
沈晗看得心惊不已,只觉得兄长像是人群中的一个活靶。
第二箭打得那玉簪几乎掉落,乔琬取出了第三支箭。
沈晗看着乔琬纤纤玉手中的弓箭,只觉得肝胆俱裂:“县主,求求你……”
第三箭,簪子碎了。
“殿下见笑。”乔琬只觉暂时出了一口愤懑之气,她放下弓箭,向太子露出一个笑来。
她举箭时冷然的娇颜倏尔放松,这一笑竟宛如芙蓉初绽,琼花映玉。
荣谌有瞬间失神,然后才道:“婠婠与孤一同往溪谷去,正巧带你猎些水禽。”
乔琬见太子似有话要交待自己,便应下了,还不忘道:“猎水禽好,也好叫殿下见见我骑射时的准头哩。”
她又向两位兄长道:“哥哥们不必陪我了,早些回去吧。”
乔珣和乔琰自是瞧出了她与太子间有些不同寻常的熟稔,但在人前他俩只能悄悄朝妹妹打些眉眼官司。
乔琬假装没看见,还大言不惭道:“殿下会送我回去的,哥哥放心罢。”
荣谌甚是喜欢乔琬在人前与他这样熟稔,笑着道:“这是自然,二位放心。”
兄弟二人败下阵来,只得拜谢:“劳烦殿下。”
荣谌颔首,目光转过沈家兄妹,对白英道:“康平伯子女陪柔安县主骑射游玩,有赏。”
白公公应喏,又唱了一遍:“康平伯子女陪柔安县主骑射游玩,有赏!”
白公公见那二人还僵立着,提醒道:“可是太过欣喜了?谢恩呐,二位?”
沈昱忙拉着沈晗跪下:“多谢太子殿下恩典。”
白公公见他还是不够上道,又咳了一声。
沈昱这才又挤出了一句:“多谢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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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琬骑马与太子沿着溪谷前行,这溪谷里沿岸是落叶林,确有几分草木凋敝的凄清之景。
金鳞卫散在四周,白公公和随着乔琬而来的霜清也牵马退至一旁。
乔琬想要下马行礼,却被荣谌伸手拉住缰绳:“不是说要叫我见识见识你骑射的功夫?”
乔琬忙谢罪道:“今日真是太失礼了,让殿下见笑了。”
荣谌露出一丝笑来:“不知婠婠竟是这样的性子,从前只知你娴静善画,没想到弓箭准头极佳,不愧是将门虎女。”
乔琬听着也有些想笑,两世以来倒是第一次有人用“将门虎女”称呼她。
此话若是其他士林女儿来说,或许还有些阴阳怪气。但是这话太子此刻说来,乔琬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可亲,况且她也从不觉得将门出身粗鲁。
“我许久没有练习了,今日的准头只是运气好罢了。”乔琬道。
荣谌面带笑意与她打马向前,并不细问她与康平伯府的龃龉,只是与她一同看云入秋山。
乔琬想,太子许是以为她还在恼恨之前康平伯府传出的流言,如此也好。
或许是因为远离了皇城宫苑,又或许因为排遣了一些恨意,乔琬此时只觉得此刻心绪平和。与太子这般在溪林散步,一时都忘了往日的恭谨,仿佛只是与寻常友人同游。
这一路行来,并没有见到水禽,二人松了缰绳只让马儿自在踱步。
荣谌突然道:“天香引一案,还要多谢婠婠提点。”
乔琬怔了怔,才想起是那西域毒香一案,心弦立刻绷紧。
“殿下,此案可是惹了大麻烦?”乔琬悄声道,“清佩姑姑都与我说了,我担心极了……”
荣谌见少女抛却了举箭射簪时的快意凛然,一双翦水秋瞳只是紧张又忧心地望着自己,心里一时又熨帖又好笑,只觉得她可怜可爱。
“无事,”荣谌道,“金鳞卫已经还了谷伴伴清白,他确实不知那安神香有毒。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如今还在养伤。”
乔琬好奇道:“那玉京城中查封的西域香可有毒?”
“有毒。”
乔琬不言语了,她只是望着太子,等着他继续说。
荣谌便不再逗她:“有毒的便是你所说的那一味香,安神香与天香引中诱发毒性的皆是它。但那花楼老板、西域商人与番僧都说自己无辜,只道当初进货时买入的是真香,不知如何混淆了毒香。只可惜天香引毒死了人,而那安神香也有损太后娘娘贵体,他们难辞其咎……”
乔琬忍不住握紧了缰绳,她颤声道:“太后娘娘如今可好?太医怎么说?”
“太后娘娘用那安神香的时日不多,如今将养着,待毒性慢慢散去便好了,你莫要担心。”
乔琬又问:“那后续该如何?”
荣谌道:“自然依照律法,该如何便如何。”
乔琬又不言语了,她知道仅这一句话,就定了许多人的生死。
她想了想才问:“那谷公公献香是何人引荐?陛下可会追究?”
太子并没有回答。
乔琬转头去,就见荣谌正望着那潺潺溪流。
“殿下?”
“你不必担心此事,父亲习惯了谷伴伴在身边,小惩大诫一番便是了,谷伴伴这回只怕是去了半条命还不止,”荣谌回过神,“而那引荐之人,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
乔琬觉得太子在避重就轻,他还有未尽之语。但她也知暂时不该再问下去了,此事定然无法善了。
乔琬只装作有些懵懂地点点头,突然道:“殿下,有雉鸡!”
说时迟,那时快。乔琬回首引弓,屏气凝神,一箭射中了一只七彩的环颈雉。
不远处的白公公见了,连忙道好。
荣谌笑道:“我回宫便与谦谦说,确实见识了你的骑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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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依言带着乔琬猎了些水禽,还有几只稚鸡与野兔。乔琬的准头很好,但弓箭轻,久了也觉手臂酸疼。
荣谌担心她拉伤手臂,命白英取来他惯用的推拿药酒,便要送她回去围场外的别院。
二人牵马而行,乔琬只觉得今日十分畅快,几乎是全然忘了往日在太子面前的拘谨,一路言笑晏晏。
恰要出围场时,又见一队有着女眷的人马。
白英定睛去看,奇道:“殿下,是二皇子、德康公主与程家小姐。”
“哪个程家?”
“程阁老府上。”
乔琬此时也看清了,马上有一人确是向来中庸守矩程皎。
她怎会突然与琼华宫走得如此近?
作者有话说:
太子在婠婠面前是称“我”的,哈哈我觉得比较亲切~
大婚前还会再收拾康平伯府的,毕竟目前还没有夺嫡之乱,还要有些其他由头。
毒香案还有后续,不过大家不必在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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