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回叙袁世凯在彰德奉了上谕着补授湖广总督,但他还搭着架子,托言足疾未愈,不肯就任。可是各省独立的报告,一天紧一天,军无斗志,人有戒心,一个摄政王,又是庸懦优柔,自己拿不定主意。那天又开了个御前会议,召集王公大臣、军咨府、陆军部,商议此事。隆裕太后道:“自从太皇太后先皇帝殡天以后,皇上幼冲,我是一个妇人家,幸赖摄政王辅政,及诸位王公大臣相助治理。三年以来,内外相安,不料武昌革命党忽然起来,本想不难即日平定,谁知这几天一夕数惊,江西、安徽、云南各省,都电告独立,荫昌也没有告捷的电文,人心慌乱已极。我想命岑春煊到四川去,魏光焘到两湖去,这都是老成宿望,诸位意下如何?”
老庆王奕劻抢先说道:“太后所见极是。岑春煊、魏光焘,都是老练有识的人,着他们遵旨迅速启行就好。皇上幼冲,群臣等辅弼无力,以致闹出这乱子来,自有应得之咎。可是国家练兵养士数十年,不能平此区区小丑,也太不成话了。请太后放心,我们还有数镇雄兵,不难一鼓**平,就是督师无人,这是很焦心的。奴才的意思,还是叫袁世凯出来,只有他可以统率诸将,收指臂之助。前次放了他湖广总督,他托疾不就,想他是前任外务部尚书,可否仰恳太后慈恩,赦他已往之罪,授他为钦差大臣,所有赴援海陆部各军,并长江水师,统归节制。再令冯国璋统第一军,段祺瑞统第二军,均归袁世凯调遣。如此优待重用,不念旧恶,想袁世凯具有天良,他应感激圣恩,驰驱图报的了。”
太后道:“我于外间情形,不甚熟悉,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袁世凯当日的事情,你们大家都知道,也不用说了。先皇帝龙驭上宾的时候,本要治他的罪,朝廷体念老臣,以足疾放归田里,也算得宽恕的了,袁世凯自己也应得摸摸良心。现在咱们要用他,他又摆架子,这事王爷与摄政王商议,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大家说袁世凯才具好,必能平乱,自然以国家为重,我还追念他从前罪恶吗。”隆裕说到那里,早止不住泪珠儿滚了出来,掩面先自回宫了。
老庆王便和摄政王商量,下了一道上谕:特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所有赴援海陆各军,统归节制。又着冯国璋统第一军,段祺瑞统第二军,均归袁世凯调遣。那个摄政王是一无主张的人,也就唯唯否否。虽然他们的新进派里头,也有好多不以为然的,可是自己里头也提不出一个知兵大员来,与袁世凯抗衡的,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了!
那时候,清廷特派专使,到了彰德,说了许多好话。又派荫昌自己到彰德劝驾一次。袁世凯便道:“朝廷笃念旧臣。赐予起复,又奉皇太后、皇上圣恩优渥,世凯人非木石,岂敢忘恩。虽然足疾未愈,自当力疾督师,驰驱赴敌,以尽犬马之劳,不过开拔檄调,一切饷糈政府也尝筹及吗?这一回,不单是湖北一省的事,各省都已响应了起来。即使大军所指,即日**平,那笔军饷也就不赀,何况如今还没有一个把握呢。”大家说道:“但求宫保出山,饷项我们再从长计议。”袁世凯这时也预备有些头绪了,冯国璋、段祺瑞两位军统,也来请示机宜了,他就慢慢地由彰德起节,驻扎到信阳州来。我还记得袁世凯在他的《圭塘唱和集》中咏《春雪》一联有句云:“数点飞鸿迷处所,一行猎马疾驰来”。正应了当时景象呢。
袁世凯奉命督师,到了信阳州,荫昌即与交接。他虽然是现任陆军大臣,资历甚浅,所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调遣各军将领,也不能如袁的指挥用命,乐得卸肩了。老袁那时便一连几个急电,打给庆王,催索饷项,大致说:要饷项无亏,将士方乐于效命。那时节,清廷度支,已渐渐不能支持,急切之间,到哪里去筹款呢?说不得个古老传语:“朝廷不差饿兵”。要叫他们出死力去打仗,如何可以不预备饷项呢?
正在束手无策,仰屋兴嗟的当儿,便有人献策于袁世凯(按:这个献策的人,当是一个要人,在我搜集《留芳记》资料的时候,曾询问告者何人,但他不肯道出姓名,他既欲保密,我也不好穷诘了),说是:从前慈禧太后私蓄,也都是刮的民脂民膏,现在他们既然要保那大清的天下,不可以叫他们拿些出来吗?人民尚有毁家纾难的,何况他们帝室中,况且这也不必要侵及内府正供啊。袁世凯听了,拊掌称善,说道:“对了!对了!你老兄真能在无办法中想办法。”便请这位献策的先生,即日到北京,和老庆王仔细商量去。那人到了北京,先去见了王士珍,王士珍道:“果然筹饷是急如星火,明日且和庆邸商量。”到了明天,见了庆王,因说:“慈禧太后既有私蓄,我们暂时借来一用,日后即可归还,这不过是应一个急儿罢了。”
庆王踌躇道:“这是说有一笔储藏款儿,我也好像听人说过。自从老佛爷归天以后,当然归今太后保管了,只是我们怎好去问得。”王士珍道:“王爷不好问得,我们更不好问得了。”庆王道:“或者托摄政王可以想想法子。”王士珍道:“全仗王爷帮忙,那军饷一天不发,就一天不能开拔,此刻军情紧急,瞬息万变,最好仰求皇太后济一济急,暂时发放,将来国内平定以后,首先筹还。”老庆王道:“明日叫起,我且问问去。”
当时庆王见了摄政王,便谈起了这事。摄政王道:“确实有这笔款项,现归太后保管,只是咱们怎么可以开口向她要去呢?这是孝钦后的私蓄,并不是国家的正供呀。”
庆王道:“现在时势很急,你想耽搁一天,要出多少乱子,怎么还管它私蓄与公蓄,只要有钱,就取出来济急。但能保得住大清天下,将来这笔账,总可以算得清,即时归还的。不过这到底是宫廷私蓄,他们当然不愿意交出来,全仗您大力,好好儿地奏明太后,说现在不过借来一用,将来无论在哪一项收入上,可以拨还。要是国家度支宽裕,也不会向太后要这笔钱。如此说法,或者太后也就应许了。”庆王又低声道:“最好把外头的事情说得更紧急些,想太后自然不至于留难呢。”摄政王是个懦弱的人,受了庆王的教唆,便道:“我总极力地说去,事成与否,却未可必。”庆王道:“全仗大力。”
那天摄政王便进宫中,和隆裕商量,太后道:“好啦!你们大家想心思想到宫里头来了。这一宗款项,果然是老爷遗留下来,归我保管的,却不是取诸正供,乃是历代相传,一向归宫闱掌管,未曾动用,数目多少,连我都未曾知道。现在他们度支部在那里管什么事,临时筹一些军饷也筹不到,要想到宫廷私蓄,这还成什么事吗?”
摄政王道:“要是外面能想法子,早已想了,还来叩求太后吗?实在这两天外头闹得很凶,军咨府里各省独立的电报似雪片一般飞来,所有派出去的人,回京报告,也没有一个好消息。本来这几年中,库藏空虚,度支竭蹶,已经要闹饥荒了,怎能还用兵呢?就如袁世凯这个东西,先皇帝一生未能扬眉吐气,可不是为他所害,纵不加罪,何至于要起用他呢。也是为了时局艰难,一时京外没有统兵大员,不能不叫他出来,现在开拔无费,他就黏在信阳州,今天说足疾复发,明天说感冒未愈,不肯亲赴前敌。外面风声愈紧,延宕一天,就要出多少乱子,受多少损失,在这个时代,更不能提到外债、国债,所以大家的意思,都仰求太后,请将老佛爷的遗蓄,暂时移作军用,济一济急,将来无论在哪一项收入上,可以尽先扫数归还。现在咱们以救国为先提,请太后俯念时势急迫为是。”
隆裕不比慈禧,是个软弱的妇人,这时无话可说,但也说道:“那也不全是现款,有许多是金条、金块之类,还有的是前朝一直保管下来的,老佛爷在日,也没有敢动它,到了咱们手里,难道就变卖了不成?”
摄政王知道这已经活动成功了,便道:“有金子就可以变成现款,咱们向金店里一兑就行。或者着金店里暂免熔化,留存一年半载,咱们仍可以赎回。这一次**平内乱以后,全国人民,都要恭颂太后圣明,能通权达变,不是那般固守成法呢。”摄政王知道太后已应允,连忙把高帽子送上去。隆裕道:“既然如此,我明天派小德张,去开宫中库房,叫他们搬出来,且点了数再说。”隆裕叹了一口气,又说:“只是要悄密些儿,到底对于宫廷面子是不大好看的,又传出许多谣言。”
摄政王谢恩出来,明日就提出孝钦后那笔私蓄来了。要知道一共有多少呢,说是总共值银七百多万两,除了几百多万现银外,其余都是金块金条。这些金条,有些是孝钦后的储蓄添置下来的,有一部分金条上还刻有“大明嘉靖年制”的字样,这还是明朝大内之物,直到了民国三四年间,还有人瞧见过,可知还未能熔化尽净呢。袁世凯得到了这一笔巨款,自然满意,这时就派了第一军军统冯国璋克日南下,直抵汉阳,而自己却仍旧驻守在信阳州沉几观变。我今在此不提。
再说这价值七百多万两的孝钦后私蓄,说什么平内乱,即日筹还,到了袁世凯手里,都泡了汤了。一直到南北停战和议,袁世凯进京,做了总理大臣,像徐世昌这种人,貌为忠贞,其实和袁世凯一鼻孔出气。倒是王士珍这个老实人,为之愤愤不平,他说:“咱们北洋派,要是大家肯出些力,区区革命党,真是不足平的,无奈大家不肯出力,既不出力,又要骗他们的钱。隆裕太后那里的陆续也已支到一千万了,当时向宫里去说时,我也在旁边拼命打边鼓,谁想如今白捞了他们的钱,一些儿不给他们颜色瞧,凭良心说,咱们也不该哄他孤儿寡妇的钱,诸位想想,我再有老脸进宫去见太后皇上吗?”
这话传到袁世凯那里,袁世凯道:“王聘老真糊涂了,清室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的钱吗?从前聚了进去,此刻叫他们散些出来,这不是应该的吗?想当年慈禧在日,把我们海军经费,移造颐和园,王聘老怎么又不提了呢?不然,何至于我们中国几次和外国人打仗,搞得一败涂地呢?可是钱,确是已经用掉了,难道要我赔出来吗?”可见这时候,袁世凯一片狡狯惫赖的心事,已显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