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专科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目力疲劳过度,休息一个时期再看。其实近来工作不多,不能说用眼过度,这几日停下来,连书都不能看,枯坐无聊,沉闷至极。但还想在你离英以前给你一信,也就勉强提起笔来。
两周前看完《卓别林自传》,对一九一〇至一九五四年的美国有了一个初步认识。那种物质文明给人的影响,确非我们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穷奢极欲,我实在体会不出有什么乐趣而言。那种哄闹取乐的玩意儿,宛如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在书本上看看已经头晕目眩,更不用说亲身经历了。像我这样,简直一天都受不了;不仅心理上憎厌,生理上神经上也吃不消。东方人的气质和他们相差太大了。听说近来英国学术界也有一场论战,有人认为要消灭贫困必须工业高度发展,有的人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三十年代我在巴黎时,也有许多文章讨论过类似的题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质享受而不受物质奴役,弄得身不由己,无穷无尽地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过惯淡泊生活的东方旧知识分子,也难以想象二十世纪西方人对物质要求的胃口。其实人类是最会生活的动物,也是最不会生活的动物;我看关键在于自我克制。以往总觉得奇怪,为什么结婚离婚在美国会那么随便?《卓别林自传》中提到他最后一个也是至今的妻子乌娜时,有两句话:As I got to know Oona I was con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 of humor and tolerance; she 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son's point of view. [我认识乌娜后,发现她既幽默,又有耐心,常常带给我惊喜;她总是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人。]从反面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国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地说明美国婚姻生活不稳固的原因。总的印象:美国的民族太年轻,年轻人的好处坏处全有;再加工业高度发展,个人受着整个社会机器的疯狂般的tempo [节奏]推动,越发盲目,越发身不由己,越来越身心不平衡。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调剂,也只能是粗暴、猛烈、简单、原始的娱乐;长此以往,恐怕谈不上真正的文化了。
二次大战前后卓别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审案,都非我们所能想象。过去只听说法西斯在美国抬头,到此才看到具体的事例。可见在那个国家,所谓言论自由、司法独立等的好听话,全是骗人的。你在那边演出,说话还得谨慎小心,犯不上以一个青年艺术家而招来麻烦。于事无补,于己有害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得避免。当然你早领会这些,不过你有时仍旧太天真,太轻信人,便是小城镇的记者或居民也难免没有spy [间谍]注意你,所以不能不再提醒你!
九月底在意大利灌片成绩如何?节目有没有临时更动?HMV版的巴赫和亨德尔已收到。现在只缺舒曼和肖邦两支协奏曲的复本了。前信和你提过:其他各片都来了三份。
Studio99 [九十九工作室]第二次复信尚未到。大概预备买一种价钱(连寄费)在50镑左右。你十月十四日就将去美,无从付款,即使十月中他们回信来了,我马上去订,恐怕也要等你十二月初回来,付了钱,才能寄出,预计到沪当在明年二月底三月初。
你家里保姆走了,弥拉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更无暇执笔;希望你在此情形之下,要强迫一下自己,给我们多写写信,否则我们更得不到你们的消息了。九月二十三日寄的照片十一张,想必收到。寄回马尼拉各地的评论,不是航空的,大约要十一月初才到伦敦。一路小心!如可能,随时写几行由弥拉转来!
爸爸 一九六五年十月四日
凌霄周岁照片(前信指的一张)放大后即寄来,他又过了两个月了,该学步了吧?能说哪几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