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辛亥革命以前,从未到过北京;国民党北伐成功以后,亦未到过北京,这时已改北京的名称为北平了。

这一个时期,称为北洋军阀时期,以袁世凯的筹备帝制时期并计之,也扰攘了十有余年。我的初次到北京,也已在张勋闹复辟以后了,那个时候,也号称行新政,开国会,而纷乱荒**,不可究诘。我那时正离开了上海的时报馆,厌弃了记者生涯,可以稍作长期旅游;又很想换换空气,找别一职业,以为糊口之计,我辈穷书生,不是什么有闲阶级呢。不过我不自讳,我在这一个时期,颇受到浪漫的倾向,古人有五十而知非之说,我那时也已四十多岁了。

我初到北京时,住到一家旅馆,叫作东方饭店。中国的招待旅客居住,也有三阶级,最初名曰客栈,我从苏州初到上海的时候,所住的就是客栈,那是简陋得很的。后来渐渐进步了,改称之为旅馆,人家以为旅馆的名词最适当,所以那时一班广东商人到上海来开设百货公司,附设的有新型而模仿西式的客寓,仍名之为旅馆,如“东亚旅馆”“大新旅馆”之类,并没有称为饭店的。但是饭店两字的名词,是早已有的,老老实实就是大家吃饭的地方,如上海的有饭店、弄堂之类。可是现在最高等的旅馆,往往称之为饭店,北京的东交民巷,先有了“六国饭店”,北京的城内,也有了“北京饭店”,正不知何所据而云然。

东方饭店是一位姓丘的由上海到北京来开设的。据说那位姓丘的,本来是上海某西商所开办的餐馆里一位侍者,现在发展了,有此经营,有没有后台老板,却不知道。其地在北京南城外的香厂,也是新开辟的区域。那地方接近市场繁盛之区,而尤其是北京夙昔所驰名的艳窟八大胡同,在其邻近。东方饭店地址很宽大,但其建筑,一半是三层楼,一半只是二层楼。二、三层楼都是客房,总计大约有七八十个大小房间,楼下就是一大间餐室以及大厅、会客室、账房间之类。规模虽不及北京那些大饭店之大,可也算在上、中等之列了。许多从上海来的人,都喜欢住东方饭店,为什么呢?因为那是由上海人到此来开设,虽在北京,还脱不了上海气息。譬如说,这里所雇用的侍者,大一半是南方人,尤以宁波人为多,账房间里也有上海人,于语言、习俗上便利得不少。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先有几个上海人来住了,觉得满意,互相推荐,有许多熟朋友,住在一起,岂不是更多趣味呢?况且这个饭店主人,为了生意之道,满招呼,极客气,自然宾至如归了。

东方饭店的房间,是怎样分别的呢?大房间在二层楼,每间附有浴室,连每日三餐在内,取费五元。小房间在三层楼,没有浴室,也没有厕所,只有公共浴室与厕所,也每日供给你三餐,取资三元。现在想想,真可谓廉价到极了。但是一个房间只许住一人,如要多住一人,便须加价;供给三餐,也只备一客所需。加价大房间每人一元半,小房间一元,大房间可加一榻,小房间实不能容,只有双栖而已。所谓三餐者,都是西餐,早餐则牛奶、咖啡、面包或麦糊等都备,午餐一汤、两菜,一概如上海例,晚餐则较丰富些。但如要临时点心或消夜餐,则需另计了。

再讲到设备,最好的是冬天有暖气水汀,北方天气寒,家家有火炉,但于旅馆不相宜,这时冷热气机尚未流行,一烧水汀,则全楼温暖如春了。惟夏天无风扇,此间人以为无需此物,因即在盛夏,亦不过中午数小时,感到炎热,早晨中夜,凉爽过于初秋呢。但怕热的客人,如要风扇者,亦可供应,必须另计。厕所已一律用抽水马桶了,甚为清洁,可是闹出笑话来了。有些北方健儿,亦有住居东方饭店的,他们向来的习惯,便急则上茅厕,有些更喜登野坑,蹲踞于野田草丛之间,悠然自得。但东方饭店无茅厕,也不能出门寻野坑,急不及待,于是脚踏马桶边,一泄如注,遂致黄花满地呢。

我在东方饭店住得最久,大、小房间都住过,住小房间尤为合算,一月不过百元耳,却连三餐在内。倘住大房间,则非二百元不可,如有爱人同居,至少须三百以外了。且小房间亦殊可人,一榻之外,有一桌两椅,电灯、茗具,应有尽有,小楼一角,颇饶静趣。不过时在夏日,常移居大房间,因其附有浴室,且有冷热水管,不致如小房间的只有公共浴室,争先恐后,有种种的不便呢。东方饭店的旅客,不仅是上海来的,东南各省的人士,来的也很多,因为那时正筹开国会,这些未来的议员老爷们,来此竞选甚多。上海的红姑娘也来此掘金,其间异闻轶事不少。我性好弄笔,往往掇拾一二,投寄上海《晶报》,名之曰:《东方杂志》。《东方杂志》者,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定期刊物也,而我所记者,乃是东方饭店的杂事而已。

有一点近乎哀艳的事,我不觉想起来了:当我住在上海爱而近路的时候,邻家有少女,年可十四五,常在我家门前,踢毽子、拍皮球、憨跳作乐。本在某女校读书,颇见聪慧,后来忽然辍学,与诸姊妹嬉游,成为交际之花。那时有两名姝,一曰FF,一曰SS,FF后来香港,即殷女士,其女但女士,且为驰誉世界的香港小姐。我且弗谈FF而谈SS,她的名字叫作袁淡然,我亦不知这两个外国名字是什么来由,不过我与她邻居而认识其人。

不数年,她到北京去,竟树艳帜于八大胡同。最初,她欲署名为SS,群以为花间并无有以外国字作商标的,上海如此,北京亦如此,乃改成以译音“爱思”两字应征,亦殊佳妙。一日,袁寒云在小莺莺处宴客(关于小莺莺,涉及洪宪掌故甚多,刘成禺《洪宪纪事诗》中,曾述及之),我亦在座,对面坐者为颜世清(号韵伯),召一妓,视之,乃我之芳邻也。含笑点头,问我住何处,我说:“住东方饭店。”她低语道:“我亦住东方饭店。”此不足异,胡同中好多位上海来的姑娘,不住院中,都住东方饭店,较为自由。越一日,她到我房中,说道:“我房里无浴室,你有浴室,可以借我一用吗?”我答应她:“可。”于是时常来我室。

又一天,她向我说:“和你商量一件事,让我在你房里吸一次烟。”那时北京是禁烟的,还有这些巡缉队、宪兵队,每夜要到各旅馆查房间,像煞有介事的。但有一个期限,一过了午夜十二点钟,便不会再来查了。所以在十二点钟以后,便是那些男女烟霞客的解放时期。因此我问:“为什么你自己房里不能吸呢?”她说:“我防颜瘸子要来。”(北方呼跛足者为瘸子,颜世清跛一足,此亦曾见刘成禺《洪宪纪事诗》:袁克定亦跛一足,与颜世清交拜事。)其时她与颜已订嫁娶,节后,即嫁颜了。我以情不能却,姑允之,但此例一开,她常携具至我房中,深宵不去,我不能不委婉下逐客令了。嫁后遇其侍儿询之。她说:“可怜!躲在床底下偷吸烟,为颜所殴。”我出京后得自传闻,SS已香消玉殒了。

我在东方饭店住得最久,这并非是说一次住了许久,乃是每次来京必住在这里。我在北京时有一个时期,常往天津。到天津就不定住哪一家旅馆了,大约是住在日租界的日子最多了。

至于那个高贵的李顺德大饭店,我没有住过。天津不比北京,欧美人较多,这些都是外国人居留之地。有一次我到天津,听说近有一家新开的旅馆,在英租界(我已忘其名),如何清洁,如何安静,我便住到那里去了。这间旅馆不大,是新开的,当然比较清洁,安静却是未必。不过比了日租界那些旅馆好得多了。日租界那些旅馆,可以公开吸鸦片,可以公开召妓女,真是一个藏垢纳污的所在。过去就是叫作“三不管”的地方,更无忌惮了。

且说我到了那个新开旅馆,选了二层楼一个房间,倒也窗明几净。开出左首几扇窗来,外面是一片旷场。似堆着无数巨大箱笼等件,原也不在其意。睡至半夜,忽闻有狮吼声、虎啸声、猿啼声、犬噑声,如处身于深山密林之中。你道是什么?原来是天津新到一个马戏班,在船运上岸以后,各类兽笼无可安置,即安置在这个旷场之间,遂使我为群兽所扰,一夜无眠。好在我明日即回京,不必再移居别处了。在北京的使馆区六国饭店,我虽不曾住过,为友人招宴,却去过一二次。里面的那些侍者(外国人呼为“仆欧”,中国人唤作“西崽”),真是奇形怪状,已是民国七八年了,还拖着一条辫子,戴一顶瓜皮小帽,上面有个大红绒球,衣服也是特制的不中不西,这些仆欧不是年轻的,还是四五十岁的人呢,见之令人恚恨。

我在东方饭店,还做了一次狂**的事呢,我不讳言,索性坦白地说一说:我住在三层楼上时,离开那个数丈之遥的天井,望衡对宇的房间里,住着一位西洋女子。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两颊红红的,年可十八九,似颇美丽。隔窗远望,不甚真切,但三层楼同一扶梯,偶然相遇,见其亦甚端庄。三层楼都是小房间,惟有她所住的是大房间,有浴室。但她一人独处,不见有男人来,所谓“小姑居处本无郎”也。东方饭店的侍役如上海例,亦呼为茶房。三层楼上的三号茶房,是宁波人而从上海来的,我见他常常跑到那个金发女郎房间去听使唤,我因问他道:“这个外国女人是做什么的?是不是某一洋行里的职员吗?”

那三号茶房向我笑了一笑,说道:“先生:你觉得她漂亮,喜欢她吗?”我说:“问她做什么的,怎说喜欢不喜欢的话?”三号道:“她是做生意的。”我说:“原是问你,她做什么生意。”三号掩口笑道:“我说的生意,就是上海堂子里所做的生意。”我诧异道:“难道是妓女吗?”三号道:“谁说不是?所以我问你先生喜欢不喜欢她。如果你有意思的,我可以给你想办法。”我问:“她做此营生,这里饭店老板知道吗?”他说:“她的房间是包月的,房间里的事,不能去管她的,何况她是个外国女人。怎么样?吃了胡同里的中菜,再尝尝饭店里西餐,各有各的滋味呀。”这三号竟要极力玉成其事,而我却对此也有些怦然心动。

忆我在三十岁以前,真个是守身如玉,除了自己太太以外,可称是不二色。三十岁以后居住在上海,交游既多,出入花丛,在所难免,那时对于女性,颇多迷恋,但亦能强自抑制。四十岁以后,躯体顽健,性欲旺盛,此刻正在这个时期,而且久旷已在半年以上,再加以金发红颜,更刺激我好奇之心。因问三号道:“你说有办法,是哪样的办法呢?价值如何?有啰唆的事吧?”他道:“不!她倒是直捷痛快的。自然要问过她,告诉她是什么人,要先得她的同意,然后成事。你先生既决定了,停一回儿我就去问她。”不久,即欣然来告道:“已说妥了,价值是一百元,今天夜里十二点钟以后,便可以迎接你先生到她房里去。”

我问:“为什么这样急急呢?”三号道:“她说明天有人请她吃夜饭,恐回来得很迟,否则就要后天了。先生今天有什么不便,‘打铁趁热’,我以为就是今天最好。”他又竖了一指道:“这一百元,可不可以预先交给了她,作为定洋,如果是当面交给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也是要面子的人。”我想这个茶房,为什么这样性急,真似“皇帝弗急,急煞了太监”呢。最后他又说:“喔!有一个条件,她说:‘她的房间里不能住夜的。’就是不能睡到天明,要请你原谅。你先生住在同楼,回到自己房间去睡便是了。”我说:“这不成问题。”这个我倒知道的,西方妓女,有此规矩,上海租界的红灯区亦如此。我国留学生回国的假洋鬼子(鲁迅语)常常光顾,他们称之为“一炮主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叩门而入,先之以一握,继之以一吻,好戏开场,顺序而进。有三节目,我名之曰三重曲,第一曰:“入浴”。我先入浴,她助我如助产妇的濯婴儿,极为周到。浴罢,她命我上床安眠,她即入浴。浴罢,作画家模特儿的型式,飞身上床。第二曰:“同眠”。同眠无他奇,只“拥抱抚摩”四字而已。第三曰“动作”。动作则似乎她是主动而我是被动,既而她娇呼一声曰“非纳虚”,这就是三重曲的尾声了。旋即为善后事宜,她再入浴,并为我洁身。休息五分钟,她似乎余勇可贾,而我已如倦鸟归巢,奉身告退了。自始至终,不过二小时,简言之:她是做了二小时的劳动工作。她为了博取金钱,我为了解决性欲,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所以此中并无爱情之可言,只可说是一场幻梦罢了。

半年后,我又到北京,又住东方饭店三层楼,凭栏凝望,则室迩人遐,不免有人面桃花之感。询诸侍者,他说:“自从你先生回上海后,不久,她也回国去了。”我想:关于性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仅此一缕余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