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江自忠搬了张方凳在船头看书。

连家船随着水浪摇摇晃晃,晃得他想打瞌睡。

远处,柴油马达声由远及近,江自忠抬头一看,就见钱超群站在船上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大喊:“江自忠,江自忠!”

船尾掌舵的江自强吓得连忙提醒,“你莫乱动啊,我的姑奶奶啊!”

“啊?”

江自忠看到是钱超群来了,顿时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老兄,我真的无语了,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江自忠收了书本,把钱超群拉上了船,表情有些不自在。

江自强说:“我帮二叔去给钱叔送货,她就跟着我过来了,说是和你约好的。”

江自忠有些无语看着钱超群,“我什么时候和你讲好的?”

钱超群理直气壮地说:“上次你不是说要请我腊鱼吃吗?我来吃腊鱼啊!”

江自忠一噎,“我是讲送到你家去吃。”

“我自己来拿不行嘛!”钱超群说着自顾自地往船舱走。

江自忠下意识地阻拦,“哎!”

“你拦我干什么?怎么?不欢迎我来做客吗?爷爷奶奶?”

“不是……我爷爷奶奶卖鱼去了!”

江自强莞尔一笑,“那你们聊吧,我去接爷爷奶奶回来给超群妹子做腊鱼吃。”

江自强说话间,钱超群已经进了船舱。

窄小的船舱内光线昏暗,前半截摆了个圆桶煤球灶,顶棚熏的黑漆漆地。灶旁边是一个简陋柜子,里面胡乱摆了几副碗筷和厨具。柜子旁边的地上摆个白色的塑料水桶,桶子旁边摊着几样蔬菜。

跨过船板上的横档,舱壁上糊满了废旧的报纸、塑料袋和褪色的彩条布。舱顶上伸出了一根竹竿,上面挂着晾晒的各色衣衫。

再后面是一张床,**整整齐齐地叠着两床被子。被子旁边,江自忠的书包和衣衫胡乱地摊开。

江自忠又羞又窘,胡乱地把衣衫往书包里塞,挡在了床前,怒视着钱超群,“哎呀,你看够了没?”

“我……”钱超群没见过江自忠发这么大火,又怒又委屈,“我就看看怎么了嘛?”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是,我家是没你家好,我家又穷又破,可以了吧?!”

江自忠红着眼睛怒红,这一刻少年的自尊心好像开了膛的鲤鱼,**裸地暴露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

钱超群也红了眼,她不过就是好奇船上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凶什么凶啊!你到我家的时候,我可是对你客客气气的,到你船上,你怎么这么小气!看一眼都不行?好,我不看就是了!”

钱超群说着转身哭着往船舱外冲。

江自忠连忙跟过去,眼见钱超群摸着眼泪就走,连路都不看,赶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招呼一点!船上不比你们岸上,你当大路走啊?一脚踩空你就掉到湖里了!”

钱超群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欢迎我来,我掉不掉水里关你什么事!就算掉水里大不了游回去!”

她刚一转身,一个浪花打了过来,连家船被冲得轻轻一摇,赵超群身子一晃,吓得尖叫。

江自忠赶紧扶住了她,“你先坐下来。”

二人面对面盘腿坐着。

赵超群紧紧抓住江自忠的手臂,心有余悸。她觉得自己好像躺在摇篮里,轻柔地摇啊摇。

她扶着额头:“我有点头晕了,真不敢想如果从早到晚都在船上,我肯定会吐的!”

江自忠说:“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谁要习惯吐啊!”

“那谁让你要来的……”江自忠低声吐槽。

原先他觉得被钱超群看见破旧的家会难堪,现在发现既然她都看了,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心里倒还释然了,“我的家,就是这条船,就是这个狗屁样子,你觉得好看不?”

两人斗嘴期间,江自强和江又信、周秀珍回来了。

“爷爷奶奶好,我是江自忠的同学,钱超群……”钱超群甜甜地唤了一声。

“哎哎,欢迎欢迎……”

周秀珍望着她笑得褶子都散开了,又是搬凳,又是倒茶,又是摆零食,热情的招呼让钱超群都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了,奶奶,我刚刚喝过了……”

江自忠看着她窘迫的样子,抿着嘴发笑,惹得钱超群瞪了他一眼。

江又信从小渔船上拎起一条大鳜鱼,进了船舱,手起刀落,杀鱼剖鱼,做起了午饭。

江自忠小声问:“船上的条件你也看到了,你……不介意吧?”

钱超群好奇地问:“介意什么啊?”

“我……”话到嘴边,江自忠转了头,“不介意就行。”

钱超群说:“我还是有意见。”

“什么?”江自忠的心又提了起来。

钱超群小声说:“腊鱼……”

周秀珍听见她的话,笑着说:“莫急,板栗伢子去找他婶娘取腊鱼去了。”

钱超群顿时羞红了脸,连连摆手,“奶奶,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吃饭还要挑菜的!”

“你是小客人,难得有个你喜欢的菜,那一定要搞给你吃。你等一下。肚子饿了就先吃点零碎家伙,这是上回子雨生他爸爸从城里带回来的。”

“好的,奶奶不要太客气。”

周秀珍和江又信进了船舱忙活,钱超群望着江自忠笑,“雨生……”

江自忠红了耳根,“我的小名,你又不是不晓得。”

“我晓得啊,我妈讲你是落雨天生的,所以叫这个名字。”钱超群想了想,朝船舱指了指,“床边上那个五斗柜上面的照片……是你妈吧?”

“嗯。”

“我爸爸妈妈讲她好能干。”

江自忠望着远方不作声,除了那张照片,他已经忘记妈妈的音容笑貌了。

中午吃了饭,江自忠送钱超群回家。

江自强开船送他们到岸边。

一路上有相熟的渔民见了他们,笑着打趣,“哎呀,板栗,你这是相亲了?快要有喜酒喝了喽!”

江自强笑骂回去,“莫打乱讲!这是我老弟的同学,重点高中的高中生呢!”

“哎哟……那是你老弟江雨生吧?”

“哈哈哈,老弟这回是要走在老兄前面啦?”

……

两人隔着三四米的水道扯着嗓门一问一答,直到船身交错离开。

江自忠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大哥,你什么时候去钉船啊?到时候喊我一起,我也去见识见识!”

江自强嘿嘿一笑,“这年头了,谁还钉船啦!我可不打算钉。船上哪有岸上舒服啊?”

江自忠诧异地说:“上回大伯不是讲要去找林巧手啊?不钉船那你成家立业,睡哪里哦?”

江自强神秘地说:“那我自有办法!”

江自忠也就不好多问。

下了船,登了岸,江自忠带着钱超群去坐公交车。

他身上背着书包,手里提着爷爷奶奶送给钱超群的一大袋腊鱼、风吹鱼,实在走不动。

“哎哟……累死我了……”钱超群靠窗坐了下来。

江自忠笑了笑,“东西都是我提,你累什么?”

钱超群揉了揉太阳穴,皱了皱眉,嘟囔着说:“我的头还有点晕。”

船摇摇晃晃的,车也摇摇晃晃的,她一时分不清是在船上还是在车上。

江自忠左右打量了一番,见没有熟人,轻咳了一声,身子往钱超群那边斜了斜,强装淡定地说:“那你靠在我肩膀上休息一下,下车了我喊你。”

春日的阳光洒在少女的肩上、脸上,就连额头上细碎的头发丝都染上了一抹柔光。微风吹过,发丝飘扬,好像拂过少年的心上。

钱超群开了头,一有空就用小灵通打电话给江自忠,让他带她到船上玩。

江自忠索性把家里的小渔船藏在了靠岸的芦苇丛中,供她往来,免得老是麻烦别人。

“原来你会开船啊?”钱超群很诧异。

“废话,我是渔民的儿子,我也是渔民。”江自忠故意摇了摇舵,小小的渔船顿时左摇右摆地往前冲,像一条大蛇破开了水面。

“啊……”钱超群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大叫。

“哈哈哈哈……”江自忠使坏成功,得意地大笑,气得钱超群连安全都顾不上,站起来捶他。

远处,郝大麻子望见了他,远远地就喊:“雨生啊,到别的地方去玩!你伯伯他们要和别个打架了!”

“啊?!我也要去看看!”江自忠吓了一跳,连忙跟了上去。

东洞庭湖中,几艘渔船围着一艘渔政船吵吵闹闹。

江大龙怒气冲冲,“你们什么意思?凭什么罚我的款?!我要捕捞证有捕捞证,要交税也没少你们一分,你们凭什么又要罚我三千块钱!?”

渔政船上,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穿着救生衣,抓着江甲龙的船桨,猛地一推,恶声恶气地说:“我要罚你怎么样?就凭你一桨打到我船上,莫讲三千,我五千都罚得你!”

“阿耶……这是当官的还是当土匪的?以前水匪都没得这么霸道啦!”有渔民说。

“我霸道?我是按规章制度办事!你们要是还想在湖里打鱼就老老实实听话,不想打鱼就给我滚!洞庭湖这么大,总有想赚这个钱的!”

“规章制度?我呸!我看就是把我们渔民往死里作践!别个农场里种地的都办得到捕捞证,我崽湖里生湖里长的,捕捞证到现在都没给他发!”

“就是的!天天只晓得要钱,动不动就罚两三千。我们一年到头赚得几个三千嘛?!”

“上个月,我被抓了三回,罚了我将近一万,我今年子大半年就白搞了。”

……

江自忠带着钱超群赶到的时候,十几个渔民正围着渔业船控诉。那架势,一言不合就有打起来的可能。

江自忠看见江自强在外围,就靠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江自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说:“我昨天晚上和陈云宝他们打鱼,我插了个迷魂阵,刚刚取网的时候被那个狗日的渔政船发现了,把我的网子砍烂不说,开口就是要罚我三千。我爸看不过去,就和他们闹起来了。”

“不是讲不准插阵子?”江自忠说。

“不插阵子哪来的鱼啊?现在鱼越来越难打了,有时候一天百把斤鱼都打不到。不插阵子饭都吃不起。”

江自强每年跟着江甲龙往返几趟浙江,其他的时候还是在湖里打鱼。

他本也有心留在浙江海捕,但是江大龙和刘贵美两个人都死活不同意。

洞庭湖上打鱼收获少了,像他这样的年轻渔民好多都动起了歪脑筋。

“迷魂阵”只是他们获取鱼获的基础手段罢了。

然而自从2000年岳阳县成立了渔政局,渔业部门就管得更加严了,看到“迷魂阵”、电鱼、毒鱼等非法捕捞就罚款,罚的金额也越来越重。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渔民们被罚了一千,就要从湖里捞两千块钱的鱼来回本。往往渔政船一走,渔民就捡起被砍断的竹竿,修补好被砍烂的渔网重新插了回去。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就好像是打游击。

这种疯狂捕捞,受到伤害的还是洞庭湖。

江自强犹自忿忿不平,“这群渔霸就晓得欺负我们老百姓。你看那边渔业公司的捕捞队,他们敢管不、?”

旁边另外一个渔民接话,鄙夷地说:“别个是给了保护费的,当然不得管!这群人就是要钱的!你看他们哪回不是收了钱就走?鱼啊、网子啊,他哪样都不得管,巴不得你回头再搞,他再来捞你一笔。”

一些渔政执法人员滥用职权,不合规的执法力度和执法方法大大激发了民怨,也加深了渔政部门与渔民之间的矛盾。

洞庭湖的鱼和人、奖与罚到底该何去何从,没人能有个定论。

渔政船见渔民来的人越来越多。

再拖下去,恐怕万一激化冲突,自己这些人要吃大亏。

道貌岸然地讲几句这次看在你们是初犯,宽大你们,下次肯定要怎么怎么样。

……

江自强回到家就挨了打。

“跪下!”江大龙气得双目圆睁,眉心的川字纹能夹死蚊子。

江自强不服气,站着不动。

江大龙气急,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

“长本事了,我讲话都不听了!”

江自强红着眼眶不做声。

刘贵美倚靠着船舱抹眼泪,瘦削的脸盘满脸苦相。

“哪个要你去动迷魂阵,哪个要你跟陈云宝他们去电鱼?!好的不学,尽学坏的!”江大龙瞪眼骂人的样子像极了他爷老倌江又信。

江自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梗着脖子说:“不动迷魂阵哪来的鱼?像你这个老古董,一个月挣得几块钱?”

“好,好,你能干,你长本事了!赚得还没罚的多!”

江大龙其实不是怨崽打鱼的方式不对,而是怪他罚了屋里的款。

“罚不罚款是我的钱,我不要你管!”

“好,好……”江大龙气得语无伦次,“你给我滚出去。明天你就给我滚出去,我就当没得你这个崽!”

两父子话赶话,越吵越凶。刘贵美抱着江自强哭诉“造孽”。周秀珍拉了拉江大龙的手臂,劝他算了,“板栗是个好伢子,莫要打他啦……”

江又信眯着眼,抽着水烟枪,望着远方出神。

许久,他磕了磕烟灰,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江自强说:“老话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船上的人吃的穿的都靠这湖水,靠水里的鱼,鱼水不尽,我们吃穿不缺,要是哪天水干了,鱼绝了,我们的日子也到头了。俗话讲‘富人思来年,穷人想眼前。’你也是读过书的,比我们都懂得多,莫只看到眼前这几块钱,断了自己的后路。”

江自强心里还不服气,但是,江又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爸爸三兄弟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有了自己的船,搬出去住了。你年纪也到了,该自己娶妻生子,顶门立户了。”

江大龙点头,“搬出去也好,反正我管不了你了。林巧手现在的生意不忙,你那条船最多两个月就可以钉好。你过几天就去接回来。”

江自强没有应话。

上个月江大龙带他去找林巧手钉船,但是他转背就去把钱给退了,送了一条烟、一对好酒,林巧手才答应帮他瞒。

那笔钱他另外用在了其他地方。

这些年他跟着江甲龙跑海货,也挣了点钱,除了交了一部分给爷娘花用,剩下的他都存在自己身上。

他的积蓄加上江大龙给的钉船的钱,他悄悄地在村子里买了个房子。

只是,这件事他怕父母不同意,一直瞒着家人。

现在,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