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住部族介于三大国之间,在四十年酋长生活中,管领着不满二千户的部落,朝鲜和辽东的边民不断地被他的部族所袭击,使两国政府不能不设法羁縻,减轻边患。他的办法是:寇明则亲蒙古,寇朝鲜则又亲明;在另一方面他又自居后台的策士,指使其他部族向明和朝鲜侵略,功成则坐地分赃,失败则脱身事外;又时时向被侵略者献殷勤,博取赏赐,有时且举发他自身所指使的寇变,先期告密。他的失败是同时得罪了两个大国,又不能得第三者的障庇,在明和朝鲜双方夹击下,无地退避,终于束手被灭,建州为之骤衰。
满住招引左卫同住,这件事在朝鲜固是失策,极力挽回终于失败。在明廷一方面,从得到朝鲜恳切的请求后,在同样的情况下也认识到让三卫合住厚集敌力之非计,下敕禁止(《世宗实录》卷八六)。
二十一年(公元1439)九月壬申吾都里毛多赤来告曰:“闻忽剌温野人赴京师者言,凡察等奏请移居婆猪江,帝览奏大怒,令考其前此开阳城等处虏掠事迹比之,遂不准所请。”
在这样的情形下,满住能勾结凡察和素来亲朝鲜的童仓举族逃来同住,这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李满住在明人和朝鲜人的心目中都是一个可怕的邻居,公元1459年朝鲜王曾和明使陈嘉猷有过这样的谈话:
(明责朝鲜交通野人,擅授官职)上令金何答曰:“古纳哈、童仓曾受本国之职,李满住子四五人频频来往,其子一人前月来还。此辈人面兽心,若不许来,即生边衅,不得已而待之,有自来矣。”嘉猷曰:“朝廷亦知此辈易生衅端,此辈与畜生一般,今年受职,明年又欲受职,欲心无穷,朝廷所知。”(《世祖实录》卷一六)
明之不敢痛绝,也是怕引起边衅。世宗二十三年(公元1441)四月明廷谕朝鲜敕书中有这样的话:
彼凡察、李满住辈朝廷不过异类畜之,饥穷来归则矜闵而刍豢之,所不绝之者亦意彼得所止,则或者不肆窜窃于王之境,非有厚彼之施也。(《世宗实录》卷九二)
这不过是一种外交辞令,口说是为朝鲜其实还是为自己边境的安全。
满住对明比较肯低首下心,除例贡外有时会自告奋勇地卖力气,听指使。例如捕土豹:
世宗十四年(公元1432)十二月满住承圣旨入深远处,捕土豹。(同上书卷五八)
出兵扈从:
二十九年(公元1447)六月通事金辛回自辽东启:“达达也先太师屯兵黄河,冬月欲攻海西野人,辽东阅军隄备。建州李满住曾往北京,自请扈从,闰四月挈家赴京。”(同上书卷一一六)
擒送边寇:
文宗二年(公元1452)三月戊午明使金宝告都承旨姜孟卿曰:“皇帝招致李满住、童仓而不招卜哈秃,卜哈秃慊之,抢夺辽东牧马十七匹而去。皇帝敕满住等拿卜哈秃以来,否则当擒杀汝辈。满住督卜哈秃赴京,卜哈秃不去。满住曰见咎于尔犹可也。若得罪皇帝,则我辈无所逃矣。遂拿卜哈秃而归。”(《文宗实录》卷一二)
同时又出兵掠扰,有时听蒙古人指使,有时则假装蒙古军入寇。有明确记载可考的如下列几次:
(明)景泰元年(公元1450)四月壬辰,时鞑靼脱脱王屯兵广宁、辽东近地,也先屯大同城外,李满住诸种野人皆投于彼,声言将击辽东以及朝鲜。(《文宗实录》卷一)
这次寇边当时即被明廷发觉,降敕朝鲜谨备:
八月甲戌敕曰:“近得镇守辽东总兵等官奏报,四月二十六日以来开原、沈阳等处各报达贼入境抢掠人畜,及攻围抚顺千户所城池。审得各贼系是建州、海西、野人女真头目李满住、凡察、董山、剌塔为北虏迫胁,领一万五千余人马前来为寇,当被守备官军追击出境。又称再添人马前来攻击……云云。”(同上书卷二)
被利用的结果是脱脱攻海西,满住惧不敌奔窜山林(同上书卷六)。
同书又记:
满住及童卜花秃等尝假称达子,屡寇辽东,俘虏边氓。(同上书卷一二)
明欲调兵征剿,始各畏惧,将其所抢人口送回赴京服罪(同上)。《世祖实录》卷二乙亥(公元1455)八月辛亥条:
七月二十二日总兵官曹义与通事朴枝言曰:“野人李满住要结三卫达子假称也先兵马,横行作贼。”
世祖七年(公元1462)八月复联蒙古入寇,《实录》卷二九:
壬午谢恩使金系熙、姜希颜先遣通事张有诚启闻见事目:“五月二十九日还到宁远卫,指挥盛光云:达贼与建州、毛怜等卫野人连结,今在沙河北长城外二十里之地。”
次年复入寇,报杀海西人之仇,《世祖实录》卷三一:
癸未(公元1463)十月乙巳咸吉道都节制使康纯驰启:“建州李满住、童山等送箭于毛怜卫,约合兵欲寇中国或寇朝鲜。”又千秋使宣烱等闻见事件云:“去年马鉴奉敕将往海西到开原卫,海西人拒而不纳。适海西人猎开原长城外,开原人杀之,因是海西人连结建州卫横逆不入贡。今武忠奉敕往海西招抚,又往建州卫招抚。”
十一月戊午康纯驰启:“蒲州人与火剌温相应发兵,谋寇辽东及甲山、义州等处。”
世祖十二年(公元1467)十月蒙古军逼广宁,野人等围开原(《世祖实录》卷四四)。据唐人终信的报告满住部落曾被明兵攻杀:
十月二十五日野人入通远堡杀掳人畜,指挥刘英出战死之。贼分屯夫乙原里、深浦、双岭,往来剽掠,邓御史领千余兵战琥珀洞不胜而还。胡参将王指挥亦到开州追战。又宋参将、朱参将领兵直到李满住所居,执满住问其子等所在,仍攻杀所管三屯,缚致满住及家属于胡参将、王指挥在处。(同上)
自后入寇不绝,明廷下令禁止贸易:
十三年(公元1468)正月戊寅野人李豆里来信,建州卫居人等剽掠中原,故不得贸易于辽东地面。(同上书卷四五)
但建州部族仍出没辽阳,三月间海西卫千余兵屯于白塔,毛怜卫千余兵屯于连山,建州卫五百余兵屯于通远堡(同上)。明廷不堪其扰,遂定与朝鲜夹攻之计。
建州在明廷的眼光中是桀骜不驯的属夷,在朝鲜人看来也是如此。明廷用赏赐爵禄羁縻,朝鲜人也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但是在事实上,朝鲜又是明的属国,在两属的情势下,不可避免地引起明廷的猜嫌。朝鲜世祖即位后极力招徕建州,建州野人相率来朝。明景泰七年(公元1456)二月李满住、充尚(童仓童山)均请由平安道入朝,当时朝鲜君臣曾有如下的讨论:
丁巳上谓大臣曰:“李满住请由平安道之路来朝,许之否?”韩确启曰:“中朝禁我国不与此辈交通,向者野人之来中朝必闻,况满住有名,不可招来。且开平安道之路使彼知夷险适直亦不可。”上曰:“中朝之与我国,虽敕之如此,野人入朝则馈遗甚厚,此中国之深谋也。古人云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势,此即今日中国之谋也。在我国固当待之以厚,岂可陷于中国之术乎?”(《世祖实录》卷三)
建州先处朝鲜东北,例由咸镜道入朝,后西徙婆猪江,朝鲜为国防的关系,仍要他们绕一个大圈子由咸镜道出入。韩确和明帝室缔姻,是一个亲明派,世祖则颇有野心,主极力招抚之说,形迹既露,建州部人遂向明告密:
己卯(公元1459)二月己巳奏闻使金有礼驰启:“广宁百户黄英密与臣言:建州都指挥李兀哈、童火儞赤(佟火尔赤)等诉于总兵官曰:都督童仓今秋到朝鲜,朝鲜国王每日赐宴,又赐鞍马衣服弓剑,度其势必有招抚之意。总兵官曰:汝等闻诸何处?李兀哈等曰:我辈眼所共见。仍告赏赐物件。总兵官即与太监奏达,秘不宣。遣经历童成前去童仓处所窥觇情伪。”(同上书卷一五)
满住和童仓同请入朝,而此告密不及满住,其为满住所指使无疑。至少告密的是满住部下,不能说满住和这次告密无关。同年四月明使陈嘉猷、王赍敕来责问,禁止交通。据明使口头之言:
朝廷意以为此二人(古纳哈、童仓)曾受朝廷都督职事,殿下又加授职,于理未安。(同上书卷一六)
则实为宗主权之争执。同年七月复降敕严责,敕云:
王以为钦遵敕谕事理,许其往来。但(明)宣德、正统年间以王国与彼互相侵扰所降敕谕,故欲令释怨息兵,各保境土,未尝许其往来交通,除授官职。且彼既受朝廷官职,王又加之,是与朝廷抗衡。(同上书卷一七)
朝鲜自此不敢公然招纳,敕边将不许交通:
八月乙卯谕平安道观察使都节制使曰:“若李满住、童仓等使送到满浦等处,当谕以上国诰敕交通之意,以杜频频往来。”(同上书卷一七)
满住对朝鲜的态度也和对明同样的狡诈,在遭天灾或歉收时则卑辞叩边乞粮:
世宗七年(公元1425)正月辛卯平安道监司驰报:“野人李满住等百七十三名到江界,童修甫答等二百六名到闾延俱以请粮为辞,留连不还。”令小给回程粮,如不还归,则严兵设备,临机应变。(《世祖实录》卷二七)
朝鲜为之疲弊:
十七年(公元1435)十二月庚子兵曹启:“婆猪江野人托以乞粮而来,若许留则相续不绝,供亿之弊不少。且谲计难测,阳为归附,阴縻粮饷。乞令给粮遣还,后有出来者并不许留。”从之。(同上书卷七〇)
有警则遣使预报,如:
十七年正月丁亥建州卫都指挥李满住遣使来报:“忽剌温千余骑欲侵犯朝鲜,已启行矣。”(同上书卷六七)
果然两天后闾延即被围攻。如:
世祖庚辰(公元1460)十一月甲辰建州卫李满住遣人驰报:浪孛儿罕亲党火剌温可昌哈率千余兵欲犯边。(同上书卷二二)不到几十天,闾延果然被寇。其子古纳哈、豆里尤为朝鲜所信任。世祖七年(公元1461)自八月十日至九月四日凡五次报变,至以贼虏发兵时日来告(同上书卷二六)。丙戌(公元1466)二月世祖谕边臣有“豆里告变,未尝不实”之语(同上书卷三八)。时时遣使朝贡输诚。壬午(公元1462)十二月满住以他部赵三波等屡犯朝鲜,惧并被攻剿,上书乞自效,其书契曰:
(明)永乐二十年太宗皇帝谕父於许乙主曰:“达达侵扰,汝是皇亲,若被掳则名誉不美,汝可移居蒲州地,朕当谕朝鲜国王。”(明)永乐二十二年移住。(明)宣德七年火剌温兀狄哈毛都古入寇大国。宣德八年四月十九日大国发兵七道入攻,尽杀父子兄弟妻子,掳六十四口,后乃遣还。满住犹不敢报,移居开原、辽东近地。达达之兵侵中国,又侵我等,我还蒲州江。(明)天顺五年赵三波奏于皇帝曰叔父浪孛儿罕无罪被杀于朝鲜,欲要报复,帝为止之。又曰今上抚恤小人之子,特受高职,赐之鞍马,报恩无路,只欲直心效力。(《世祖实录》卷二九)
同时却又乘机不断入寇,世宗十五年(公元1433)四月朝鲜向明廷奏请讨伐,奏曰:
窃详婆猪江、斡木河等处地面散处野人等类与叛人杨木答兀结为群党,掳掠辽东、开元等处人民,买妇及本国边民为奴使唤。前头被掳人口等不胜艰苦,自永乐二十一年以后连续逃来本国,共计五百八十名口,审问根脚,委系上国军民,节次差官解送五百六十六名口,内有本国人口仍令安业。因此野人等积年含愤,侵扰本国边境,为害不少。今来婆猪江住野人等稔恶不悛,纠合同类野人四百余骑,于各人面上刺做忽剌温野人貌样,突入边郡江界、闾延等处杀害军民男妇,劫掠人口牛马财产,孤人主子,寡人之妻,其为酷害尤甚。不但轻蔑本国,乃敢为欺罔朝廷,诈称忽剌温地面野人等抢去人口头匹,夺下拘留在卫。臣窃谓忽剌温地面与本国相去
远,为本无仇嫌,乃缘婆猪江等处野人等诱引前来,托为贼首,本非忽剌温野人造意作耗。即日本人等又欲作耗窥伺边郡,事若仓卒,难以应变。著令边将部领军兵前去,从宜设策及机处置。(《世宗实录》卷六〇)
奏章未发时朝鲜已敕平安道都节制使崔闰德率军进攻,三月二十七日命三军节制使李顺蒙等分兵七道,四月十九日昧爽行师,射伤李满住,杀死其妻小,俘虏其部下一百七十五名而还(同上)。十七年(公元1435)正月七月九月建州复连续入寇(同上书卷六七)。十二月癸卯满住又遣使来献土宜,并辨寇盗为忽剌温野人所为,与本人无涉(同上书卷七○)。十八年二月癸丑明敕备兵剿灭,敕曰:
所奏建州卫都指挥李满住稔恶不悛,屡请忽剌温野人前来本国边境劫杀等事具悉。盖此寇禽兽之性,非可以德化者,须震之以威。敕至王可严敕兵备。如其再犯,即剿灭之,庶几边民获安。(《世宗实录》卷七一)
十九年(公元1437)七月丙午条:
传旨平安道监司,俟机潜灭婆猪江李满住。(同上书卷七八)
以都节制使李蒇为大将,九月初七日分兵三道:上护军李桦领一千八百十八人向兀剌山南红拖里;大护军郑德成领一千二百三人向兀剌山南阿闲皆自理山越江;李蒇与闾延节制使洪师锡、江界节制使李震领四千七百七十二人向瓮村、吾自岾、吾弥府等处,自江界越江。三路军皆获捷,焚搜古音闲、兀剌山城及阿闲地面、吾弥府,凡杀获贼六十名(同上)。满住被剿,使部下扬言恐吓报复,将害朝鲜入朝使臣于东八站路(同上书卷七五)。一面远遁浑河,窜居山谷,不能安业,粮饷匮乏,其管下人或持土物往来开原买卖觅粮,或往辽东觅保寄住(同上书卷八二)。时左卫童仓、凡察等受朝鲜旨来招抚,满住即具奏明廷诘斥其背国负恩,请依前敕勒令移来同住(同上书卷八四)。
三卫合住后,满住势力复振,时邻时寇,二十三年(公元1441)闰十一月满住、凡察使人来朝(同上书卷九四)。又入贡明廷,自陈敬遵朝命,安分守法(同上书卷九六)。明景泰五年(公元1454)十一月遣使乞赐鞍马(《端宗实录》卷一二)。世祖二年(公元1457)二月遣使请由平安遣入朝(《世祖实录》卷六)。朝鲜亦曲意抚纳,令边将加意接待(同上书卷一六)。但令避明使耳目。己卯(公元1459)三月丁未:
谕平安道观察使元孝然都节制使具致宽曰:“野人来服,我国之上策,卿等独知,然上国所恶。故使臣回还间,建州卫野人来朝者勿许上送。给行粮盐酱送还。”(同上书卷一五)
此后三卫小酋时时入侵,满住一面使人告密,一面又阴为谋主。壬午(公元1462)三月癸丑条:
咸吉道都观察使康孝文据钟城节制使申兴智呈驰启:“阿赤郎耳住兀良哈吾同古到钟城告曰:女真毛尼可到吾家言曰吾等及同里住火剌温兀狄哈都督尼应可大、汝罗豆等率兵五十将入寇平安道,去二月到李满住家议之。满住曰:江水解冰,且前年秋入寇,以此平安人皆入保城内,势难攻城。又汝等马瘦,待草长农民布野入寇为可。遂还养马练兵。”(《世祖实录》卷二八)
时野人赵三波阿乙豆等声言报仇,掠扰不已。朝鲜不能忍受,决心一网剿灭(同上书卷三三)。李满住等得息大惧,数遣使请入朝被拒,不得已将家财妻孥并移山幕,每日出后下本家,申时还山幕,远处土田不得耕获(同上)。满住子豆里得朝鲜许可移居皇城平,以朝鲜待遇甚薄,复归故居(同上书卷三四)。乙酉(公元1465)二月豆里入朝于明,请敕朝鲜勿攻。明为降敕令朝鲜勿妄兴兵。(同上书卷三五)
朝鲜政府早定征伐之计,边将积极备战,建州人来往边境者见满浦屯集大军船艘,知迟早不免被攻,欲先事图之,通部厉兵秣马,克日入寇(同上)。丙戌(公元1466)秋冬之间,建州毛怜诸部连寇明境,次年明使来约夹攻,遂一举而灭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