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贾的思想建构有效地阻止了汉初儒学独尊的思想倾向,但在另一方面则又开启了汉初无为而治的黄老思想,使黄老学说一度成为汉代的官方意识形态。

黄老学是汉初社会特殊的文化现象,自从司马迁《史记》著录这一文化现象后,学术界进行了大量的研究,然限于资料的不完整,特别是黄老学的相关著作的基本丢失,人们对黄老学之在汉代的实际情况及其实际影响力缺乏真切的理解,故而或语焉不详,或不免多为推测之辞。近年来,随着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的发现和相关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对黄老学和汉初社会的内在关联又有了许多新的认识,普遍相信黄老学是汉初几十年最具有影响力的学说,汉初经济之所以能在短时期内得到恢复和发展,在某种程度上应当归之于黄老学指导下的无为政治。就其原则而言,这种说法或许不错,但其对黄老学的实际影响力则未免估计过高。[1]

黄老学是黄帝之学与老子之学的简称。它们或许都出现在先秦时期,但二者的结合应当很晚,因为《庄子·天下篇》在评述先秦学术大势时,仅仅评述过老子其人其说,而并未涉及到黄帝之学。另一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庄子》在评述老子之学时,将之与关尹的学说相连属,而没有黄、老相比的痕迹。他称颂关、老以“太一”为核心,虚怀若谷,能让人,能容物,虽委曲求全,但不削于人,澹然独与神明居。其学其说虽未能达到至高的境界,但也毕竟称得上古之伟大的真人了。[2]依此反观汉代几位号称尊奉黄老的人物,如曹参、窦太后、汲黯等等,他们除了仅得老学的皮毛外,其精神修炼的程度似乎还差得很远。

当然,《庄子·天下篇》没有评述黄帝之学,并不意味着黄学在先秦时代并不存在。事实上,通观《庄子》全书,也多次提及黄帝其人,有的地方似乎也足以显示黄帝的思想倾向,只是没有与老学相连属而已。由此我们相信,在先秦时期,黄是黄,老是老,二者之间的界限虽不甚分明,但它们并没有合一则似为事实。

黄老合称,首见于《史记》。不过《史记》对黄老的源流及其分野的辨别并不明晰。司马迁写道:“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耶?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3]言下之意,老学与儒学相对。

至于黄学,《史记》中几乎从未单独提及,每每与老学合而论之,所述较详且为历代学者所重视的首推这段话:“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丈上人,不知其所出。河丈上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暇公,乐暇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4]将黄老学源流变迁作了一个颇为含糊的交代。

事实上,黄老的结合应当是很晚的事。因为不仅在战国末年及秦王朝统治的那些岁月里,我们尚找不到黄老学派活动的丝毫痕迹,即使在汉王朝建立之后的若干年里,似乎也不存在黄老学派的活动。我们知道,农民出身的开国皇帝刘邦,不仅对儒家学说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而且似乎对所有的既成学说都不屑一顾。他只是出于极为现实的功利主义的原则,才不得不接受叔孙通、陆贾诸人的忠告,对儒家学说表示出一些必要的和适度的尊重。在汉初诸帝中,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尊奉黄老学的是景帝[5],不过那也是因为他的母亲窦太后强迫之故。“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6]值得注意的是,在景帝被迫接受的教育中,也仅读《老子》,而未涉及黄帝的什么书,似乎黄帝学一如先前,仅是一种信仰,并没有什么著作。

窦太后确实是有汉一代诸皇后中最具有影响力的皇后之一,她对黄老学的偏爱当然要影响到汉代的政治。不过,由于汉初鉴于诸吕之乱的教训,皇后们的政治影响力甚为有限,而且窦太后因眼疾失明,在客观上也必然为其活动带来明显的不便。她在汉初政治中开始发挥作用,那还是文帝去世之后,即公元前157年之后。此时距汉王朝的建立已有半个世纪之久。

在汉初诸功臣将相中,对黄老的尊奉也相当晚。高祖刘邦,“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7]这些第一代权臣们似乎尚无暇眷顾什么黄学与老学。

如果不是牵强附会的话,我们应当承认,汉初位至将相而又尊奉黄老的仅有曹参、陈平二人。而且,他们尊奉黄老的这一动向又和汉初政治的发展密切相关,并非完全出于内心的真诚爱好与信仰。

曹、陈二人都是刘邦的重要谋士或重要将领。在其军事活动的早期,似乎更倾心于纵横权谋之术,而与什么黄老无缘。正如陈平所说的那样:“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8]至于“革命”成功之后,他们确曾转而倾心于某种颓废思想,似乎有那么一点接近后世所理解的黄老的倾向,但其深意可能如司马光所说:“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之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际,人臣之难处。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淮阴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物外,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9]功勋如韩信、萧何、张良者在“革命”成功之后尚不能自保,其他功臣的内心恐惧状态便可想而知了。曹、陈等人玩世不恭的外在表现,无不曲折地反映了他们明哲保身的真实想法。司马迁说:“及【韩】信已灭,而列侯成功,惟独参擅其名。参为汉相国,清静及言合道。”[10]又说:“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陈】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11]这多少透露出曹、陈政治选择的内心苦衷。

不过,也必须承认,曹、陈的黄老倾向虽然是一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其休息无为的政策给汉初社会确实带来了出其不意的好处,特别是他们将这一政策带到中央向全国推广,因而在汉代学术史上就有了至关重要的意义。

曹参继萧何为丞相,一遵萧何约束,就职伊始,“择郡国里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间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12]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曹参黄老无为而治。

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自刘邦建立西汉王朝到武帝即位的几十年间,汉王朝的统治思想一度确曾是以“清静无为”为主要特征的黄老政治学说。黄老学说在汉代的出现、发展与被逐出历史舞台,有着其特殊的历史条件和复杂的社会原因,它对汉代社会的发展也起着正负两个方面的巨大影响。

所谓特殊的历史条件,主要是指这样两个方面:首先,黄老学说的出现与演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它不仅合乎统治者的需要,而且符合一般民众的共同愿望。

战国以来,诸国纷争,战争频仍,特别是秦始皇的统一战争,秦王朝的苛政、暴政,以及秦汉之际的社会大动乱,给一般百姓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困难和不宁。战争的最终受害者无疑是广大民众,但作为统治者,特别是通过战争夺取政权的新的统治者,他们也不愿意将混乱局面持续下去,而希望建立一种宁静的、有秩序的社会。因此,西汉重建统一之后,不论是一般民众,还是统治者,他们在主观上都渴望赢得一个和平的内外部环境,以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恢复生产,重建家园;也便于统治阶级利用和平环境,调整社会结构,建立一种有序的社会。在这种条件下,以“清静无为”、“垂拱而治”为主要特征的黄老学说登上历史舞台,便有呼之欲出的趋势。

从本质上说,黄老学说是一种时代性文化。因为在先秦并不存在着这样一个独立的思想派别。汉代人根据社会的需要,将两个根本不曾相属的黄帝、老子合而为一,构造成一种新的学说,即黄老之学。其实,汉代人心目中的黄老之学,与黄帝、老子的思想见解相差甚远,只是有选择地保留了老子的“清静无为”思想。然而,正是在这一点上,黄老之学与汉初社会对理论的需求极为吻合。“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民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户房,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13]清静无为的统治方略,无疑有益于社会安宁,社会的安宁又无疑有助于促进汉初由乱到治的历史转折。

[1]参见马勇:《黄老学与汉初社会》,《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4期。

[2]《庄子·天下篇》。

[3]《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4]《史记·乐毅列传》。

[5]《隋书·经籍志》称“曹参始荐盖公能言黄老,文帝宗之”云云,不足信。因为《史记·懦林传》明说“文帝本好刑名之言”。而刑名与黄老似乎并不能等同。

[6]《汉书·外戚传·窦太后传》。

[7]《汉书·高帝纪》。

[8]《史记·陈丞相世家》。

[9]《资治通鉴》汉纪三,太祖高皇帝七年。

[10]《史记·曹丞相世家》。

[11]《史记·曹丞相世家》。

[12]《史记·曹丞相世家》。

[13]《史记·吕太后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