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麻子最终还是找江一龙又借了两万块钱应急。
他根据眼前自己的处境,选择了分散安置。
一个是分散安置的房子价钱相对便宜,虽然是二手房,对渔民来说,也不丢丑,倒是让他一家没那么大的压力。
二个是郝旺成年后,他们也没有钉新的连家船,一直住在郝九来的旧船。那条船总归是住不下的。
郝大麻子一咬牙,与其钉船,不如早点上岸。
能够带着儿子上岸,自己这一辈人,总算是彻底改变了生生世世作为渔民的命运,对得起列祖列宗!
然而,有些渔民冷静下来后,却又不愿意上岸。
尤其是在连家船上生活了一辈子的老渔民。
闲暇时,他们老几个,就坐在禾滩柳树底下躲太阳,有时候还玩扑克。
“在船上住了一辈子,要我洗脚上岸我还舍不得。”陈原谅拍了拍破旧的连家船感叹,“金窝银窝都不如我的船窝……”
铁秤砣叹了口气,“我一把老骨头,黄土埋到颈根的人了,搬来搬去也没得意思。能像江又信一样死在船上也算是一世齐齐整整。”
王顺子摊着手说:“上卵哦!两万块钱屁的个作用!买房子还要自己贴钱,我啊,住不起。”
于黑皮也附和,“是的,就是有地方住,还要吃、要穿,在湖里饿了至少还可以捞条鱼、捞点虾子吃,饿不死。到了岸上,要吃没吃,要穿没穿?”
王顺子说:“上了岸样样要钱。吃饭要钱,喝水要钱,用电也要钱,就只空气不要钱了。”
于黑皮也说:“确实生活成本太高了。以前我和顺子在群力开厂子,那钱花得跟流水一样的。看着没办什么事,钱就是用出去了。赚的没得用的快。”
王顺子叹了口气,“他们年轻人上岸至少还可以卖点力气,做点苦力,我们四五十岁的人了,卖力气都卖不动,去做事都没得哪个要。”
“以前我也想洗脚上岸,现在看来,我还是不舍得这条船。”于黑皮感叹。
“洞庭湖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家乡,也是我们生老病死、讨生活的地方。虽然讲洞庭湖这几十年的变化太大,湖岸的变化更大,倒比得上几百年的变化都要大,可这条船对我而言,是这一世永远的归宿。我是不得离开这条船的。”王顺子说。
岸上高昂的生活成本和对未知生活的恐惧冲淡了分房分户带来的喜悦。
一些渔民虽然办了户口和身份证,也参与了分房,但是他们始终住在船上,舍不得离开。
并不是不知道新政策的好,只是情感上抛不下传统中的旧。
放弃一条船,对一部分传统观念极强的老渔民而言,太难太难。
……
2011年。
渔民新村正式落成。
湖岸边鞭炮齐鸣。
气球、拱门、红地毯,欢迎渔民同志正式回家!
江家一大家子,是渔民上岸的领头人。
他们把船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麻袋,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一把椅子、一床棉絮、甚至一双筷子一卷卫生纸他们都舍不得。
这一针一线、一砖一木都是他们辛苦攒下的家当。
这一次下船,就是对过去水上人家生活的正式告别了。
河岸上各级政府的工作人员都在热切地期待。
除了他们,周围也围满了人,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
此刻看他们走来,人群里立时像欢迎老朋友一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渔业局的几个工作人员笑着迎上来。
“江家兄弟,恭喜你们上岸回家!只不过啊,要跟你们讲清楚一点,这连家船以后就不能住了,我们政府有规定,渔民上岸安居,连家船要依法销毁。”
他们热情的打过招呼之后,纷纷拿出斧头,围着连家船就要劈。
“啊!等一下!”
江一龙突然高喊。
工作人员立刻看着他,脸上表情顿时僵住,“江老三,补偿金给到位了,房子也分好啦,现在什么都已就位,这是我们都‘白纸黑字’约定好的事情,可没有反悔一说的啦。”
江一龙最后伸手摸了摸连家船,勉强笑了笑,“这条船……我想自己来拆!”
“对,我们来拆……”
江家男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物品,一个个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了拆船的斧头、铁锤。
江大龙作为全家的代表人物,他动的第一斧。
当斧头劈在船头的那一刻,所有江家老少,齐刷刷的流下了眼泪。
这是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
他们在船上出生,在船上蹒跚学步,在船上长大,如今又要亲手把辛苦搭建的家拆毁。
江一龙跟着一斧头,劈在自己的船头。
他脑海中情不自禁的回忆起当年他和父亲江又信一起去找林巧手钉船的情景。
他记得那天他头一回坐了很久的汽车,呕吐得天昏地暗。
他还记得林巧手的船厂里又粗又长的龙骨和满地雪花一样的刨花。
他还记得自己在这条船上和谢翠娥对歌,成婚,生子……
又在这条船上抱着雨生送了她最后一程……
这一条条的船,承载了他所有美好和悲伤的回忆。
那是他们家族的过往。也是他自己的半生……
“呜呜……”旁边的刘贵美和郝爱妹相互拥抱着,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们又何尝不是在连家船上成婚、生子,在连家船上把子女养大……
“哭,只晓得哭!马上要过好日子啦!”
江甲龙吼了一句,声音忍不住的颤抖。
手中斧头挥动,劈向自己的船头。
他的眼眶通红,倔强地含着热泪不肯落下。
江大龙紧紧地抿着唇,麻木地一下又一下的砍下连家船上的木头,翘起甲板上一块块木板,掀开船顶一条条彩条布。
子弟们紧跟而上,你一斧我一锤,展现出了破拆旧船,从此走向新生的决心!
“好了,好了,可以了!”
悲伤的气氛让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剩下的交给我们把,这些木料有相关人员会处理掉,你们就不要管了!赶快回你们的新家吧!”
既然做出了选择,再不舍也得舍。
江家人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破碎的连家船,挥别了他们住了几十年的家,上了岸。
渔民新村中鞭炮齐鸣。
众人随着他们回家餐馆。
光是宽敞、明亮的客厅,就比他们的整个局促的连家船还要宽敞。
小一辈的这些孩子,看到有了梦寐以求的楼房。
无不在走入房间之后,激动得眼泪直流。
江大龙穿着白衣,捧着江又信的遗像,郑重地挂在墙上。
“爷老倌,这就是我的新屋,不得忘记你老人家,头一个请你老人家来住!”
周秀珍的脸上老泪纵横,她这一世都没想到还有上岸住的一天。
她和江又信在船上相识,在船上结婚生子,相互扶持过了五十多年,没想到老了却阴阳相隔。
年轻的时候他们也曾幻想有一天能洗脚上岸,他们还曾规划到时候要住在哪里,门前要种什么菜,养什么花。他们还要喂鸡,还要养条狗看家。
可是时光却把他们的脚、他们的跟狠狠地扎进了连家船,扎进了洞庭湖。他们的梦不再是洗脚上岸,而是在洞庭湖生根、壮大。
可是,上天再次和他们开了个玩笑。
当他们以为这一世再也没有机会上岸的时候,最初的梦实现了。
一梦五十年,梦成了,江又信却再也没有圆梦的机会。
周秀珍跟着老大江大龙住。
江大龙特意买了套三室一厅,老母亲一间,自己两口子一间,小儿子江自乐没成家,没分到房子也只能和他们住。
江甲龙也多加了些钱买了套三室一厅,他们两口子住一间,小崽江自明一间,另一间房是郝爱妹特意留给江之恩的。
江一龙和江自忠认真商量后,只买了套两室一厅。本来按照江自忠的打算,他和钱超群是准备以后定居长沙,江一龙到时候也跟着他们去长沙住。
但是江一龙没同意。
“长沙太远了,我还是要守着洞庭湖心里才舒服。”
“以后,我和你罗姨老了,到湖边来养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可以了。”
江一龙和罗海燕带着江自忠搬进了新家。
搬迁新居的工作如火如荼,大部分渔民都眉开眼笑,但是也有部分渔民不愿意搬,渔业局的工作人员不得不一个个做思想工作。
干部王建祥听说七十二连家船里江家兄弟明事理,家里又出了个大学生,就来找江一龙帮忙带路做和事佬。
对于这种要求,江一龙真的有些无奈。他太理解渔民们对洞庭湖的感情和对岸上生活的担忧了。
是不是要洗脚上岸,完全是个人的选择,他实在也不好意思去劝。
而且根据这些渔民的习性,也不可能是他三两句话,轻易就劝得动的。
但是政府的工作人员来请了,他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说“我带你们去找他们,至于劝不劝得动,你们最好是不要指望我有这个本事。”
江一龙开着小渔船载着王建祥就往洞庭湖里而去。
一路上,长长短短的竹竿露在水面上,像一片片竹林,竹竿下,密密麻麻的网子在水中若隐若现。
“哎哟……讲了不准插阵子啦!”王建祥看着水里的迷魂阵,心痛地拍大腿,“我们有关部门前两个月才放的鱼苗,这……只怕还没长到半斤又会被捞上来了!这不可惜了嘛?这群子渔民真的是只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也不怕吃了这餐没下餐。”
江一龙见状有些为难,但他下意识的还是想为渔民说句话,“也怪不得他们。现在洞庭湖里面鱼少了,不插阵子,一天只打不得十斤鱼,甚至只能捞些虾米,渔民也不想饿肚子啊,很多事情,都是被生活逼的没办法。”
王建祥说:“哎……洞庭湖水域面积日益减少,污染严重,渔业资源也在持续衰减,政府也理解渔民的生活不好过。所以才启动安居政策,希望引导渔民转产转业,到岸上谋生。哪个晓得,政府花了大力气,还有人不领情。”
江一龙说:“这叫故土难离嘛。我们这帮人祖祖辈辈住在水上,一下子哪能讲上岸就上岸?希望政府也能够多多理解下我们渔民。”
“当然理解了,我不然来这里苦口婆心地劝干什么!”王建祥说。
说话间,船到了熙熙攘攘的连家船附近。
自从部分渔民上岸以后,湖里的连家船也越来越少。一些相熟的人家都停在了一处,守望相助。
“陈叔,今天打的鱼看相足不足?”江一龙看见陈原谅在甲板上清理细网上的小鱼,笑着打了个招呼。
陈原谅抬眼一见是江一龙,脸上刚要堆起笑,又看见了他身后的人,脸色又垮了下去。
“江老板不在岸上发财,到水里来跟我们调口味?”
江一龙听出他语气中的见外,有些不好意思。
王建祥大大方方地说:“他领我来接陈叔上岸住新房子。”
“呵!”陈原谅冷笑一声。“不劳烦你们费心了,我在湖上住得蛮好。”
“湖里有湖里的好,岸上也有岸上的好!”王建祥笑着说。“新房子新家具,家家通水电,户户有燃气,出门就是菜市场,门口就有公交车,你看好舒服,几多方便!”
“‘金窝银窝不如我的船窝’,我有船哪里都去得,城里那些车啊我根本坐不习惯,上车我就想呕。”陈原谅油盐不进。
江一龙笑了笑,“确实,在船上住了一世,到哪里去都不习惯。我刚刚上岸睡在**都不踏实。感觉没有浪摇啊摇,睡觉不着。不过呢,连家船上日晒雨淋的,更莫讲涨大水了。陈叔还记得98年不?现在我想起那年子的洪水心里都还怕咧!现在湖上搞得稀乱的,哪个晓得哪天龙王爷得不得又发火喽?”
陈原谅斜着眼瞄了他一眼,“一龙伢子啊,你也莫拐着弯劝我。老叔的脾气你也晓得,认定的事哪个都劝不动。”
王建祥语重心长地说:“老叔啊,我看得出你是舍不得这个八百里洞庭湖。但是你也晓得现在湖里如今的情况。再这样下去,莫讲有没有鱼打了,湖都会变成个臭水塘,成一滩死水。你把洞庭湖当家,家破了烂了怎么办?你要是真的为了‘家’好,就要给洞庭湖一个喘息的机会,配合政府治理好洞庭湖,还她原来的山清水秀。”
陈原谅沉默了,他想起他年轻的时候,洞庭湖的水多么的清幽,洞庭湖的鱼又肥又壮,时不时还有白色的江豚像精灵一样从水里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那时候的洞庭湖,才真正像歌里唱的那样“千张白帆盖湖面,金丝鲤鱼装满仓……”
现在呢?他已经记不得好久没看到过江豚了,也不记得好久没看到过幽幽的湖水,肥壮的大鱼了。
王建祥见陈原谅有些动摇,又继续说:“这些年政府退田还湖,关闭污染重的工厂,又是禁渔、又是放鱼苗,政府对于洞庭湖所做的一切你们也晓得都是为了这个湖、这片水好,都是为了还我们湖南、还我们国家一个山清水秀、美如画的洞庭。我相信,你们肯定也想看到洞庭湖重新恢复生机的那一天。而这个事情,需要我们大家共同努力。”
江一龙也轻言细语地说:“这些年政府不仅对洞庭湖下了大力气,也在想办法减轻我们的负担。你看,什么增殖费、码头费……好多税费都减免了,困难渔民还有低保,还给我们解决子女读书的问题。讲实在的,要不是政府的政策好,我家子女哪读得了书,考得上上学?我记得你家孙女欢欢也是高中毕业,进城嫁了个好人家。现在国家又想办法给我们解决房子,住了一世的连家船,有个安稳落脚的地方不好些啊?对国家好,对子孙好,对我们自己也好。”
“这个湖……我舍不得咧……”陈原谅的声音带了些颤抖的哭腔。一想到要离开生他养他的地方,不舍的情绪瞬间袭上心头。
“我理解……”王建祥说,“政策讲了,45岁以上的渔民还可以继续到湖里打鱼,您老人家到时候在家待不住还可以到湖里撒几网试试手气。”
“真的啊?”陈原谅眼睛一亮。
“那是当然。大家的想法政府都能理解,为了让大家过上安心、舒心的好日子,政府想尽了办法,你就放心喽!”
王建祥的一番话打消了陈原谅的顾虑。
“哎,晚上我和我家少爷商量一下具体安排,明天我们就上岸选房子!”
王建祥大喜,连忙应道:“哎!”
他又递给陈原谅一张单子,说:“你看,现在房子紧俏,可以选的不多了!陈叔明天早点去,我让同事带你挑一个好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