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啦一声脆响,永宁宫正厅地上,一个青瓷白玉小瓶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太后砸了东西仍是不解恨,气得坐进金丝楠木扶手椅,仰头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老太监连忙来给她捶肩捏背。掌事宫女招呼下边的宫人来打扫。老太后阖开一丝布满皱纹的眼,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今日在朝堂之上,她垂帘听政。底下的心腹大臣按计划上奏,称睿王立下战功,应赐予封地,即刻离京赴任。

谁知陈阁老率先站出来反对,他说睿王功勋卓著,又是皇室嫡支,理应在皇上养病期间,镇守京师,以免心怀不轨之人趁机作乱。

紧接着好几位朝臣附议,纷纷称睿王殿下智勇双全,能堪大任,建议朝廷授予摄政王之名任其辅政议事。

太后心中破口大骂,什么心怀不轨之人?最需要提防的就是他睿王了!本以为今日就能将这煞星送得远远的,结果万万没想到韩君夜这么些年远在边关,却暗中早已将手伸向了朝廷。

陈阁老是他的人,这几个附和的官员显然也是,朝中还有多少人已经悄悄被他拉拢,又有多少墙头草在闻风观望着局势。

太后苍老而锐利的眼神隔着纱帐扫射着底下的昔日心腹们。有些话不能由她来说,必须得有人站出来。

户部尚书战战兢兢出列说道:“微臣以为,睿王殿下德才兼备,在军中治下有方,更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倘若淮南封地不能使睿王殿下一展抱负,那么西南封地如何?西南世家割据,州牧税收艰难,正需铁血手腕整治一番,若睿王此次前去……前去……”

韩君夜抬眼冷冷看着周秉琛,使得对方开始有些结巴。

这是又拿他当刀使,西北十几年来没有熬死他,又想将他推去整治西南番邦。

“周尚书的意思莫不是皇上治国无方才导致西南混乱?西南既如此不堪,一州巡抚难辞其咎,理应撤职。周大人足智多谋,能当大任,本王看不若就由你顶上吧。”

韩君夜声音不疾不徐,气势却咄咄逼人,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吓得周尚书双股颤颤,不敢多言。

本是顶着太后的压力提议,谁知三言两语间竟是把自己给发配到了边远地区,他简直后悔莫及。

此时其他朝臣出列,支持睿王留京辅政,再无异议之声。睿王韩君夜言词恳切:“愿为皇兄分忧。”

顺势应下,尘埃落定。

太后内心愤怒,可后宫不得干政,她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成定局,韩君夜名正言顺地留京成了摄政王。

太后挥开轻轻揉着她太阳穴的手,吩咐人去叫太医,她要确保皇后尽快怀上孩子。她不信自己斗不过韩君夜,毕竟他娘当年就是她的手下败将。

柳书言含着一颗蜜饯,悄悄翻墙出了自己的寝宫。每日三大碗苦药喝得他胃口全无,嘴里一股苦味挥之不去,只能随身揣着一点梅干蜜饯。

刚刚躺在**,傍晚那一海碗药汁令他喉头发苦,几欲作呕。于是他索性爬起来,一个人跑出去散步吹风。

夜晚的皇宫安静下来,白日的喧嚣暑气都随着习习凉风消散得无影无踪。柳书言避过夜巡的士兵,走着走着又来到了秋千小院。

这里比别处黑了不少,破败的宫灯无人点亮,唯有月光照亮这一方寥落的小院。柳书言习惯性地坐上秋千轻轻摇晃起来。接着他听见内殿那边传来一阵声响,有脚步声急急走过来。

不会吧?他才第一次走夜路,这就遇上鬼了?

柳书言吓得从秋千上跳下来,正准备夺命狂奔。

“是你?”

韩君夜出现在寒凉如水的月光下,听语气有质问,还有一丝的失望。

“大半夜的,你不要吓人啊!”

柳书言惊魂未定,这人晚上不回王府睡觉,跑来这里干什么!他口中嗔怪着,全然忘了自己也半夜不睡四处溜达。

韩君夜立在小院,清白的月色给他镀上一层冷淡的光。他眼神迷离,神色落寞,仔细看衣襟袖口被沾湿了,泛出比别处深沉的墨蓝。

柳书言嗅了嗅,空气中若有若无飘散着一股酒味儿。

“你搁这儿喝酒?”柳书言难以置信。

“不干你事。”韩君夜难得没有调戏他,转身又要进内厅。

“唉唉,见者有份,你得带上我一起!”

虽然柳书言不大喜欢这个睿王,但是自从进了宫,他就再没有尝过一口酒。因为太后要他绵延子嗣,明令禁止他沾酒,御膳房连只醉鸡都不肯做给他吃。

柳书言一个箭步跟上去,只见昏暗的内厅里,落满灰尘的桌上孤单地摆了一坛子酒。堂堂炎朝王爷,不在自个儿王府好吃好喝住着,也不上酒楼花天酒地去,反而跑这深宫里独自买醉,这是个什么路数?

而且连盘下酒菜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回家?”柳书言是真的很好奇。

身旁人沉默了一会儿,苦涩地开口:“我没有家。”

柳书言抬头去看韩君夜的表情,屋子里太暗瞧不分明,但柳书言似乎在那张冷峻的脸上看出了伤心的意味。那个平素里不可一世的睿王殿下此时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让人忍不住想去安慰。

生在皇室,亲缘凉薄。柳书言虽不能完全体会,但自己眼下的处境也能令他略知一二。

柳书言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开口道:“我是有家不能回,咱们彼此彼此,借酒消愁吧。”

说罢他准备替自己斟一杯,谁知一看根本就没有酒杯,于是也不管了,拎着坛沿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舒爽!

韩君夜今晚格外沉默,只闷头喝酒。柳书言一个人小嘴叭叭地开始讲自己小时候的事。讲他偷大哥的糖酥藏在枕头下面,讲他养过的一只狸花猫,还讲他家门口的那颗大枣树。

直至月上中天,柳书言才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寝殿。

没过多久,太后寿辰。宫里从好几天前就开始忙碌,御膳房备了八大菜系全宴,镜湖旁还搭了戏台子,请了京城里最出名的班子来唱八仙祝寿。

皇帝卧病未能出席,柳书言作为一个没有家族背景的名义皇后,在宴席上只用露个脸就行。太后是今日的主角,达官贵人们争相上前去送贺礼。

柳书言嫌闷,一个人先悄悄退场了。他绕着湖边散步,晚风将青衣咿咿呀呀的唱腔吹送过来,悠悠远远更甚台前。

“又见面了。”

湖旁水榭,韩君夜迎面走来。

“睿王殿下怎么才来?”

方才的寿宴上柳书言并没有瞧见他。

“之前没见着,这是惦记我了?”韩君夜站到他跟前,笑着如是讲。

这人还真是,又变回了这幅轻佻的样子,仿佛那夜沉默心碎的那个人是柳书言的幻觉。

见柳书言不说话,韩君夜托了托手里一个锦盒,“我去送个礼就走。”

他与柳书言擦肩而过复又转过身来,“还是不肯告诉我名字么?”

柳书言抿着唇,如果是那天晚上韩君夜问的话,自己愿意告诉他名字,同他交个朋友,但不是今晚这个混账样子的睿王。

韩君夜靠过来,离柳书言的脸仅仅只余一寸,近到柳书言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迦南香的味道。

“好歹咱们也算是交换过金津玉液的”,韩君夜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不说,我就只能叫你作,皇嫂了。”

作者有话说:

韩君夜:不管,那就是间接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