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件牵挂的事是你说的搬房子问题。按照弥拉六一年三月给我们画的图样,你现在不是除了studio [工作室]以外,还有一间起居室吗?孩子和你们俩也各有卧房,即使比没有孩子的时候显得挤一些,总还不至于住不下吧?伦敦与你等级辈分相仿的青年演奏家,恐怕未必住的地方比你更宽敞。你既不出去应酬,在家也不正式招待,不需要顾什么排场;何况你也不喜欢讲究排场,跟你经常来往的少数人想必也气味相投,而绝非看重空场面的人。你一向还认为朴素是中国人的美德,尤其中国艺术家传统都以清贫自傲:像你目前的起居生活也谈不到清贫,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好。有了孩子,各式各样不可预料的支出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一天天加多;即使此刻手头还能周转,最好还是存一些款子,以备孩子身上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开支时应用。再说,据我从你六一年租居的经过推想,伦敦大概用的是“典屋”(吾国旧时代也有类似的办法,我十岁以前在内地知道有这种规矩,名目叫“典屋”,不是后来上海所通行的“顶”)的办法:开始先付一笔钱,以后每季或每月付,若干年后付满了定额,就享有永久(或半永久)的居住权,土地则一律属于政府,不归私人。这种屋子随时可以“转典”出去,原则上自己住过几年,转典的价必然比典进时的原价要减少一些,就是说多少要有些损失。除非市面特别好—所谓国民经济特别景气的时期,典出去的价格会比典进来时反而高。但是你典出了原住的房子,仍要典进新的屋子,假如市面好,典出的价格高,那么典进新屋的价也同样高:两相抵销,恐怕还是自己要吃亏的;因为你是要调一所大一些的屋子,不是原住的屋子大而调进的屋子小;屋子大一些,典价当然要高一些,换句话说,典进和典出一定有差距,而且不可能典出去的价钱比典进来的价钱高。除非居住的区域不同,原来的屋子在比较高级的住宅区,将来调进的屋子在另一个比较中级的住宅区:只有这个情形之下,典出去的价才可能和典进较大的新屋的价相等,或者反而典出去的价高于典进新屋的价。你说,我以上的说法(更正确地来说是推测)与事实相符不相符?除开典进典出的损失,以及今后每月或每季的负担多半要加重以外,还有些问题需要考虑:(一)你住的地方至少有一间大房间必须装隔音设备,这一笔费用很大,而且并不能增加屋子的市价。比如说你现住的屋子,studio[工作室]有隔音设备,可并不能因此而使典出去的价钱较高,除非受典的人也是音乐演奏家。(二)新屋仍须装修,如地毯、窗帘等等,不大可能老屋子里原有的照样好拿到新屋子用。这又是一笔可观的支出。(三)你家的实际事务完全由弥拉一个人顶的,她现在不比六一年;有了孩子,不搬家也够忙了,如果为了搬家忙得影响身体,也不大上算。再说,她在家忙得团团转,而正因为太忙,事情未必办得好;你又性急又挑剔,看了不满意,难免一言半语怪怨她,叫她吃力不讨好,弄得怨气冲天,影响两人的感情,又是何苦呢?!因此种种,务望你回去跟弥拉从长计议,把我信中的话细细说与她听,三思而行,方是上策。这件事情上,你岳父的意见不能太相信,他以他的地位、资历,看事情当然与我们不同。况且他家里有仆役,恐怕还不止一个,搬家在他不知要比你省事省力多少倍:他认为轻而易举的事,在你可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点不可不牢牢记住!
别以为许多事跟我们说不清,以为我们国内不会了解外面的情形;我们到底是旧社会出身,只要略微提几句,就会明白。例如,你电话中说到“所得税”,我马上懂得有些精明的人想法逃税,而你非但不会做,也不愿意做。
写到此,想起一年前听到的传闻,说你岳父在伦敦郊外送你一所别墅。我听了大笑,我说聪哪里来的钱能付这样一笔“赠与税”?又哪儿来的钱维持一所别墅?由此可见,关于你的谣言,我们听得着实不少,不论谣言是好是坏,我们都一笑置之。
世上巧事真多:五月四日刚刚你来过电话,下楼就收到另外两张唱片:Schubert Sonatas [《舒伯特奏鸣曲》],Scarlatti Sonatas[《斯卡拉蒂奏鸣曲》]。至此为止,你新出的唱片都收齐了,只缺少全部的副本,弥拉信中说起由船上寄,大概即指double copies [副本];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她不用木匣子,仍用硬纸包装,那又要像两年前贝多芬唱片一样变成坏烧饼了,因为船上要走两个半月,而且堆在其他邮包中,往往会压得不成其为唱片。
至于唱片的成绩,从Bach,Handel,Scarlatti [巴赫,亨德尔,斯卡拉蒂]听来,你弹古典作品的技巧比一九五六年又大大地提高了,李先生很欣赏你的touch [触键],说是像bubble [水珠](我们说是像珍珠,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Chromatic Fantasy [《半音阶幻想曲》]和以前的印象大不相同,根本认不得了。你说Scarlatti [斯卡拉蒂]的创新有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确如此。Schubert [舒伯特]过去只熟悉他的Lieder [歌曲],不知道他后期的Sonata [《奏鸣曲》]有这种境界。我翻出你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挪威来信上说的一大段话,才对作品有一个初步的领会。关于他的Sonata,恐怕至今西方的学者还意见不一,有的始终认为不能列为正宗的作品,有的(包括Tovey[托维]),则认为了不起。前几年杰老师来信,说他在布鲁塞尔与你相见,曾竭力劝你不要把这些Sonata放入节目,想来他也以为群众不大能接受。你说timeless and boundless [超越时空],确实有此境界。总的说来,你的唱片总是带给我们极大的喜悦,你的phrasing [句法]正如你的breathing [呼吸],无论在Mazurka [《玛祖卡》]中还是其他的作品中,特别是慢的乐章,我们太熟悉了,等于听到你说话一样。可惜唱片经过检查,试唱的唱针不行,及试唱的人不够细心,来的新片子上常常划满条纹,听起来碎声不一而足,像唱旧的一样,尤其是forte [强音]和ff [加强音]的段落。
我们自己的唱针也太粗,不适用了。详细情形你可回去查看我四月十七日(LTC-No.67)的信。电唱唱盘及pick-up [拾音器],国内进口税是百分之一百二十,问题在于海关估价,估价伸缩性相当大,都以国内市场价格为标准。香港寄国内的东西,一律不能超过国内估价人民币五元,否则由海关直接嘱邮局退回。
你在加拿大演出时,不是有位李太太(年纪六十左右)到后台去看过你吗?她是张阿姨的朋友,你可称她李伯母,今在香港,写信来要林先生的画。国内对林画出口限制极严,即使寄外汇来也很难批准。想到你还存有林画两张,假如李太太一定要,不妨让她买了,在你也算了结一桩事。张阿姨已去信通知她,说你可能下月初在港,她可就近找萧伯母与你见见面。将来她可以托人在伦敦带了款子,到你家去取两张画。记得剩下的是一张粉彩的京戏,一张风景,对不对?她伦敦有熟人,一切方便。你只管一手收钱,一手交画;包扎邮寄等都不用你操心。价原来是每张五十镑(照你以前代外国朋友买的例子),现在大家是中国人,可减为每张四十镑,林先生处由我说一声,绝无问题。我们还特意告诉李太太,因你经常在外,故不要把款子自香港直接汇沪,宁可在伦敦取画时付给你;否则她先寄了钱回来,一时拿不到画,要发急的,因为她也是性急的人。
倘你在香港演出,宋伯伯(宋奇)、宋伯母、希叔叔(宋希)大概会去看你的;还有王伯伯(子贯)、王伯母;王伯伯是我留法同学,我十九岁初到法国时,他先到半年多,就是他招待我的。还有陈伯母(陈炳炎太太),你该记得在昆明商务酒店时,在他们房间里吃过几次他们烧的菜。他们的孩子叫陈若望。陈伯伯(炳炎)今在泰国做事谋生,不知你在曼谷遇到没有?对我们所有的朋友,都代我们问好。
凌霄快要咿咿呀呀学话了,我建议你先买一套中文录音(参看LTC-65号信,今年一月二十八日发),常常放给孩子听,让他习惯起来,同时对弥拉也有好处。将来恐怕还得另外请一个中文教师专门教孩子。—你看,不是孩子身上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吗?你的周游列国的生活多辛苦,总该量入为出;哪一方面多出来的,绝对少不了的开支,只能想办法在别的可以省的地方省下来。群众好恶无常,艺术家多少要受时髦或不时髦的影响,处处多想到远处,手头不要太松才好。上面说的搬家问题值得冷静考虑,也是为此!你伦敦的每月家用只要合理计算一下,善于调度,保证你可以省去20%左右的开支,而照样维持你们眼前的生活水平!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你单独在外的费用。你该明白我不是说你们奢侈,而是不会调度,不会计算;为什么不学一学这一门人生最重要的课程呢?
明年你能否再来远东,大半取决于那时候东南亚的大局。我们是否能和你相见,完全看领导如何决定。不过你万一决定日期,必须及早告诉我们,以便及早请示。倘我们不能相见,则弥拉与凌霄也不必千里迢迢跟你一同来了。话是说不完的,但愿你回英的途中再把此信细看两遍,细想一番。万一你在港演出有变化,萧伯母会将此信转到伦敦的。你塔什干发的信又丢了,真真遗憾!只希望一星期之后能接到你从新西兰发来的信。你的巴赫练得怎样了?肖邦练习曲是否经常练习?有什么新的repertoire [演出曲目]?—这三个问题,我一年来问过你几回,你都未答复!二月二十二日寄你的近三年演出日程表十页,切勿再丢失。七月中有空千万校正后寄回。我近来脑子越来越不行,苦不堪言!我生怕翻译这一行要干不下去了(单从自己能力来说),成了废物可怎么办呢?一切保重,孩子,一切保重,诸事小心!
爸爸 六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