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有人四月十四日听到你在BBC远东华语节目中讲话,因是辗转传达,内容语焉不详,但知你提到家庭教育、祖国,以及中国音乐问题。我们的音乐不发达的原因,我想过数十年,不得结论。从表面看,似乎很简单:科学不发达是主要因素,没有记谱的方法也是一个大障碍。可是进一步问问为什么我们科学不发达呢?就不容易解答了。早在战国时期,我们就有墨子、公输般等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汉代的张衡不仅是个大文豪,也是了不起的天文历算的学者。为何后继无人,一千六百年间,就停滞不前了呢?为何西方从文艺复兴以后反而突飞猛进呢?希腊的早期科学,七世纪前后的阿拉伯科学,不是也经过长期中断的吗?怎么他们的中世纪不曾把科学的根苗完全斩断呢?西方的记谱也只是十世纪以后才开始,而近代的记谱方法更不过是几百年中发展的,为什么我们始终不曾在这方面发展?要说中国人头脑不够抽象,明代的朱载堉(《乐律全书》的作者)偏偏把音乐当作算术一般讨论,不是抽象得很吗?为何没有人以这些抽象的理论付诸实践呢?西洋的复调音乐也近乎数学,为何法兰德斯乐派、意大利乐派,以至于巴赫-亨德尔,都会用创作来做实验呢?是不是一个民族的艺术天赋并不在各个艺术部门中平均发展的,希腊人的建筑、雕塑、诗歌、戏剧,在纪元前五世纪时登峰造极,可是以后二千多年间就默默无闻,毫无建树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也只是昙花一现。有些民族尽管在文学上到过最高峰,在造型艺术和音乐艺术中便相形见绌,例如英国;有的民族在文学、音乐上有杰出的成就,但是绘画便赶不上,例如德国。可见无论在同一民族内一种艺术的盛衰,还是各种不同的艺术在各个不同的民族中的发展,都不容易解释。我们的书法只有两晋、六朝、隋、唐是如日中天,以后从来没有第二个**。我们的绘画艺术也始终没有超过宋、元。便是音乐,也只有开元、天宝,唐玄宗的时代盛极一时,可是也只限于“一时”。现在有人企图用社会制度、阶级成分,来说明文艺的兴亡。可是奴隶制度在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曾经历,为什么独独在埃及和古希腊会有那么灿烂的艺术成就?而同样的奴隶制度,为何埃及和希腊的艺术精神、风格,如此之不同?如果说统治阶级的提倡大有关系,那么英国十八、十九世纪王室的提倡音乐,并不比十五世纪意大利的教皇和诸侯(如梅提契家族)差劲,为何英国自己就产生不了第一流的音乐家呢?再从另一些更具体更小的角度来说,我们的音乐不发达,是否同音乐被戏剧侵占有关呢?我们所有的音乐材料,几乎全部在各种不同的戏剧中。所谓纯粹的音乐,只有一些没有谱的琴曲(琴曲谱只记手法,不记音符,故不能称为真正的乐谱),其他如笛、箫、二胡、琵琶等等,不是简单之至,便是外来的东西。被戏剧侵占而不得独立的艺术,还有舞蹈。因为我们不像西方人迷信,也不像他们有那么强的宗教情绪,便是敬神的节目也变了职业性的居多,群众自动参加的较少。如果说中国民族根本不大喜欢音乐,那又不合乎事实。我小时在乡,听见舟子,赶水车的,常常哼小调,所谓“山歌”。(古诗中[汉魏]有许多“歌行”“歌谣”;从白乐天到苏、辛都是高吟低唱的,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作品。)
总而言之,不发达的原因归纳起来只是一大堆问题,谁也不曾彻底研究过,当然没有人能解答了。近来我们竭力提倡民族音乐,当然是大好事。不过纯粹用土法恐怕不会有多大发展的前途。科学是国际性的、世界性的,进步硬是进步,落后硬是落后。一定要把土乐器提高,和钢琴、提琴竞争,岂不劳而无功?抗战前(一九三七年前)丁西林就在研究改良中国笛子,那时我就认为浪费。工具与内容,乐器与民族特性,固然关系极大,但是进步的工具,科学性极高的现代乐器,绝不怕表达不出我们的民族特性和我们特殊的审美感。倒是原始工具和简陋的乐器,赛过牙齿七零八落、声带构造大有缺陷的人,尽管有多丰富的思想感情,也无从表达。乐曲的形式亦然如此。光是把民间曲调记录下来,略加整理,用一些变奏曲的办法扩充一下,绝对创造不出新的民族音乐。我们连“音乐文法”还没有,想要在音乐上雄辩滔滔,怎么可能呢?西方最新乐派 (当然不是指电子音乐一类的ultra modern[超现代化]的东西)的理论,其实是尺寸最宽、最便于创造民族音乐的人利用的;无奈大家害了形式主义的恐怖病,提也不敢提,更不用说研究了。俄罗斯五大家—从特比西到巴托克,事实俱在,只有从新的理论和技巧中才能摸出一条民族乐派的新路来。问题是不能闭关自守,闭门造车,而是要掌握西方最高最新的技巧,化为我有,为我所用。然后才谈得上把我们新社会的思想感情用我们的音乐来表现。这一类的问题,想谈的太多了,一时也谈不完。
我三月三日信中说到减少抽烟,慢慢戒掉,不仅是为了避免浪费,也是生理上自然趋向。近一年来不知不觉抽烟的需要大大减少,这是实情,不是和你客气。父子间还有什么虚文吗?不料你误会了,以为我只是为了省你花费才减烟,以至于想戒烟的,害你路远迢迢航空寄了十三小罐来。真是,原想把我自然少抽的趋势和少花你的钱结合为一,谁知反而使你多花了钱!你的好心孝心,我完全领受。可是还是得讲实际,以后即使要烟,仍由香港寄,千万勿从伦敦寄。同样牌子同样的烟,英国售价比港岛高一倍多。一样是花你的钱,一样的东西,何必多花呢?香港是自由港,烟酒都免税(其他商品亦然),故价廉。再说,此刻我存烟尚多,足够七八个月的量。其次萧伯母处尚有剩余的钱,也不消你寄款去。将来需要时会老实告诉你的。
最记挂的倒是你的唱片!怎么,你自己去了一次美国,还没拿到你的舒伯特和斯卡拉蒂唱片吗?我们最快乐的是两件事:第一是你们俩的信,第二便是你灌的唱片。
你三月二十日回伦敦后还没来过信,不知唱片究竟是怎么回事,办的交涉有何结果?
弥拉去Miami [迈阿密]后身体如何?你是否去南美前后在那边转一转?去巴西演出有何不妥?可曾切实同人商量过,考虑过?(我在四月十二日信中和你提了。)此事关系甚大,千万勿找麻烦。
巴黎有没有第二次汇过钱去(十镑)?
每次收到我的信,望查看一下前一信的编号,倘有脱漏,即是有信遗失。遇此情形务必告知!希望此信赶在你离英前到达,免得又退回来!一切保重!
爸爸 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