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虽然是女流,但平素在宫中极有威严,凤颜一怒,也有莫测之威。但是随着对佛法的研究,她本身的涵养也在逐渐变好,尤其随着万历年纪一天大过一天,她也就尽量少发脾气。可是今天看着母亲那严厉的面色,即便明知道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万历也觉得心里阵阵发毛。

“反了!简直是反了!子不言父过,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顾实是名臣之后,书香门第,却上本弹劾自己未来的老泰山,他的心里,还有这个孝字么?”

看过奏章之后的李太后,怒火已经燃烧到了顶点。严格说起来,顾实这奏章其实不是弹劾张居正,而是反对夺情。他还是从维护纲纪的角度上,强调了丁忧的正确性,以及夺情之后的严重后果。又结合妖星犯月这一点,希望皇帝收回成命,允许张居正回乡丁忧。

但是字里行间,还是把妖星降世与张居正联系在一起,而且奏本里不提张江陵,言必及张居正,这种指名道姓的奏章写法,也让李太后难以接受。由于有冯保的来回奔走,张家的事对李太后来说没有秘密。张舜卿与范进的关系,以及张居正打算把女儿嫁给顾实的事,李太后都知道。

从内心深处讲,李太后对张舜卿看法不错,终于把她嫁给谁,那是张居正自己的事,她也不会干预。对于顾实这个人,她没见过。但是想来能被张居正选为女婿人选,人应该是足够出色。因为这个关系,李太后甚至特意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预备着将来着力提拔一下,以酬张居正之功。

可是眼下,女婿居然来坏老丈人的事,这让李太后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眼下虽然第三道夺情圣旨已下,但张居正人还没到京,一切都还存在变数。

从制度上说,弹劾奏章属于保密性质,谁上了奏章弹劾谁,应该都是秘密,外界无从得知。但实际上这种话也就是骗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有点脑子的谁不知道,这种弹劾本章都是公开的。顾实这道奏章,肯定在官场上人所尽知,连张居正准女婿都跳出来借妖星说事,反对张居正回朝,其他大臣跟着一起上也就没毛病,那这第三道夺情圣旨很可能就得被迫作废,依旧得让张居正丁忧返乡。之前一系列的努力都白费了功夫,李太后如何能不恼?

冯保跪在地上,又拿起另一份奏章,“这是本科进士邹元标,刑部主事伍惟忠的奏章。其中言语更为放肆,已近于狂悖,奴婢不敢参劾大臣,只求慈圣与陛下做个裁断。”

万历道:“大伴,母后如此动怒,这狂悖的言语就不必念了,回头朕处置就是。念些好的来。”

“白简不能不念!”李太后沉声道:“祖宗家法,所有弹劾本章,都必须念给万岁听,就是担心所参劾之人不能及时为天子所知,一旦错用非人,则贻害无穷。如果张居正真是个奸佞,那一力保他的哀家,也难逃罪责。”

万历被这句话吓得冷汗直冒,连忙道:“母后息怒,皇儿这就让冯大伴派人,把这个什么标抓起来!”

李彩莲这时忽然道:“冯司礼,这奏报妖星的人中,可有范进范传胪?”

“有的。”

“太后,不如让冯司礼念念范传胪的奏章如何?”

李太后初时不解为什么堂姐这时把范进单独提出来问,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范进和顾实,都和张舜卿有瓜葛,自己姐姐是从这方面给配的对子。点头道:“冯伴,你就按皇姐的吩咐念吧。”

听着冯保用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念出范进的奏章,李彩莲心情格外复杂。既欣慰于有此一事情郎自可在太后与张居正面前得到更好印象,其与张舜卿的婚事,想必也较昔日多了几分成算。却又为自己的暗自伤怀,即使明知道与范进不可能有夫妻名分,但在那小院里相处,也和夫妻相差无几。一旦范进有了妻室,且是相府娇女,再想和自己保持这种偷偷往来的关系并非易事。这样帮他成家立业,其实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是……谁让自己迷上了他呢。李彩莲暗自叹了一声,只要看到他欢喜,自己如何难过伤怀,都不要紧。只盼他有些良心,不要有新人忘旧人就好了。

冯保是在场几人中惟一知道李彩莲与范进关系的,自然知道李彩莲刻意提及范进奏章的用意。他和范进是盟友,与张居正也是合作伙伴,此时自然不希望被一枚妖星几个上本之人,就把张居正回朝的事情坏了,因此念的更加起劲。

等到奏章念完,李太后脸上的怒气总算消减几分,点头道:“这才像是个正见。妖星犯月,上苍示警,为何都认为是张先生的事?国有奸臣不假,但奸臣怎么会是张先生这国家栋梁?分明是黔国公沐朝弼,所作所为悖逆人伦,一日不除,上苍一日不会答应。如果不把张先生请回来,这奸贼又怎么除得了?陛下,这事就得是你来办了,不能让张先生寒心。”

“皇儿明白。可是……可是顾守拙……”

李太后道:“把他单独摘出去就是了,这道奏章留中不发,冯大伴,你派个人,把顾实的奏章和范进的奏章,一发送给张先生亲自过目。他的家事哀家不想过问,但是一些该让他知道的事,也得让他知道。不能被人骗了,犯糊涂。”

“奴婢遵旨。”

“对了,方才不是说有个邹元标言辞更为不堪么?念吧,也让哀家与万岁听听,如今朝中的大臣,到底狂悖到什么地步!朝中无阁臣,这些人就以为没了管束,可以为所欲为了。这回得给他们立个规矩,让他们明白话是不能乱说的!”

通州,张家湾码头处。

这里由于是此时漕运的终点,南北往来船只众多,供来京述职官员居住的行台,亦不在少数,这些地方本就占地宽敞布置豪奢,用以接待首辅一家,倒也不为寒酸。

这个地方的官员品级普遍不高,张居正又在丧期,就没了应酬的必要。每天只是在房中闲坐,便也有了时间监督两个儿子的学业,或与女儿下棋谈心。自从上次与范进游园之后,张舜卿终于肯正常进食,心情也较过去舒畅许多,脸上气色大为好转。张居正看在眼里,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安慰。

父女两人对面而坐,一盘棋下到中途,正是棋逢对手,难分高下的情势。张居正笑道:“卿卿的棋艺大有长进,当日抓着为父胡须耍赖,非要为父多让一子的小黄毛丫头,一眨眼就成了能与为父不分高低的大姑娘了,为父看来是老了,再过几年便该要你贴目了。”

张舜卿笑道:“老爷是让着女儿呢,否则以老爷的棋力,女儿怕是早就大败亏输,只好再缠着老爷多让女儿几子。”

“我倒是希望你还是那个小丫头,在为父面前撒娇耍赖,那样的话,为父还能多看你几年。可惜啊,办不到了。女儿长大,就该要嫁人了。等再过一两年,你给为父生个又白又胖的外孙让为父逗弄,那时候为父便教他下棋,让他的子。”

张舜卿道:“老爷说过,如今还在丧里,婚姻之事如何谈得到呢?眼下还是朝中大事要紧,儿女私情不足为论。本来天子已下了第三道夺情圣旨,老爷就该启程回京,可偏生这个时候出了妖星,女儿想来朝中必有人借题发挥,攻击老爷。这回京之路,只怕不那么顺畅。”

“跳梁小丑,有何道哉?”张居正哼了一声,“老夫之所以现在不回去,就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一个个跳出来,也好让老夫认清楚这些人的嘴脸。前几年人说我张叔大心狠手辣,却不知老夫始终存着怜悯之心。知道大家历经先朝善政,骤然加以重典,心内必然难服。所以虽然以考成法约束官吏,真到考核之时,往往高举轻落,手下留情。想着一点点规劝他们走上正途,不必闹得太过难堪。不想这些人不识好歹,表面上逢迎老夫,背地里别有心思。这回的事是个试金石,让他们露出本来面目,也好让老夫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等到老夫回阁办公,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重典!”

张居正手上一枚棋子落下,又看看女儿:

“国家大事是男人的事,你是女儿家,该为自己的终身着想。女子与男子不同,不必等足三年。再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等三年,就从大姑娘变成老姑娘了。等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操持此事。为父一定要为你准备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让你嫁得可比金枝玉叶,也让那些大臣看看,我张居正行事,就是如此,又何必在意他们怎么想?”

正在这时,姚八跑进来禀报说是冯保求见。张居正一愣,“怎么是双林亲自来了,眼下这光景,司礼监如何缺得了他?快请!”

张舜卿起身转入内堂,不多时,冯保便神色匆匆走进来,落座之后看看棋盘,“太岳好兴致啊。你在这里品茗手谈,全不管京师了?我说,你要真是想撒手不管,可得给我通过消息。咱家可也就只好向太后请辞,到江宁种菜去凤阳看祖陵,总之这个石臼不能我一个人顶。”

“双林,你说的是哪里话?朝中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你先看看这个吧,不过先说好,看完可别发脾气。那孩子也是个老实人,想来是受了人的愚弄,你别见怪。”

屏风之后,张舜卿聚精会神听着,听到老实人三字,就知道不会是范进。暗道:莫非是顾实?如果是他,不知做了什么惊动冯保的事,又能让父亲见气,这可难了。以她的聪明才智,却也猜不出到底发生什么,能惊动到内廷大总管亲自到通州的地步。

这四扇朱漆洒金屏风密不透风,看不到外间景象,只能听外面动静。过了片刻,就只听外间忽然响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随即便听到有人在桌上用力一拍掌。“畜生!”

这是父亲的咆哮。张舜卿很清楚,只有当父亲的愤怒达到顶点时,才会如此愤怒地大吼。这是不是因为顾实?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能把父亲气成这样?

这时又听冯保道:“息怒,息怒。这孩子说的倒也不是太过头的话,总归还是好意,就是有点……怎么说呢,不明好歹。读书把人读傻了,脑子不灵活,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好。”

“老夫待他恩重如山,视若亲生,更想将爱女许配于他,哪点对他不住。他居然在此时此刻,上这么一道奏章。他难道不知道,这奏章一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老夫笑话,又会引来多少人借此事发难,朝老夫动手么?这畜生到底是怎么想的?”

“太岳莫急么,慈圣让你看这个奏章,就是想让你明白一下,不要被人愚弄了。这还有一份奏章,是慈圣让太岳对比着看的。另外,他还写了封书信,本来是想派仆人送来的,可是他那两仆人笨头笨脑的,干不了这机密事,少不得咱家替他当了会信使。这小猴崽子好造化,也让咱家替他捎了回信,就这一件事,他就该折寿五年。”

张舜卿越听心里越急,恨不得跑出去看看顾实到底写了什么奏章气坏老父,可问题是礼法所限,不能如此,只是攥紧了拳头,在屏风后干着急。外面那份奏章又是什么,又是谁上的?

她心里有个预感,那份奏章……或许和爱郎有关。这种预感全无来由,但是感触异常强烈,让她的心跳得比平日快了几倍,将耳朵紧紧贴着屏风,屏住呼吸留神倾听。

时间过得很慢,她闭气闭不了那么久时间,但是每次迫不得已呼吸时,都只能放慢速度,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了什么关键。外面很静,久久没有响动,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才听张居正道:“他让双林捎信,自己怎么不来……”

“在京师盯着呢。太后动怒,把邹元标、伍惟忠两人下了诏狱,搞不好要动廷杖。那小子在京师里看着,防着出事。我也是到你这里躲躲风头,免得那些老倌来烦我。”

又过了一阵,张居正声音放低了些,忽然道:“双林,你我是知己,我女儿就是你侄女,你也不会看着她受苦。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查查他是否做过什么对不起我女儿的事。”

邹元标奏章: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取盈。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容,小臣畏罪缄默,有今日陈言而明日获谴者。是言路未通也。黄河泛滥为灾,民有驾蒿为巢、啜水为餐者,而有司不以闻。是民隐未周也。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杰之材,又不可枚数矣。伏读敕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陛下言及此,宗社无疆之福也。虽然,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未可谓在廷无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脱不幸遂捐馆舍,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知人惟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