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昨天才寄出一封长信,今日即收到四月十四日信,却未提及我四月十二日由你岳家转的信,不知曾否收到,挂念得很!

孤独的感觉,彼此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次数多少有异而已。我们并未离乡别井,生活也稳定,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好;无奈人总是思想太多,不免常受空虚感的侵袭。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间推心置腹,所以不论你来信多么稀少,我总尽量多给你写信,但愿能消解一些你的苦闷与寂寞。只是心愿是一件事,写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极想提笔而精神不平静,提不起笔来;或是勉强写了,写得十分枯燥,好像说话的声音口吻僵得很,自己听了也不痛快。

一方面狂热、执着,另一方面洒脱、旷达、怀疑,甚至于消极:这个性格大概是我遗传给你的。妈妈没有这种矛盾,她从来不这么极端。

你们夫妇关系,我们从来不真正担心过。你的精神波动,我们知之有素,千句并一句,只要基本信心不动摇,任何小争执大争执都会跟着时间淡忘的。我三月二日(No.59)信中的结论就是这话。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一边学一边过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具备了所有的(理论上的)条件才结婚,才生儿育女的。你为了孩子而遑遑然,表示你对人生态度严肃,却也不必想得太多。一点不想是不负责任,当然不好;想得过分也徒然自苦,问题是彻底考虑一番,下决心把每个阶段的事情做好,想好办法实行就是了。

人不知而不愠是人生最高修养,自非一时所能达到。对批评家的话我过去并非不加保留,只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藉藉,自当格外反躬自省,多征求真正内行而善意的师友的意见。你的自我批评精神,我完全信得过;可是艺术家有时会钻牛角尖而自以为走的是独创而正确的路。要避免这一点,需要经常保持冷静和客观的态度。所谓艺术上的illusion [错觉],有时会蒙蔽一个人到几年之久的。至于批评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译巴尔扎克的《幻灭》,得到不少知识。一世纪前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二月号《音乐与音乐家》杂志上有一篇Karayan [卡拉扬]的访问记,说他对于批评只认为是某先生的意见,如此而已。他对所钦佩的学者,则自会倾听,或者竟自动去请教。这个态度大致与你相仿。

美国唱片公司,最好请弥拉去信催一催,只要你把公司地址及经理姓名告诉她就行。不催的话,也许要等上一年半载,或竟始终不办。

国外灌唱片到底如何计算报酬?一次付的还是照发行数抽版税的?这也是一种知识,我极想知道!

认真的人很少会满意自己的成绩,我的主要苦闷即在于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天在变,能变出新体会,新境界,新表演,我则是眼光不断提高而能力始终停滞在老地方。每次听你的唱片总心上想:不知他现在弹这支曲子又是怎么一个样子了?

你老是怕对父母不尽心,我老是怕成为你的包袱,尤其从六一年以后,愈了解艺术劳动艰苦,愈不忍多花你的钱。说来说去,是大家顾着大家。妈妈问你:冬天在家可要穿薄丝棉袄,穿着弹琴舒服些?我们可做了寄你。你家中取暖设备行不行?冬季室内有多少温度?我们毫无所知。

旧金山评论中说你的肖邦太extrovert [外放],李先生说奇怪,你的演奏正是introvert [内敛]一路,怎么批评家会如此说。我说大概他们听惯老一派的Chopin [肖邦],软绵绵的,听到不sentimental [伤感]的Chopin就以为不够内在了,你觉得我猜得对不对?

顾圣婴今年参加比国伊丽莎白皇太后钢琴比赛,若有花花絮絮,望来信一提。国内不会报道的。

既是五月七日动身,此信还想赶得及。以后便怕有长时期没法和你通信了。

一切保重!

爸爸 六四年四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