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江自强自作主张买房子的事情在江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江又信和江大龙被气了个倒仰。
江大龙抽出一根柴火棍就要打。
一时间,窄小的连家船上鸡飞狗跳。
……
饭馆里。
江自强和江自忠点了两三个菜,每人倒了一杯啤酒。
江自忠问:“哥哥,你是怎么逃过那餐打的?”
江自强摸着后背龇牙咧嘴,“嗨!根本就没逃过。”
他笑了笑又说:“本来打算开起船就跑,后来一想,他们这回没打到,下回也不得放过我。我用了他的钱,挨餐打也是值得的。”
“那你的房子呢?你又没户口,和别个签的合同算不算数啊?”
江自强说:“他敢不算!老子把他屋都拆了去!我就怕走漏风声,爷老倌老早就晓得了,连东湖都不敢买。后来在周边转了半个多月,刚好有户人家崽女在长沙发了财,老家的房子要卖,我就买了下来。”
江自忠竖起了大拇指,“先斩后奏,够胆量!”
江自强嘿嘿一笑,“以后你放假也有地方去了。船上那么点宽的地方,到底是不方便。上回你爸回来的时候,爷爷又和他们三兄弟商量讲要钉条船,不过,我爸他们都没给准信。说实在的,我也觉得没必要。你爸虽然经常回湖,但是一般晚上就走了,不在船上过夜。你家的连家船空着也是空着,再钉条新船也是浪费。我也跟爷爷奶奶讲了,要他们上岸去我的房子住,他们又不肯。”
江自忠笑了笑,“大哥越来越有大人的风范了!”
江自强得意地笑,“那当然,我可是江家长子长孙,将来顶门立户!以后在洞庭湖上,老兄我罩着你!”
“哈哈,那必须的!”
两兄弟笑了一阵,江自强又说:”小叔这些年应该挣了不少钱,钉船就算了,你要想买房子,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江自忠摇摇头,“我一天到晚在学校,半个月才能放一次假,买房子干什么。我爸天天和钱叔叔搞生意也不容易,钱还是省着点用。”
“那倒也是不着急。不过他多挣点,你以后日子也轻松些。”江自强叹了口气,“还是你的日子好过,不像我爸妈,生了三个,一分钱要掰成几瓣去花。要我以后成婚啊,就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一个好。”
江自忠笑了笑,“你倒是想得蛮远。对了,你这样帅气,外面肯定有几个姑娘排着队要跟你结婚了吧?”
“嗨,我爸妈说在帮我相看,但是人家都要彩礼,要有船。”
“啊?你想……讨个船上的?”江自忠问。
江自强苦笑,“我现在身无分文,哪里的都讨不起。你呢?你和超群妹子……”
江自忠唰地红了脸,“咳咳,我们还小呢,如今学生哪有谈婚论嫁的,此事不宜提了!”
“哎哟……”
江自强碰了碰他的肩膀坏笑。
这两年江自强和江自忠的关系越走越近。反倒和弟弟妹妹江之恩、江自明生疏了些。
江之恩在饭店当服务员后,一年难得回几回船。
江自乐在读中专,前几天回来听说大哥买了房子,也哭着闹着要买房。
“我爸讲他要是像我一样能自己赚钱,随他买什么房子还是船。他就书都不读了,要打工。本来是想跟不晓得哪里认得的一个朋友去广州那边去,但是他没得身份证,连火车都坐不得,没去成。”江自强说。
“那他怎么搞?打鱼啊?”江自忠问。
江自强笑了笑,“他哪打得鱼,从小跟在娘身边,没吃过苦,受得了打鱼的罪啊?还是郝伯伯给他在农场那边介绍了一份工作,搞养殖。”
江自忠笑着说:“现在你们都能挣钱了,大伯和伯娘以后就只管享福了。”
“那还不能。我娘讲我们成了婚,生了崽,她的任务才算完成。”
“哈哈……那你就快点!”
两兄弟相互打趣,没想到最先触及婚姻这条红线的,却是还不到二十岁的江之恩。
江之恩回来的时候,肚子已经显怀了。
男方叫刘伟,是同一个酒店上班的保安。
江大龙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还要不要脸?!还要不要脸!!没结婚就顶个大肚子,你把我江家的脸都丢尽了!”
刘贵美搂着江之恩哭,“我的崽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咯?”
江自强提着棍子问:“那男的是哪里人?”
“沅江那边的。”江之恩垂着头说。
“我去找他!看老子不打死他个狗日的!”
江又信捶着烟杆说:“站住!先问好,把情况全部了解清楚再动!”
周秀珍心疼地搂着孙女问:“毛毛啊,你怎么这么苦,那个男的怎么样,你肚子里的毛毛他要不要?”
“他讲他回去和爷娘商量了就来找我提亲。”
江大龙捏着拳头,气得鼻子都歪了。
看着女儿肚子这么大,一时竟无计可施。
只好一拍桌子:“把你们的情况,跟我们讲清楚!半点不准隐瞒!”
……
一个星期后,刘伟邀请江家到镇上的饭店里聚一聚,同时提亲。
江家很明显的觉得男方父母对江之恩并不看重,同时也看不起他们渔民的身份。
“他们既然孩子都怀了,彩礼就算了,反正都是走个过场,没得必要加重小两口的负担,免得他们将来日子也不好过。”刘伟母亲轻描淡写地说。
刘贵美沉着脸正要讲话,刘伟父亲继续说:“是的,酒席也先不办了,一切从简,等妹子生了娃娃再讲。”
江大龙脸色漆黑,“再讲啊?你们莫太欺负人了!我船上的妹子不是非嫁人不可!”
刘伟母亲阴阳怪气地笑,“亲家公莫讲气话咯,妹子都怀了我家的孙,不嫁到我屋里,还有哪个要她咯?”
江自强怒道:“没人要她,我养她一世就是!未必我还养不起啊?!”
江又信敲了下水烟枪,呵斥道:“胡闹!”
“之恩,你自己讲,你是不是要跟着他?”
江之恩支支吾吾不晓得怎么回答,半晌,哭着说:“爷爷,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刘家的人听她这样的表态,交换眼神间,不由都感觉多了几分筹码。
这小姑娘见识短浅、思维单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胳膊肘都只知道往外拐了,这家人不过是老实巴交的渔民。结婚这事怎么搬,自己一家不得拿捏得死死的!
江又信看到江之恩的表态,心底有些失望。
他又抬头望向一直默不作声,躲在爷娘身后的刘伟,“伢子,讲下你的想法看看。”
刘伟母亲说:“我们的想法就是他的!”
“闭嘴!老子要他讲!”江又信冷冷地呵斥了一声,板起来的面孔格外吓人。
刘伟连忙陪笑着说:“我自然是想和之恩在一起的。我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只是家里条件有限,太高的要求,我们家肯定达不到……”
江又信点点头,“好。彩礼,我们家可以不要,婚礼也随便你办不办。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们出面带江之恩去办个户口本、身份证,要堂堂正正地扯结婚证。”
“这个没问题,等生了崽就去办。”刘伟母亲说。
“不行!现在就要去办!不管生的是崽还是女,都不准离婚。不然的话……”江又信抽了口烟,吐了个烟圈。
刘伟父亲问:“不然怎么样?你还想杀人放火啊?”
“哈哈!”江又信冷笑一声,洞庭湖老渔民的狠辣,在他这张老脸上顿时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未来的亲家啊,你莫欺我老啦!我们打鱼的天吊户,贱命一条,年轻的时候,也是什么风浪都见识过的啦!每年洞庭湖要吃好多人?你晓得吗?”
江又信脸上的笑容,让刘家人顿时僵住:“老子连被水匪拿刀比着都没怕过,还有什么事怕的啊?”
江自强直接上手,一把搂住坐在他旁边的刘伟,手中猛然使力,“哈哈,讲得好呢,我们就多个妹夫,讲不好呢,那我就只能带你到湖底下旅一回游了!”
刘伟被勒得脸色唰白,连忙陪笑,“哥哥,莫开这种玩笑……我……我肯定对之恩好……不得有那种对不起她的事!”
他奋力挣扎,可就像被枷锁困住,根本无济于事,越勒越紧。
刘伟母亲吓得尖叫起来:“啊!不要动手!”
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可不经这么折腾。
感受到渔民一家扑来而来的压迫力,刘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那种轻易可以拿捏穷苦渔民人家的优越感,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江又信说:“我们可以办喜事,也可以办丧事,当然今天主要是尊重你们的意见。”
刘伟母亲急道:“都是一家人,不要这样,你快点放开我儿子……”
“哥哥!”江之恩摇着江自强的手,满脸恳求。
江自强笑着松开:“没事,他们在跟我们开玩笑,我也跟他们开点玩笑嘛!”
刘伟得脱活命,连忙分辩:“是的呢,哥哥是在跟我们开玩笑!”
江大龙说:“我们是愿意做亲家,不想做仇家。凡事要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刘伟父亲连忙说:“亲家,是我们开始有点没讲清楚的地方。江之恩是好姑娘,以后嫁到我们家里,我们不会看轻她!现在她肚子也显怀了,我看结婚的事,也宜早不宜迟!”
“来来来,干了这杯酒,我们就是一家人!”
……
江之恩就这样嫁人了,没有婚礼,没有亲朋好友祝福。
刘贵美悄悄给了她一千块钱当做嫁妆,嘱咐她一定要好生收着,留着自己用,不要被男方发现了。
“你也不要怨天怨命,要怪就怪自己不争气,平白无故就搞成了这样……哎,娘家人想给你撑腰都没得底气!你爷爷让你扯结婚证,也是为了你好,免得你步铁兰花阿姨的后尘。”
江之恩垂着头擦了把眼眶,“我都晓得。”
半年后,江之恩生了个儿子,不管是江家还是刘家都松了口气。孩子留给了刘伟的母亲带,江之恩和刘伟继续在饭店工作。
江一龙和江自忠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一阵唏嘘。
江一龙感叹江之恩遇人不淑,年纪小不懂生活的苦,以后有罪受。
江自忠却说:“过不下去大不了离婚嘛!离婚、二婚正常得很。”
尤其是农村,很少有人计较这些。
江一龙眼神闪烁,似有什么话说,终究抿了一口酒,咽了下去。
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还有150天。
江自忠更忙了,头上好像拧了根发条,让他一刻都不能松懈。
钱超群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臂,把桌子上的试卷往他那边推了推,“喂,这道物理题怎么写?”
江自忠瞟了一眼,脑壳都大了,“姐姐,这题老师上回不是讲过了嘛?”
“我要是听懂了还会问你啊?”钱超群问题目也很理直气壮。
“好吧,好吧!”江自忠一副自认倒霉模样,给她又详解一遍,嘴里嘟嘟囔囔,“当初要你选文科你不听,现在晓得理科难了吧!”
“凭什么你可以选理科,我就选不得嘛?我就不信啦!”钱超群一把扯过试卷。
“哎哎……还没讲完最后两步……”
“不要你讲了,我自己会做!”
江自忠哭笑不得,也不晓得她是真会还是假会。
他还是把这道题的解题思路工工整整地写在了草稿纸上,推到了钱超群身前,“看不懂再问我。”
“哼……哪个要你教嘛……”话虽这么说,钱超群还是把草稿纸收了过去,“算了,下回我教你语文,就当抵消你这次恩情了。”
“恩情?呵呵……”江自忠垂着头,趴在课桌上偷笑。
钱超群有些不好意思,强装镇定地轻咳一声,“亲兄弟明算账,我算得清楚得很。”
“好好……”江自忠应付地点了点头。
“今天中午你去我家不?我妈讲炖了补汤,喊我请你回去喝。”
“好啊,我才不客气。”
江自忠放假的日子除了回连家船就是去钱家。虽然江一龙也在县里租了房子,但是他经常不在家,江自忠回去后也是冷锅冷灶。
进入高二、高三后,时间越来越紧,他回船的日子都少了许多,经常到钱家去蹭吃蹭喝。有时候连钱超群都忍不住吃醋,“妈对江自忠太好了,我看他才是你的崽吧?”惹得梁小芳给她脑壳上敲了一记爆栗。
江自忠乐呵呵地笑,“小芳阿姨轻点,她本来就不会做题了,不要打得更笨了。”
“你才笨!你比我还蠢些,猪啰啰……”说着伸出一根手指顶得鼻孔朝天。
……
梁小芳看着两个少年嬉笑着打趣,心底一片温柔。
吃完饭两人准备回校。
路过一家小饭店时,钱超群忽然顿住了脚步,又拉着江自忠快走了几步。
“干嘛啊?才吃完饭,别跑,小心等下肚子痛。”
“哎呀……快走嘛,等下回学校迟到了……”
江自忠笑了笑,正要跟上,余光中瞥见了一个人影。
一个男人手里端着一盆水,推开饭店的玻璃门,泼了出来。
“爸爸……”江自忠愣愣地唤了一声。
江一龙抬头一看,霎时僵住了。
“怎么了,老江?”饭店里一个短头发的女人拿着拖把过来了。
“没……没事……”江一龙有些慌张。
江自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饭店的。
短头发的女人笑着给他和钱超群各端了一杯茶。
“这是……罗姨……”江一龙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有些局促,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原来罗姨全名叫罗海燕,是这家小饭店的老板娘,两年前她在江一龙手上买了些腊鱼,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罗海燕早年离异,只有一个女儿跟着她生活。女儿去年初中毕业后,跟着远房亲戚去了广东厂子里打工。
江一龙见罗海燕一个人经营一个饭店,勤劳能干,很是佩服。闲暇时候就来店里坐一坐,帮帮忙。时间长了,他慢慢被罗海燕的坚毅乐观感动,心里有了别的想法。
罗海燕也晓得了江一龙的事,感叹他一个男人孤身拉扯大孩子不容易。某种程度上,两人也算同病相怜。
时间久了,两人搭伙过日子也就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