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者听到苏进的回答,放下手中的活,转过头对着苏进道:“这位大老爷,不是这密州的人吧。大老爷此话不假,当初知府大人上任之初,的确这么说过,但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自密州新任知州到任后,做的与说的全然是两码回事。”
“本村虽说距离郑州府城不近,但这里的土地大部分都是景王府所有。这里的百姓,也大部分陆续都成了景王府的佃户。原本自从景王犯上作乱被剿灭后,新任郑州知府的确下令重新丈量土地,以前被景王府霸占的土地一律发还。”
“原主流亡在外的,由官府代管三年。村民若是想要耕种,可以向官府申请,秋收时官四名六分成。本村这些土地,原本大部分都是村民自有的。部分土地,是这密州城李大善人的。因为我们这里的土地比较肥沃,皇上在赐景王田地的时候,将这里的田地都赏赐给了景王。”
“这里的百姓,自然也就成了景王的佃户。而那位李大善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景王府。不仅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媳,都被景王府的那位三管事夺去,自己一家男丁都死于非命,便是自己的财产也成了景王府的。”
“就连自家的那座宅子,也成了景王府负责密州事务三管家的外宅,用来蓄养夺过来的别女,以供他**乐。原本这次新任知府大人,将那位作恶多端的三管事明刑正典,又发还了大家的田地。还将家中已经无人的李大善人土地,发给大家租种。”
“这村中的百姓无不感恩戴德,都盼着这日子能够长久。只是还未等村中百姓,重新到手的土地还没有攥热乎。从京中下派到这密州的新任知州大老爷,在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宣布之前所有租种官府地的百姓,必须在月底之前将所有的土地,以及收成全部都缴回。”
“逾期不交的,一律按照偷盗重罚。今后所有无主的土地,一律由官府发卖。如果百姓想要继续耕种这些土地,要向知州衙门缴一百贯制钱,便可以获得三年的耕种权。这里的百姓,这些年负担着景王府高昂的地租,一年下来连口粮都不够吃,上哪去找一百贯钱去?”
“大家又都是普通的百姓,大部分的人又是一个大字不识,便是告状都找不到门。虽说搞不懂原来说得好好的,让大家租种李大善人的地,秋收后再四六分成。怎么变成了所有无主的地,交由官府统一发卖了。但知州大老爷让交回去,也只能无奈的交回去。
“好赖这都是别人的地,交回去也影响不到自己,大不了大家不租了便是。官字两张嘴,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是半个月之前,官府突然又贴出布告,要求原来景王府所属佃户,一律要补齐自明德十年,也就是景王就藩开始到今年的钱粮。如若不交,土地一律没收。”
“这位知州大老爷,在这方面一向是不二价,更不允许议价。不管你家的地几等地,哪怕便是十年九欠收的洼地与石板地,一律要按照一年三贯制钱或是两石粮食补缴。这个标准,可谓是童叟无欺。不管谁来,都是这个标准,绝对不允许讨价还价的。”
“而这位知州大老爷,不仅要求大家补齐明德十一年来的欠税,还不知道从那里弄了一群人,带着官差衙役整日里面下来催收。如果缴不上,不是拆房子扒房梁,便是牵走家畜顶账。甚至百姓好不容易才被放回的妻女,家中的鸡鸭鹅被抢走的也不在少数。”
“听说被抢走的女人,原主三日之内不赎回去,一律交由官府发卖。可怜这些百姓,自从明德十年起,便成了景王府的佃户。景王府的地租,一向都收到六成五。这里的百姓一年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到头来口粮都不够果腹不说,连来年的种子粮都得靠借贷。”
“那里还有多余的钱财,去缴纳这八年的钱粮?更何况,这位知州大人收的这个钱粮,便是搁在往年也实在缴不起。一亩地不过只能打三、四石粮食,他补缴钱粮就要两石,上哪儿去缴得起?若是赶上灾年,一亩地的产量还不够补税的。”
“八年的钱粮一年交齐,一亩地便是要十六石,便是卖儿卖女也缴不起。更何况,按照朝廷十税一定制,一亩地征粮也不过三十斤,他这两石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但这位知州大人却是道,多出来的这些算是利息。可就是驴打滚的利,也没有这么高吧。”
“可这位知州大人却不管那个,抗拒不交也没有什么可以顶税的,便锁拿到知州衙门枷号。别的村子不知道,便是这个村子前前后后,已经被枷号了五六个人了。如此下去,这是要硬逼着老百姓造反那。”说到这里,老者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听着老者的话,黄琼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深沉。看着黄琼的面色不善,不敢让黄琼接口的苏进,连忙道:“敢问老者,这个知州如此做派,与之前知府的作为大为不同。难道百姓就没有什么怀疑,没有想过去上告吗?他不过只是一个五品知州,总不能在这郑州府一手遮天吧。”
苏进上告的话,却让这位老者异常的愤怒:“上告?这位大老爷有所不知,那些下来收税人说过,这是那个什么权知郑州处置使英王的手谕,若是谁敢反抗便是对抗英王。英王麾下的骁骑营三万精兵,已经封锁住了密州通往京城的道路,就算是想要上告也走不出这郑州府。”
“而且人家是皇子,眼下又是圣眷正隆的亲王,我们这些百姓便是上告,也没有人会搭理的。更何况,最初与那些收税人一同下来的,便是这密州的通判大人。贴出来的布告,上面也是印着权知郑州处置使英王大印的。”
“本以为好不容易走了一个贪婪成性的景王,却没有想到又来一个更贪的英王。这郑州府所属州县的百姓,当真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有些人家,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重新去做流民了。当初听信了官府的话,千里迢迢从京城回来,却没有想到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听到这位新任知州大老爷,不仅自己刮得地低三尺,甚至在收刮聚敛的时候,还打着自己的旗号。黄琼心中虽说怒意极盛,但脸色却渐渐的平淡了下来。良久才道:“好一个收刮有术的百里侯,好一个会拉虎皮做大旗的知州大老爷,好一群龌蹉官。”
“今儿若不是走这一遭,还不知道这郑州府居然出了这么一位大老爷。怪不得那日宴请刘虎家乡士绅的时候,询问密州官府施政如何,那些人闭口不谈,想是都怕得罪人吧。一个不过五品的知州,居然拿着朝廷的政令如此不当回事,不知道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看着黄琼,越来越平静的脸色,但却越来越冰冷的语气。现在对这位心中怒意越盛,脸上越是平稳的让人看不出来的,笑面虎王爷已经有了一定了解的苏进知道。这位此时脸上平静得有些不正常的王爷,恐怕这心中已经起了杀机。
苏进面带愧色的想要解释什么,却唯唯诺诺良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实在找不出借口为自己开脱。密州是郑州府的属州,密州知州如此公开对抗朝廷的政令,还打着英王的旗号。自己这个郑州知府居然一无所知,这首先便是一个失查之罪。
看着苏进面带愧色想要解释什么,黄琼摆了摆手道:“此事你有责任,但主要责任还算不上。郑州百废待兴,你又整日里面忙着处理政事,对下面恐也是无力顾及。而且幸好时日短,造成的危害也不是一点无法弥补。”
听到黄琼的这番话,知道这是英王在为自己找借口。苏进脸上的愧色更浓:“多谢王,王少爷给在下留一些脸面。在下多年在京城居住,对于下面这些龌蹉官的手段,虽说也有一定的了解,可毕竟没有真正的见过。平日里面,最多也是从同僚口中知道一些。”
“但密州出了这种事情,在下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这不是一句不了解,能够遮掩得住的。这密州知州如此鱼肉百姓,如此的上下其手,在下作为这个、这个,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这次出来,还一直都蒙在翁中。王少爷,又何必为在下掩饰?”
苏进这番汗颜的话,黄琼摆了摆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后道:“你也不要过于自责,说话还是要实事求是的。出了这种事,你的确是有责任这不假。密州离着郑州府才多远?不过百余里,快马都能一天跑个来回。”
“密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一点不知,一个失查你逃不掉。但若是板子都打到你身上,这也是有些冤枉你了。眼下郑州本就初定人心不稳,暗地里面又有不知道多少人,总想着将这潭本就够浑的水,搅合的更浑以便自己浑水摸鱼。”
“郑州善后所涉之事,本就是千头万绪,你又那里能够做到面面俱到?你在那个位置上,大部分的精力还是要与那些上差打官司,更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主要的政务,不是还要靠着下面的州县去执行?这些人的心思,别说你左右不了,便是皇上与朝廷都无能为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到任已经两月有余,郑州善后事宜也进行了两月有余。你除了到我那里,平日里面又出过几回衙门?简雍平日里面,尚且知道步行来回,可以顺带了解民意。可你做到什么地步了?”
“你这个一府首宪,整日在戒备森严的衙门里面,出门便坐着几人抬的大轿,鸣锣开道、前呼后拥,又有那个百姓还敢与你说实话?见不到老百姓,不能沉下身子与他们交谈,你又上哪里去能真正的了解民意?”
“我知道,你整日里面都在忙于政务,并未偷懒。你到郑州这两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餐也只进一小碗米饭。不过两个月,你比在京城的时候,整整瘦了两圈还多。你勤于政务这一事,谁也不能否认。可有些事情,不是勤于政务便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