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内同样设有供奉张文明灵位的临时灵堂,张懋修跪在祖父灵牌前向火盆里填着纸钱。张嗣修刚进翰林院,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就遭遇丁忧之事,其又不比其父,没有夺情的可能,必须在家里守丧二十七个月之后才能再回翰林院。即使应有的待遇不会受什么影响,可是新科榜眼的风光也大打折扣,等到回了翰林院,正是新科状元榜眼风光之时,他的面子就没有了。心情郁结之下于灵前祭吊兴致缺缺,只好由其弟代劳。

灵堂里没有别人,张懋修正在那里跪着,身后忽然有了动静,转头间只见一身缟素的姐姐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一阵风吹过,火盆里的火苗一阵摇晃。张懋修这段时间一直为姐姐身体担忧,只是家中有父亲在,很多事轮不到他过问,这种关心也就没什么用。此时看到姐姐连忙起身,张舜卿道:“二哥在房间里生闷气,把所有的事都丢在你身上,也委实苦了你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好。”随即跪下来,将纸钱填入火盆。

张懋修并没走,而是端详着姐姐看,张舜卿道:“看什么?熬了两宿了还不困?回去睡觉,在这里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觉得姐姐和前几天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只是觉得有些古怪。”

“哦?那是变好了,还是变丑了?”

“自然是变好了。就是总觉得姐姐变好的有些古怪,变化太快了,好象换了个人。”

张舜卿徉嗔道:“让你回去睡觉你还在这里罗唣,是不是要我告诉老爷,让你在这再守几个晚上才好啊?出去,赶紧出去!”

素来畏惧姐姐的张懋修只好狼狈而逃,等跑到灵堂外,又悄悄向里面看,却见张舜卿跪在灵牌之前双手合十在念叨什么,由于距离太远,具体的话语听不清楚,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在许愿,又似乎是在感谢。

“大父在天之灵保佑,让孙女得遂心愿。今后孙女必会与范郎多为大父烧些纸钱金帛,让大父在九泉之下不愁用度。”

烟火升腾,张舜卿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在这迷离的视线间,她仿佛看到范进的面孔在烟尘中出现,正在朝自己微笑。

自东南到达京师以来,她的情绪总体而言,是忧多于喜,愁多于欢,直到方才听了父亲与冯保的问答之后,才真正感到了一丝欢喜。轻声道:“冤家,不知我前世欠了你多少债,今生要这般偿还。这回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你若是将来敢不好好对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随即又想到冯保方才所说京师情形,心知如果没有之前范进操纵清议,分散了部分大臣的注意力,此时上本的怕不止邹元标、伍惟忠那几个人。人有从众之心,如果都争向上疏丁忧,父亲处境比之如今只会更糟糕。心内暗自关心着范进的处境,为他祈求平安。

京师,张四维家中。

范进与这个座师来往的并不密切,好在张四维现在打造的形象就是谨言慎行不蓄私人,范进与他往来应酬不多,倒也符合他的利益。私下里师徒两人也不缺乏书信沟通,交谈内容只限于学问不涉其他,至于把范进叫到家中面谈,还是第一遭。

张四维的表情不严肃,仿佛只是师徒之间一次极寻常的聊天对话,不涉及什么重要问题。

“邹元标是新科进士,与你有同年之谊,算起来也是我的门生。虽然我不曾把他当弟子看,但是不管怎么说,同科同榜都是缘分,大家守望相助是题中应有之意。这次是他自己无知,冒犯太岳,理当受些惩戒。可是伍效之素来体弱,又与冯保有隙,若是一顿廷杖下去,我怕是打杀了他。不看僧面看佛面,眼下王荆石多方奔走,为二人乞命。他与为师有些交情,又向为师主动提出请退思出面疏救,此时不救似乎从道理上说不过去。虽然为师知道邹元标狂悖无理,触怒慈圣,但念他年幼无知,还是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为好,至少也要给王公一个面子。倒不是说一定要把情求下来才行。但是做不做的到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一回事。你在这里一动不动,总归是不大好,于你未来仕途,也无好处。”

在范进的影响下,历史发生了些许变化,虽然从大局看来,这种变化于原有历史轨道来说,区别并不甚大,但是具体到某个人的命运来说,这些变化导致了他们中一些人的人生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原本的历史时空里,张居正并未使用拖刀计,阵斩张翰这些事做完以后依旧在京师居住。这种强硬的态度激发了很多大臣的不满,包括张居正门生赵用贤,也加入了上本弹劾张居正的行列,最终出现廷杖五大臣事件。

可是在眼下,在范进的手段影响下,历史发生了几点不同。先是张居正离京,这个姿态做了出来。一些人不满意,但是也有一些人觉得张居正这样做证明其确实想丁忧,至于夺情则是无奈之举。并不是所有人都与世家豪门联合,就像不是所有人上本章都别有企图一样。朝廷中大部分人,之所以反对夺情,本身还是从维护纲纪的角度出发,并不是对张居正本人意见。

在他作出这个姿态,以及天子再三挽留后,这部分人对于张居正的怒意就不像原本历史上那么严重。加之黔国公事件分散了一部分朝臣的注意力,也让一些人认为非得张居正出面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是以对夺情之事就不再追究。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的五大臣事件,就变成了邹元标、伍惟忠、吴中行三大臣事件,艾穆、沈思孝、赵用贤几人并未上疏。而在这几个上疏人中,吴中行的意见属于老成之见,不能算是针对张居正,因此并未收到冲击。真正倒霉的,只有邹元标、伍惟忠两个。

万历下旨,由锦衣卫将两人逮捕入诏狱,虽然没有公开宣布处置方针,但是宫里已经有消息流传出来,要对他们施以廷杖。从五大臣变成两大臣,加上邹元标本身也只是观政进士,还没进入官场,影响力比起原本时空的五忠臣事件大为不如。但是自万历登基以来,廷杖文官尚属首次,一些大臣还是给予了关注。

廷杖这种只有大明天子能动用的私刑,虽然是言官邀名利器,但也是一道生死难测的鬼门关。伍惟忠体弱多病,一顿廷杖打下来,人是否还能活下去,都在两可之间。

詹事府詹事王锡爵现在正在京中四处奔走,组织大员上疏营救,向天子求情。包括礼部尚书马自强以及申时行在内,已经联合了十几位要员上奏章请求宽恕邹元标和伍惟忠两人的罪行。

王锡爵是东南名儒,在东南地方极负才名,在当今之世乃是文坛泰斗,于朝廷里亦很有号召力。在原本的历史上,就因为五大臣求情事件,张居正被他逼得差点横刀自尽,足见其磨人功夫了得,也证明他身份地位尊崇,不是等闲之辈。

眼下王锡爵一如历史上一样,开始为邹伍两人求情奔走。由于张居正乃至冯保都不在京师,远不救急,他所能找到的也就是张四维。凭良心讲张四维找范进来办此事,也是一份好意。

毕竟范进将来的出身在翰林院,王锡爵是文坛前辈,在翰林院极有影响。一语之褒胜于华衮,卖这个人情给他,对范进而言,自是有利而无害。

范进先是谢了恩师提携,又自谦虚几句,最后道:“其实弟子原本是不打算上疏为邹元标等人求情的。这两人的言辞,实在是太狂悖了一些。从宫中来的消息,慈圣凤颜大怒,便是宫中老人,也不见太后发过这么大的火。此时上疏,颇有为难之处,但是既然恩师吩咐,弟子义不容辞。”

张四维看看范进,“退思,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其实还是那句话,我们出面求情是个人情,亦是给王公面子。倒不是说真让你必须把人保下来,那就太强人所难了。只要心意到了,能否救的下来,就只能看天意。王公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不会怪你的。这回朝廷里出了这么乱的事,连内阁都成了虚设,馆选就更谈不到。等到太岳先生回来,必要先开馆选,到时候退思便可入玉堂为国出力,那才是你的正途。”

“一切全靠恩师栽培。”

“不,这不是我栽培,而是你自己有本事。你这一科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才子名士,退思能从中脱颖而出,自有过人之处,不必谦虚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尚未成亲,这不好。人不成亲等于心性未定,心性不定,又怎么为国出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婚姻大事不能耽搁。为师听闻,太岳相公有一爱女,年龄与你相当,亦未曾适人。等太岳回朝之后,过了丧期为师便去为你做个冰人,想来这个面子,太岳总是会给我的。”

妙人!真正的妙人!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范进几乎忍不住要为张四维拍掌喝彩。喝彩的原因不是他为自己当媒人,事实上这事的难点不在媒人而在张居正的态度,有李彩莲这个贵妇在,想找媒人不是难事。当然,有这么个阁老当媒人更有面子,将来必是一段佳话。他真正佩服的,则是张四维的演技。

自己与张舜卿的事之前京师里就有流言,这回自己为张府奔走,包括借周世臣案打击高拱那些事,也是佐证。以张四维这种人精,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与张舜卿的私情。但是他就是能装得如同白莲花一样纯洁,仿佛一切都不知道,只是凑巧感觉张居正的女儿与自己弟子很合适,然后就去做个媒罢了,其他的一切都不涉及。

真是那么简单么?如果单纯是想为范进做媒,他早干什么去了?

说到底,还是范进眼下表现出来的能力,让张四维觉得做这个媒很有必要,对自己有好处,否则他绝对不会开这个口。即使保媒,对象也不会是张舜卿。上次他可是透过门房向范志高吹风,流露出有意招婿的打算来着,时间不长态度就这么大的改变,自然就是客观事实的影响。

不管是打击高拱,还是这次张居正夺情风波,背后都不缺少范进的影子。范进被张居正逐渐引为心腹,甚至可以进入后花园,这种关系就没法保密,张四维也不会不知道。

再者,就从范进方才的言语中就透露出,他在宫里有内线有耳目,连宫中老人的态度都能知晓,自是手眼通天的角色。一个普通的弟子,为恩师冲锋陷阵,就只是猛将而已,适当给奖赏是有的,但是不会有过高的待遇。

范进这种人物,却是有资格和张四维就某些方面做些交易的,这个时候他自然就要想办法笼络住这个弟子,和他形成盟友,免得白白浪费了师生一场。从张居正的态度看,他对范进也不再讨厌,张舜卿与范进的事张四维也自知情,两下合计,自然就想来个顺水推舟促成这件好事。

如果范进成为张府娇客,张四维与张居正的联系就更紧密,能得到这么一位强势相国的支持,于张四维未来在内阁的地位大有裨益。毕竟吕调阳告老之后,内阁次辅的位置还空着,做不成首辅做次辅也是不错选择。

由于有了先知优势,范进对张四维的为人已经定性,倒不至于为这事感动。但是表面上还是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不住道谢,张四维笑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一个二甲传胪,如何还配不起张家千金?不必道谢了。等到丧期一过,为师就去办这件事。你不要急着走,为师已经吩咐厨房预备酒席,家里前不久正好送来几坛汾酒,你陪为师喝几杯。”

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眼下前程既有了保障,与张舜卿的好事也终于呈现出柳暗花明的迹象,范进的心也就彻底放下来。之前运做的成功,让舆论的关注点被转移,只要邹元标这事再妥善的处理,张居正夺情之事的影响就能降低到最小。

但是正如妖星现世,不需要像任何人申请一样。一件范进乃至张居正又或是邹元标以及京师权贵势要达官显宦都不曾意料到的变化,就在这个夜晚发生。

在达智桥,一场对家庭成员的训斥刚刚结束,身形单薄的老人踉跄着走出院门。妻子试图去阻拦他,随即就被他重重抽了一记耳光,抹着眼泪退回去。老人离开家,消失在夜幕里,这是他的家人最后一次看到他。这个老人的名字叫做:花正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