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听到这个答案,仿佛被鞭子抽了一记,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声道:“这万万不可。太岳,你是被气糊涂了,否则绝不会说这种话。这句话我没听见,也不会向慈圣通传,你赶紧想个能掌枢的人!”

张居正倒是神色如常,他用手指了指窗外,“双林你听。这风声,哭声,还有乐声。像不像我张家已经衰落,革职抄家时的动静?”

“没有这个话。你家天伦谢世,理应如此,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要说这种丧气话,陛下慈圣对太岳信任有加,谁敢动你分毫?”

张居正摇摇头,“你不必安抚我,我也没难过。其实于我而言,倒认为这是一次很宝贵的经验,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可以提前看清世道人心的。他们这样,倒是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也下定了决心。没错,我要留下。我回乡丁忧本是朝廷体制,可如今看来,一旦有人借机生事,让人误认为张某已经失势,必然落井下石,与我撇清关系。如果只是单纯的不相往来,乃至谗言构陷,这其实并没什么要紧。最怕的就是他们急于撇清一切,就从我们推行的新法上下手。”

“双林也历经了三朝,风风雨雨看的多了,这一层想必是想得到的。不少官员做事的手法就是这样,一听说谁倒了,就把谁推行的制度所用的人,不分愚贤一体驱逐。乃至为了表现自己的清白,刻意事事与之相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事,从来就没缺乏过。反我张某不足论,可是若为反张某而坏掉新法,故意把考成法、一条鞭尽皆废除,咱们这几年的心血就白废了。”

冯保道:“豫所这个人,还算个仁厚君子,再说他要是不放心,你可以举荐个你信得过的,保证新法可以推行下去就是了。”

张居正摇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我推行的新法,让太多人受害。会试之前,咱们敲打的那几家大户豪绅,就是被人派出来探路的卒子。背后的人连你我都无法擅动,皇亲国戚,世袭勋臣再有那些名门望族地方胥吏。这些势力合在一起,是一股任谁都不能小看的力量。吕豫所这个人是个什么为人,你我心里都有数,忠厚而无用处,决不敢为了新法得罪那么多人。他不会刻意坏掉我的新法,以显示对我的不满,可是当下面的人反对新法时,他也不会刻意去维护它。这样一来,新法不坏而坏,也是一样的结局。至于其他人,够资格掌枢的,与你我不是一条心,再者缓不救急,眼下能用的,又没一个有这分担当。”

冯保犹豫道:“要不这样,我们不设首辅,只让一个人护印……”

张居正叹口气道:“双林,你想一想这样的内阁又哪来的威信?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难行。这个问题我其实想了很久,张某读圣贤书,何尝不知孝悌之道?我也想过,丁内艰而去,将朝政交给一干下属共同护持,只要局面不变坏,等我起复之后,也可把这三年的损失补回来。可是今天,我算是把这些人的面目看清了。他们会做事,也能做事,但是做事的目的不是为了报效朝廷,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为了讨我这个首辅欢喜,这些人会不遗余力地推行新法,乃至使用些非常手段。为了讨新任首辅的欢喜,也会改弦更张,学吕调阳的黄老之道,无为而治。行新法的是他们,坏新法的也可以是他们。把国家交给这样一些人,没有个人看着,我如何能放心?”

冯保道:“太岳,我觉得你这也是多虑,局面不至于如此恶劣吧?”

“双林你想想,朝政能有今天这样的格局,正是你我以及慈圣三人互相扶持,同心协力的结果。新上任的首辅第一与你的交情不够,第二与太后彼此之间缺乏信任,第三在天子面前也无多少威严。内外不能沟通,上下不能一心,便不会有我的权柄与威信。而行新法,恰恰需要大权与威严。一个无威无信的宰辅,不要说继续推行新法,就连守成都万万不能。”

推行新法的过程中,冯保与张居正是战友关系,两人互相扶持,共同为推行新法而努力搏杀,自知其中艰难。也知张居正所说,确实是事实,从客观角度上看,如今的大明根本离不开张居正。

不管换了谁当首辅,三驾马车的合作都会出问题,在天子还不能自己掌握天下的时候,三驾马车的问题就注定是全国问题,朝政民生肯定都会受影响。但是冯保还是摇头道:

“太岳你说的是天下事,我说的是你自己的事。眼下天下太平,根本没有非夺情不可的理由。如果天子下旨夺情,百官必然能猜出来是你我所谋,要保证你留在枢位上。不管是言官也好,还是满朝文武也罢,只怕都不会答应。到时候你的名声……”

“自是一落千丈,成为天下人唾骂的对象。”张居正点点头,“我如何不知,这样做会是一个什么下场。不说眼下,就是等我死后,只怕也逃不过悠悠之口,把我骂成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长叹口气道:“慈圣以国士之礼相待,万岁视张某为师。此等礼遇为人臣之极致。张某惟有让国库充盈百官勤勉,方不负圣恩。我原本也想忠孝两全,既能报效朝廷,又可保全自身。可眼下看来,不少人等着我退下去,好让天下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这一步一退,就再也回不来了。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我按着规矩夺情丁忧,至于天下的事,就交给其他人操心。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这个天下不至于动摇,局面还可以维持,至于我死后如何,也操心不到。等我死后说不定还能落个贤臣名号,得几声夸奖。另一条路,就是为千夫所指,被仕林视为败类,被天下人所不齿。但可以为江山社稷保全元气,让万岁将来不用为国事操劳。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张某便做一回非常之人又能如何!”

冯保回忆起当初老主驾崩,幼主寡母朝局危入累卵之时,正是自己与张居正两人内外联手稳定局面驱逐权相,保证了朝局稳定,才有现在的光景。心内百感交集,摇头道:“太岳,你是文官!和我们不一样。我可以不要名声,你不行……”

“我知道,但是食君之禄报君之恩,从这一点上,你我又没有什么不同。”

“人说你张太岳才智国朝第一,冯某看来,你却是一痴人!固然善于谋国,却不善于谋身。夺情之议一出,朝野上下必然震动,不知多少原本依附于你的臣工,会与你划清界限乃至成为敌对,这里面的难处暂且不提,咱们只说天子。若是让陛下认为你贪恋权位,于臣工而言,也绝非好事。”

张居正摇摇头,“不会如此。陛下是我的弟子,与我有师生之谊,又怎么会怀疑自己的恩师有所图谋?我的一片丹心天日可鉴,万岁与我君臣相知,必不会有此猜忌。”

冯保道:“话是这么说,就怕有奸人从中挑拨,陛下年幼,一旦受了奸人蛊惑,生出些不好的念头,当下固然不会如何,将来怎样难说的很。”

“无妨,宫内有你还有慈圣,即便是有奸人蛊惑,也有你们为我主持公道,这一层我是不担心的。现在我只是在想,这夺情的奏章该由谁来上。”

冯保想了想,“你自己自然不能上,世侄也不行。少不得只好请慈圣出面,让万岁下一道夺情旨意,太岳你且推辞一番便是了。”

他又看看张居正的脸色,房间里灯光虽然还算亮堂,但是终究不比阳光,看的不是太清楚。过了好一阵才道:“太岳,我怎么觉得你这脸色有些苍白,可是那老毛病?”

张居正点头道:“就是那样了。前次犯病时得湖广名医李言闻妙手诊治,这次听闻老父亡故心中悲痛,不想老病又发作了,血出不止。好在找到了当时留的方子,病势略有好转。”

“略有好转……那就是比上一次更重了?这可耽搁不得,还是请太医来看看。”

张居正道:“眼下这个时候哪能请太医?若是传出我染病的消息,那些人更要认为我不胜烦巨,难以支持大局,事情就更无可为了。我身体素来硬朗,这点小病还不能奈何我,双林不必管了。现在只想着这夺情的事,请慈圣出面其实不算最好的办法,可是当下想找个有力大臣上夺情奏章也不容易,便也只好如此了。”

正在此时,游世禄在外面敲响了门,进门之后脸色有些尴尬道:“老爷……范进范传胪递名刺求见,说是前来……吊唁。”

“吊唁?”张居正哼了一声:“我父与他非亲非故,用不着他吊唁,名刺奉还打发他回去。”

“慢!”冯保叫住游七,又对张居正道:“太岳,老百姓有句俗话,有钱买不来灵前吊。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再说,今天去吕豫所家中贺喜的人里,可没有范进。”

张居正自然也知道,范进并没有背叛自己,没去吕调阳家中,恭贺其即将成为首辅。现在,其他人还没来吊丧,范进率先上门,这种态度表达的也很明显。换句话说,在自己的心腹纷纷输诚示好之时,范进倒是保持了对自己的忠诚。

不管是在路上办的曾光案间接搞死何心隐这个老冤家,还是这回收拾高拱,范进立的功劳张居正自然看在眼里,对其才干也很满意。眼下其表现出来的忠诚,比之那些江陵党人更为可靠,按说应该是拉拢培养一番,日后做自己手下一杆枪头来用。

可问题是,张居正只想与范进保持工作上的往来,不想让其进入自己的家里。尤其是现在顾实也在家中帮忙,固然他与张舜卿订婚的事因为这个意外而被迫搁浅,但是顾实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张家一分子看待,跪在灵牌前磕头烧纸,极是孝敬。

张居正对他看法很好,觉得这样的好孩子才是当女婿的最佳人选,这种时候自然要与范进保持绝对的距离绝了他的心思才好。他非要进来,算怎么回事?

冯保在宫中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是基本技能,如何看不出张居正所想。在旁道:“太岳,范进素有智谋,我不觉得他现在来,只是吊唁那么简单,说不定他有了什么主意也未可知。他的才具自不如太岳远甚,不过总归多个人多个脑子,有个人出主意也是好事。游七,你就让他进去吊唁,不要让他乱走就是了。我相信范退思不会糊涂到,在这个时候和顾实打架的地步,再说……两人也打不起来。”

作为张居正的好友,他也是见过顾实的。说实话,冯保对这人很看不上。他的为人不像张居正,行事也偏于极端阴暗那一类,和顾实这种正人君子属于阵营冲突,见面就没好看法。在他看来,如果顾实真娶了张舜卿,除非躲范进远远的,否则早晚变成武大郎。是以他这话暗讽顾实面瓜性子,不会有胆量与范进冲突。

有冯保的面子在,游七也不好再说什么,连忙出去把范进引到临时灵堂,许他跪在那里烧纸。范进走到灵堂时,见那里只有两个男子陪灵,一个是三公子张懋修,另一个男子年纪比张懋修大一些,长身玉面修眉俊目仪表堂堂,以相貌而论比之自己只强不弱,比之刘勘之也只逊一筹而已。

见他进来,张懋修有些尴尬,咳嗽几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身边那男子则端详着范进,脸色一红一白的,很有些古怪。

范进不理他们,在游七引导下,在灵前磕头行礼,又烧了几张纸,随后才与两人攀谈起来。张懋修吭哧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才好,那男子比张懋修好不到哪里去,对范进的情绪很是复杂,似乎有些不满,又似乎有些畏惧,在那里期期艾艾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游七只好咳嗽一声,为范进介绍道:

“这位是顾公子,与我家乃是老世交通家之好,现任尚宝司少卿。”

“在下顾……实。”男子终于开了口,朝范进勉强一拱手,随即加重语气道:“相爷已将爱女许配与我,等到一出丧期,便要完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