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对汉武帝面临的严峻形势的冷酷无情的分析,今日看来不无实事求是之处,但对武帝来说,未免太严厉了些。因而,使武帝多少觉得有点委曲,因为他即位之后,一心思治,何以见效甚微?任人唯贤,何以不能达到天下大治?于是,武帝不得不以委屈的心情再问董仲舒“帝王之道”。

汉武帝在第二次策问中关切地问道:“盖闻虞舜之时,游于岩郎之上,垂拱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亦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欤?何逸劳之殊也?盖俭者不造玄黄旌旗之饰。及至周室,设两观,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陈于庭,而颂声兴。夫帝王之道岂异指哉?或曰良玉不琢,又曰非文无以辅德,二端异焉。殷人执五行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图圈空虚。秦国用之,死者甚众,刑者相望,耗矣哀哉。呜呼!朕夙寤晨兴,惟前帝之宪,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业,皆在力本用贤。今朕亲耕藉田,以为农先。劝孝悌,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功烈休德,未始云获也。今阴阳错谬,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淆,未得其真。”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武帝的困惑在中国传统社会具有极大的普遍性。中国古代的帝王中的相当一部分人确实毕生劳心费神,兢兢业业,然而到头来,不仅国家并未治理好,而且怨声载道,甚者,国破家亡。而另外也有一些帝王,垂拱无为,却不治而治。这其间的道理何在?又怎样才能使帝王的主观努力与客观效果成正比呢?

针对汉武帝的困惑,董仲舒回答说:“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得舜、禹、高、咎繇,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任贤任能,教化大行,垂拱无为,也能天下大治。这里首要的前提是帝王能辨别贤与不肖的区别,确实任用贤能而不是无耻之辈。否则,像殷纣王,“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伯夷、太公皆当世贤者,隐处而不为臣。守职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天下耗乱,万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从周”。殷鉴不远,这是值得吸取的历史教训。

在董仲舒看来,帝王本人贤能与否,只要不是太过分,都无关根本,关键在于能否得人,能否得时,得人得时则天下兴,万民乐。“周文王顺天理物,师用贤圣,是以闳夭、大颠、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爱施兆民,天下归之。故太公起海滨而即三公也。当此之时,纣尚在上,尊卑昏乱,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这是非常时期,不具有帝王之道的一般原则意义。

帝王之道的一般原则意义,董仲舒认为是一贯的,一些基本要求是一致的。他说:“帝王之条贯同然,而劳逸异者,所遇之时异也。”是时代条件使然,而不是本质有什么不同。“制度文采,玄黄之饰,所以明尊卑,异贵贱,而劝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然则宫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俭非圣人之中制也。”所谓“中制”,就是合乎帝王之道的一般原则。

董仲舒强调,“臣闻良玉不琢,资质润美,不待刻琢,此亡异于达巷党人不学而自知也。然则常玉不琢,不成文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谊之流,非独肌肤之效也。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非有文德以教训于天下也。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饰空言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惨酷之吏,赋敛无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

看来,所谓帝王之道的一般原则,就是以文德教训于天下,用原始儒家的概念来表达,就是孔子说的“导之以政,齐之刑,民免而无耻”。以德为主,德刑并用,使民众百官都养成良好的政治习惯、道德规范,那样,也就自然比较容易达到天下大治。

基于这种考虑,董仲舒向武帝建议,将人才的培养作为为政的要事。他指出:“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知,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殊方万里,说德归谊,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愿陛下因用所闻,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陛下亲耕藉田以为农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思惟往古而务以求贤,此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获者,士素不厉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谬,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递选郎吏,又以富皆,未必贤也。且古所谓功者,以任官称职为差,非所谓积日累久也。故小材虽累日不离于小官,贤材虽未久不害为辅佐。是以有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今则不然,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混淆,未得其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

董仲舒建议的核心问题,实际上关涉到中国传统社会帝王之道的几个根本原则,历史主义地来观察,他的设计和建议对后世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由于分散的小农经济构成社会的主体,那么,怎样才能有效地稳定社会秩序,怎样才能使中央政府的决策变为全社会的实际行动,怎样使下情能有效地上达,建立一个有序的管理体制,都是中国传统社会统治阶级时刻在思考的重大问题。董仲舒强调从“养士”开始,切实培养一批有用之才,任贤任能,以各级官吏的模范行为成为整个社会的行为规范。这样,遍得天下之贤士,则治世可期,盛世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