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两个春季的禁渔修整,2007年禁渔期结束后,渔民们纷纷迫不及待地下了水。千万条渔船好像一只只猛龙在湖里乘风破浪。
江家兄弟早就蓄势待发。江自强更是开来了他的铁驳船,准备大干一场。
一条条几百米长的渔网撒下去,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鲜鱼露出了水面。
江家兄弟个个面露惊喜,“哦豁……今年子这鱼就大啦!”
“嘿!你看那条,只怕比今年子鱼龙会上的那条‘鱼王’还重些!”江大龙说。
江甲龙说:“你讲的没错!这几年的鱼龙会没得什么看头了!”
江一龙一边清理渔网,一边笑着说:“这还是政府放鱼苗子和禁渔的功劳!”
确实,政府关闭重污染的工厂,退湖还田,严厉打击不合法的捕捞,又实施春季禁渔政策,给洞庭湖一个喘息的机会。不然他们也得不到这么多的渔获。
这一年,洞庭湖的捕捞量创了近几年的历史新高,渔民们个个喜气洋洋、精神抖擞。
然而,这一切没能维持多久,过了这一波,渔民们又回到了没鱼可捕的时候。
用渔民的话说,“饥一餐饱一餐,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吃饱。”
湖里的鱼越来越少,政策一天天改变,从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洞庭湖上捕鱼的渔民们,心里越来越忐忑,越来越不知所措。
船就是他们的家,他们无处可去,为了生活不得不日日夜夜在洞庭湖上重复撒网,收网,就像农民锄地。
然而,洞庭湖渔业资源的过度捕捞和政府的政策保护,却在将他们一步步驱离洞庭湖。他们好像奋力抓住米缸边沿的老鼠,明明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却舍不得松手。
年老的渔民常常回忆起过去鱼多、鱼壮,网网不落空的好时候。
更多年轻渔民,开始寻找其他的出路。
板栗江自强现在完全把重心放在了海货上,经常在江浙一带一待就是一两个月。
去年他也终于娶了老婆。
女方是贺贵明的女儿贺安乐。两个家庭相互知根知底,婚事办得很顺利。
想当初,贺安乐在江家的连家船上出生,连名字都是江又信取的。后来,江家兄弟在东湖村开渔业场的时候,江自强和贺志军、贺安乐兄妹经常一起玩耍。没想到十几年后成就了这样一段缘分。
与江自强差不多时候成婚的还有郝九来的孙子郝旺。他娶的是铁兰花的女儿铁胜男。
去年郝九来病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家孙子还没成婚。郝大麻子便托人做媒,相中了铁胜男。
铁胜男从小跟在铁家的连家船上长大,虽然没读过书,但是懂事能干;郝旺高中毕业,是读过书的,郝家的条件虽然算不上很好,但是比起铁秤砣家还是要强上不少,因此双方都很满意。
年轻渔民中,江自强和郝旺关系最好,本来郝旺也想跟着江自强去海边,但是郝大麻子只有这一个儿子,死活不同意。
父子俩闹得很僵。
还是江一龙给他出了个主意,到下河街批发点东西卖,做点小生意。郝旺灵机一动,到下河街批发了些肥皂、洗衣粉、卫生纸、塑料盆等日用品拖到洞庭湖上卖。
他的船就是他的移动商店。
小夫妻俩守着“移动商店”,有时候也打点鱼,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洞庭湖上打鱼的年轻渔民肉眼可见的少了。越来越多的连家船上的妹子想嫁到岸上去,而伢子都想娶个岸上的媳妇。
江自乐一直在农场工作,虽然工资低,胜在稳定。前段时间他和农场的一个女同事谈恋爱。刘贵美本以为好事将近,没想到女方家长嫌弃他无房无户,工资又低,不同意。
江自乐回家闹了一场,气得江大龙脸色铁青,刘贵美只晓得抹眼泪。
户口和住房成了年轻人最大的阻碍。
洞庭湖上,一条条连家船静静地飘在水面上,昏沉沉的好像缺水的鱼。
江又信佝偻着腰,坐在甲板上抽烟,时不时的咳嗽一声。
周秀珍眯着眼挑选簸箕里的小虾子,嘴里碎碎念,“少抽的烟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晓得自己咳嗽还抽。真的是一天不抽过不得啊?”
江又信说:“我看啊,生死有命,怪不到这几根烟上头来。”
周秀珍叹了口气,“上回一龙讲带你去城里医院做检查,你又不肯去。”
“检查又怎么样?人啊,阎王要收你,再怎么样都逃不脱,阎王不要你,瘫倒**都落不了气。”
江又信想起了郝九来,摔伤以后在**躺了将近一年,连翻身都困难,最后还是走了。
“我要是动不得了,保证不要你们招呼我。我直接翻到河里,绝对不送医院,没必要受那个苦。”
“莫讲蠢话。”周秀珍背对着江又信,抬起袖口抹了把眼泪。
自从郝九来过世以后,江又信显得越发憔悴,时常一个人坐在船头望着悠悠的洞庭湖,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他和这些破旧的连家船一样,气息奄奄、日薄西山。
2009年,洞庭湖上又传来一个重磅消息。
省政府出台了“渔民上岸”的政策,不仅可以给没有户口的“天吊户”办理户口和身份证,还要从实施安居工程入手,解决渔民们“无房”的问题。
消息一出,湖上所有的连家船都沸腾了。
“老江,你晓得不?政府讲要给我们办户口分房子了。”周秀珍握着江又信的手,哭着说。
江又信已经是肺癌晚期,常年的风吹雨打,再加上得过血吸虫病,身体一病就不起。此刻躺在**,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爷老倌,你一定再撑一阵,我带你去住我们的新房子!”江大龙哀伤地说。
江又信瞪着眼,直愣愣地望着破旧的舱顶,没什么反应。
周秀珍发觉什么,只感觉眼前一黑。
似乎天都塌了下来!
她呜的一声,趴在江又信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老倌子你好狠的心啊,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哎呀天老爷诶……”
江大龙、江甲龙、江一龙三兄弟跪在床前,垂着头抹着眼泪。
三个儿媳妇和孙子孙女跪在他们身后,全家人泣不成声。
一起送他最后一程。
江又信终究没能住上新房。
他这一生,生在船上,死在船上。终其一生也没能上岸。
江家兄弟把江又信葬在了湖岸边的山上,那里视野极佳,可以看到广袤的洞庭湖,也能看到一处整日里繁忙的工地。那是政府斥资为渔民上岸工程所修建的渔民新村。
……
春风吹拂,国家的经济建设越来越好。
更多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湖面上最后的一群人。
党和国家的好政策,关怀下来了!
“领身份证了!我们可以领身份证啦!快点把所有人都叫上,明天上午开始,专门的办事员,来给我们这些渔民办身份啦!”
听到这破天荒的喜讯,渔民朋友们喜极而泣,奔走相告!
大家都携家带口,早早地来排队办理属于自己的身份证。
一个月后。
制证完成。
众人又来排队领取。
当拿着第一张身份证,好多人直接哭了出来。
如今已是老太婆的周秀珍,忍不住掩面痛哭:“太难了,我们活了这么多年,终于拿到自己的身份证了!老倌子,你要是在天有灵,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吗?我们活了一辈子,也终于算是有政府、有身份的人了……”
曾经,他们好像被一条无形的锁链困在了洞庭湖上。
没有身份证就不能读书、不能坐火车飞机,连正经生意和工作都找不到。
他们能去的只有船能到的地方,能看的风景只有鱼和水。
江甲龙捧着崭新的身份证,抑制不住的激动,“太好了,娘!以后我们也是有户口的人了,不是‘水叫花’‘天吊户’了!爷老倌在天上,也足以欣慰了!我们自明以后读书,再也不要借别个的户口上了!”
搀着奶奶的板栗江自强,心里同样五味杂陈,“哎,要是我也可以早点有身份证,我就能早点读书,说不定早点读,我读得进!讲不得我也能考起高中,考个大学!”
江自乐笑话他,“板栗哥,你就别吹牛了!你哪里是读书的料子?你是自己读不进,主动退学的!”
“咳咳,我那是懂事,怕爸妈太辛苦。他们要给我们吃穿,还要供我们读书,又要花钱在镇上租房子,我懂事早,主动帮他们减轻一些负担!”
“话也没错。小时候我最羡慕雨生。他一个人就有一袋子糖吃,还有雪糕吃。”江自乐说。
江自忠笑起来在众人中显得文质彬彬,“未必我没分给你吃啊?”
江自乐说:“那不一样。”
江自强说:“你只看到他吃糖,没看到他四五岁的人就一个人去岸上读书,寄人篱下。听我老婆讲,那时候雨生好勤奋。雨天气一脚水一脚泥,冬天气雪有膝盖深,他一句废话都没得,从不迟到早退。他还怕小叔晓得,不准我岳父老子跟小叔讲呢!”
江之善说:“我们要是有他这个毅力啊,也早读出来了。”
江自忠只微微扬着唇笑,过往的苦难都是他成长的基石,一切都过去了。
“圆圆姐,你在美容院工作怎么样?现在有身份证了,记得要老板给你买保险啦。”江自忠提醒。
“那当然。我早就和老板讲好了。”
江之善当年一直想开个美容店,江甲龙没同意。不过她在县里找了个美容院的工作,也算圆了她干美容行业的梦想。
江自强又笑着说:“你现在也可以谈恋爱,结婚了,就和岸上的人一样。”
江之善笑了笑,“我才不着急呢。我爸妈天天嘱咐我,如果谈恋爱一定要先带回来给他们看了再谈,千万不能瞒着他们。他们讲我要是像毛毛姐姐一样……他们就当没得我这个女!”
提到奉子成婚的毛毛姐江之恩。
这帮姊妹间热烈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江之恩的日子不那么好过。
结婚以后,刘伟懒惰没主见的性格彻底暴露,夫妻两人的关系也日益紧张,经常闹着要离婚。江之恩为了挽救这段婚姻,又生了二胎,刘家罚了不少钱,更加不待见她。
江之恩隔三差五就打电话回去,向刘贵美诉苦。
刘贵美只能劝她“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床头打架床尾和,为了崽女再忍一忍,等崽女长大就好了。”
江自强微微叹气,“毛毛也是受没得户口的苦。她讲她在酒店做事没得身份证,社保、福利都没得她的份。她也是想嫁个岸上的,早点上岸。没想到遇到的人不好。”
江自乐又感叹,“哎……我要是早有身份证,早就到广州发财了。哪还会窝在那个小农场啊,工资又低,想谈个妹子都被人鄙视!嗨!”
江自强笑了笑,“你现在去也不迟,反正屋里有我。”
兄弟姐妹几个聚在一起,拿着热乎乎地户口本和身份证,眼前的道路更宽更广了。
郝大麻子和江一龙坐在甲板上喝着酒闲聊。
“一龙,你打算选哪里?集中安置还是分散安置?”郝大麻子问。
江一龙说:“我大哥讲我们还是在一起好些,相互有个照应。”
“那倒也是。”郝大麻子点点头,“渔民新村还在建,要是同意分散安置的话,有现成的房子。我崽前几天带他堂客一起去办了身份证,开了单独的户口。他也可以分到一套房。只是呢,每户只有2万的购房补贴,钱不够。”
江一龙说:“我手头还有点钱,你差好多,先借给你用。”
郝大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是有这个想法,只是不好开口。你屋雨生今年也毕业了,要是成婚的话,肯定要买房,花费不少。”
江一龙说:“他的户口早年读书的时候赵老师帮忙落在东湖那边的镇上集体户口,脱了渔民的身份,这个渔民购房补贴,只怕他是领不到了!”
郝大麻子竖起了大拇指,“我们这七十二连家船啊,就只雨生最有出息。湖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吧?了不起嘞!”
江一龙笑了笑,“进了城才晓得世界之大,他这个成绩在外面也不算什么。大城市里到处是大学生。”
“那他以后是留在长沙还是去大城市?”
“我也不晓得他,听钱哥讲他们两口子还是不想小钱跑太远了,长沙市正好。”
‘’啧……羡慕……崽和媳妇都是大学生,你有福享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