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绣楼之内,一身重孝的张舜卿坐在牙**,手上轻轻转动着一串念珠,眼观鼻鼻观口,嘴唇微微颤动,念着不知什么东西。一度红润的脸色重又变得憔悴,即便是足以称得倾国倾城的美貌,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免打了几分折扣。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嘴唇已经干裂,显然干渴得厉害,但是放在手边的茶早已由热转凉,却依旧满满的,未曾喝过一口。桌上的几样点心、水果也是一样,纹丝未动。

一阵楼梯响动,阿古丽如同一阵风似地从楼下跑上来,由于跑得太急,这健康而又充满活力的美姬面红耳赤不住喘着粗气。张舜卿连眼皮都没抬,依旧在那里念叨着无人知晓内容的文字。阿古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其没有反应,又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张舜卿的身子随着阿古丽的手一阵摇晃,但随即就丢了一记极凌厉的眼刀过去。

“我在为大父念经祈福,助大父在天之灵早升极乐世界,你敢来坏我孝行,不怕我禀明老爷治你的罪么?”

本来如空谷黄莺般动听的嗓音,由于干渴的关系,已经变得沙哑。阿古丽心疼道:“如果小姐肯说话吃喝,就算老爷打死我我也认了。自从老爷宣布你与顾公子的亲事小姐就是这个样子,那时老太爷还在人世,总不是那个时候就要超度吧?”

“我那时为大父念经祈福,愿他老人家病体康复。就是你来坏我的事,才让此事未成,我还不曾罚你,你倒有脸问我?滚出去!别碍着我念经!”

“念经也要吃饱喝足才行啊,小姐从那天开始,每天只喝一小碗燕窝粥,人怎么受的了?”

“你懂什么?我是在菩萨面前发的誓,持戒祈福,你个胡女不懂这些事,就不要乱说话。没事的话就滚下楼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来自然是有事了,我是给小姐送药的。”阿古丽不以张舜卿的怒意为忤,笑道:“小姐的灵丹妙药来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想听。”张舜卿脸依旧板着,低头念她的经文,阿古丽道:“我知道小姐在怪我,可是你怪我也没法子,我真的不能把我们波斯的刀子给你。那刀很锋利,即便没力气的也能杀人,你若是杀了顾公子,是要偿命的……好了,小姐怎么怪阿古丽都好,眼下我就是来将功折罪的。范公子进府了,就在灵堂那边!”

她满脸笑容地对张舜卿说到,本以为可以看到她兴奋的模样,却不想张舜卿连眼皮都没抬,依旧低头念经。阿古丽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张舜卿才冷冷道:“你那点小心机,少在我面前用。我知道顾实在那,我是不会和他见面的。你编什么假话,也休想骗我与他见面。”

阿古丽没想到张舜卿居然对自己也不信任,颇有些委屈,一双宝石般美丽的眸子内满是晶莹泪光。“小姐,阿古丽从没骗过你,你为什么不信任阿古丽。你随我去看一眼,若是范公子不在,我便把性命赔给你!”

见她说了这么重的话,张舜卿才停下念经,“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好,我就随你去看看,如果你在骗我,今后这个楼就不许你来。”

自绣房走向灵堂,张舜卿的心也在慢慢缩紧。顾实是那种典型的没牙兔子,不可能为了见自己一面,就动这么大阵仗,更没本事让阿古丽如此为他效力,难道说……?

一想到心上人可能真的就在灵堂,张舜卿的心跳莫名地变快起来。即使明知道两人的姻缘未必能成,而顾实在那自己与范进相见诸多不便,但她此时都已经不管不顾,只要与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就算粉身碎骨也没关系。

来到灵堂门外,她目光朝着灵堂里一瞥,人便像中了定身法似地牢牢站在那。手紧紧抓着阿古丽的手腕,纤长的指甲刺进阿古丽的肉里,鲜红的血珠流在那脆弱的指甲上,如同涂了鲜红的丹蔻。阿古丽顾不上疼,只关注地看着小姐,见她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嘴唇再次颤动起来,这回的声音不再含糊能够听清楚字眼,只听她嘴里反复念叨着:“退思……退思。”

灵堂之内,范进与张懋修以及顾实正在说着什么,看上去神态从容,比起脸色颇为尴尬的两人,他倒是显得十分洒脱。“顾兄是张府东床?倒是失敬了。”范进朝着顾实回了一礼,随后问道:“但不知几时立的婚书?”

“不曾……还不曾来得及。”顾实的脸涨得更红,手紧握成拳,原本皂白分明的眼睛,此时已满是血丝。从他的表现看,范进确认其肯定知道自己和张舜卿已有夫妻之实的事,也接受了接盘侠的身份。只是作为苦主他可以接受张舜卿,不代表他能接受黄毛站在自己眼前。

这家伙,似乎有点面啊。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他很想朝自己发火,却又不敢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以至于把自己憋的非常难受,对于真正想对付的人,实际没有什么损害,单从两人表现出来的态度看,反倒是顾实看上去更理亏一些。

这种人本分忠厚,从做人上找不出什么把柄,但是另一方面,在生活情趣上多半也差一些,没什么趣味,跟这样的性格人生活在一起,日子过的也就是古井无波没什么趣味可言。想来张居正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准备招他做女婿,保证女儿不因为失申于范进的事被未来丈夫挑剔。

从道理上看,张居正做的其实也谈不到有什么错,只是从范进自己的利益上,当然不允许这一切发生,因此看顾实的目光就带着几分审视的角度。一如当日挖了刘勘之墙角,他现在也是做着最坏准备。即使张舜卿与其婚事不可阻挠,自己也得再挥一次锄头。

张懋修怕两人在灵前撕打起来,连忙做着调和,找些话来岔开话头,用眼神示意范进赶紧离开。可是范进仿佛突然变得愚蠢,于张懋修的提示充耳不闻,依旧在那里与顾实交谈着。

顾实只与张舜卿见过一面,并且只是惊鸿一瞥,以通家之好的身份来见个面,张舜卿便告辞离开。他是个守礼君子,见到女人就会主动错开眼睛,并不会特别仔细地去看。但是对他来讲,这一面也就够了。毕竟他与自己上个妻子也只是成亲当晚才见到,在那之前是不曾谋面的。

他不是一个好涩之人,以他的相貌家室,在风气开化的东南找一个美丽女子,或是吸引几个小家碧玉都非难事。但是严守礼法的顾实,向来信奉娶妻以德的原则,对于女子容貌本不十分在意。他上个妻子也谈不到很美,但是人很端庄贤淑,对丈夫百依百顺,这便足够了。

在妻子死后,他又是壮年,自然有人提出过续弦。只是那时他刚把家产都给了家中几个兄弟,免得他们为了分产业打闹,没有了安身立命的来源,也就谈不到成亲的事。他不是一个想要靠当某人女婿飞黄腾达改变生活的性子,自认为对情爱方面也没什么需求,可是与张舜卿那仓促间的一次相见,他的心在那一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一样,竟是一时间忘形地呆在那,就连张居正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在意。

人世间竟有如此佳丽?他回到住处时,脑海里反复闪现的依旧是张舜卿那美若天仙的容貌。从张居正的话语里,他隐约感觉到其在暗示什么,他是老实不是愚蠢,并不是个榆木脑袋,听得懂张居正的暗示,并为这种暗示而有了一种莫名兴奋。一向稳重的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莫名地兴奋感,这种感觉他说不出滋味,只是觉得身体在燃烧,心情格外激动,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不管做什么事都做不好,因为脑海里反复闪现的都是那一道倩影,其他的什么都入不了心。

那一晚他梦到了自己成亲的时候,揭开盖头,出现的不是自己那虽然相貌普通但和自己相敬如宾的亡妻,而是张家小姐。那一晚他辗转反侧,那一晚他连续做了几个梦,梦里的人都是她。

随后的交往中,张居正终于透露出招婿之意,顾实也表示了同意。即使随后张居正坦言女儿已非完璧,他也并不在意。

顾实是个很讲礼法的人,对于女子婚前失节其实非常介意,但是只要是张舜卿,不管是被迫还是被骗又或是心甘情愿与其他男子做了什么,他都不介意。他爱她,她愿意接纳她过去的一切,只要成亲之后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成亲前的事他不在乎。

他可以感觉的到,女子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张居正以及张嗣修都想给两人制造见面的机会,但是每次张舜卿都拒绝露面,压根连话都不想和自己说。张居正也委婉地表示过,自己的女儿被宠坏了,有些骄纵,脾气不好,绝不会像自己去世的妻子那样温驯可人,对自己百依百顺,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不在乎。只要是和她成为夫妻,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他相信靠着自己的温柔,早晚可以软化女子的心,让她安心与自己做夫妻。

张文明的死对顾实而言,只是一个长辈的离去,他所想的是未来岳父的身体怎么样,舜卿会不会因为祖父的死而难过伤心,她的身体如何。他想要表示一下慰问,可是男女有别,他又不敢张口。至于张文明死去带来的一系列朝局变化,又或者张居正的去留问题,对顾实而言,压根就没想过,对这些问题,他没有概念。

他不是官场中人,即使如今做了四品官,其实也就是个领俸禄的,于自己的工作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更没有官员自觉。每天在衙门里也只读书不管事,或者说不知道该管什么。在他看来丁忧也好,在职也好,都没什么区别,做不做官都没有关系。

对于范进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张居正当日也向他透露过张舜卿与范进的关系,他自然也表示不会介怀。可这种大度是对张舜卿,不是对范进。

一见到范进他就忍不住想到,自己未来的妻子就是被眼前这个男人所欺骗引诱,乃至失申于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的一个画面,就是美如天仙的妻子与这个男人同床共枕任其予取予求的情形。

这一点已经令他感到难以接受,更让他觉得无法容忍的则是范进的态度。他对自己没有丝毫愧疚,反倒是一副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言语里透露出的信息,是压根不相信舜卿会和自己成亲。

一想到其与张舜卿曾经的关系,顾实就越发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践踏,无名的怒火在周身燃烧,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他想要挥出拳头,重重打在这个家伙脸上,再告诉他舜卿是自己的娘子,不许其再有非分之想。可是……他做不到。

从小到大,顾实都是个正人君子,忠厚朴实,不会与人争斗。他不曾与人动过手,即使吵架也没有过。一个大家族里,难免有利益上的争夺,并因此导致明争暗斗,每当这种争斗涉及到他时,他都会选择退让。不管是田地还是店铺房产,只要争,他就退。

不争不斗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虽然这次他破天荒地愤怒,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怒,拳头虽然握的紧,却不知道该怎么样挥出去。看着范进把张府当成自己的家,与张懋修亲切交谈慰问,言语流利的样子,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自己拙于言辞,他却能说会道,将来……必须躲他远远的。好在他是做官的,不能到处去,自己带着妻子远远避开他,一切都会好的。

就在此时,范进忽然停住了口,仿佛感受到什么东西一样,不再与张懋修交谈,将视线移向灵堂门口。不知就里的顾实也下意识地随着范进的目光移过去,那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什么东西。就在他满腹狐疑时,却听范进开口道:

“我知道你在那里,就像你知道我在这一样。我知道你很难过,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我不会勉强你什么。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够了,那我绝不会打扰你。就让我在这看着你,只看着就好。我知道你在,就像你知道我在,你我都在对方心里,这样就很好。”

范进的声音格外轻柔,如同有一种莫名地魔力,可以让人心变得格外温暖。顾实的心莫名收紧了,他已经猜出门外站的是谁,他希望自己猜错了,但理智告诉他,那是唯一答案。

他自问说不出这种话,不在于学识而在于性格。他是个古板而庄重的人,即使是对妻子他也无法用这种态度开口。在他看来,用这样的言语对一个女子说话是大逆不道,破坏礼法的。张家千金那等冷艳美人一定会离开,不会与这种坏人名节的男子相见,千万不要……露面。

黑暗中,一声轻微的抽泣声响起,紧接着一个身穿重孝的窈窕身影出现在门口,随即便见到其甩开了什么人的拉扯,向着范进飞扑而来,口内大叫道:“退思!”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紧紧相拥在一起,女子口内亲切地叫道:“退思……相公!”

那一声相公叫得人心神俱醉,魂飞冥冥,只为这一声相公,就算让顾实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但是他却很清楚,女子叫的不是他。

在这宁静的夜里,某样东西破碎的声音在灵堂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