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发的大发造纸厂在年底顺利竣工。

在村乡镇各级政府的鼎力支持下,造纸厂迅速完成了所有必要的证件办理手续。

柳大发为了能早日开工,他花高价从原先的造纸厂借调来了五个熟练工,然后就近在群力村招来了十多个工人。如火如荼的地给新招的工人培训。

1990年的鱼龙会这一天,「大发造纸厂」正式开业。

柳大发为鱼龙会赞助了五千块钱。让今年的鱼龙会在他的厂子面前举办。他是各乡镇重点招商引资的对象,很快就得到了各方的同意。

大发造纸厂内搭起高高的彩棚,远近的渔民和村民慕名而来。

个个都对造纸厂的空前规模感到震撼,对各种从没见过的大型造纸设备赞不绝口。

柳大发从市里请了军鼓乐队。乐手们穿着整齐的白色军阀式表演服,戴着白手套,看起来威风凛凛。“通通通”几声大鼓开了头,嘹亮的号声响起,一阵阵、一声声,奏响了一曲气势磅礴的乐曲。

这乐曲不同于花鼓戏明快活泼,也不同于渔歌小调的随意简单,更不同于那些流行歌曲的婉转多情。这种乐曲是气势磅礴的,鼓舞人心的,是村民和渔民们从来没有听过和见过的声音。

军鼓队一边演奏一边绕场一周。大发造纸厂的员工穿着崭新的工作服,举高举着大红旗帜,紧随其后,显得格外气派。

乡镇干部和有头有脸的人物衣着笔挺,喜气洋洋地牵着大红绸子剪彩拍照。

他们身后,宽敞高大的厂房大门上横跨了一座钢铁拱桥。拱桥上“大发造纸厂”几个鎏金大字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大发造纸厂”的招牌随着这次鱼龙会一下子就传开了。

人们再谈起今年的鱼龙会,讲的不再是哪个抢到了渔王,而是那座气派的工厂,那洋气的军鼓队。

本来,江一龙觉得柳大发开造纸厂与他八竿子打不着。

但是,没想到两家厂子很快就扯上关系。

造纸厂的原材料主要就是废旧木材、稻草、芦苇杆子、高粱秆子、甘蔗渣等等。

洞庭湖区是鱼米之乡,不产高粱、甘蔗,多的是稻草和造船剩下的废木材、锯木屑和刨花等。

稻草就算了,但是刨花、锯木屑这些,也是兴龙渔业厂需要的熏料。

外出采购熏料的江甲龙从外面回了渔业厂,嘴里骂骂咧咧,“那些狗日的,一点点锯木屑还在那里做宝贝搞!平常一分钱都不值的东西,以前还要求着我们买。现在呢?讲是被大发造纸厂包圆收购了,我们要的话,不但要预订,还要涨价!”

不怪江甲龙生气,兴龙渔业厂与周边的锯木厂、造船厂等合作了一两年,没想到他们说变就变,丝毫不顾及之前的情谊。

江一龙皱了皱眉,说:“早晓得要和他们签一个合同。”

江大龙说:“签合同有什么用,货在他们仓库里,哪个拦得住他们要卖给哪个?”

刘贵美闻言顿时紧张,问:“哎呀,那现在怎么办?”

今年生意好转,刘贵美和郝爱妹又搬回了原来租的房子居住。

二人现在不是渔业厂的工作主力,但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到厂里来帮帮忙。

锯木屑是消耗品,一刻也少不得。若是全部都用谷糠来做熏料,那味道就少了个木料所带的天然醇香,味觉上低了个层次。

江甲龙啐了一口说:“只能到外面再找找看了,我就不信柳大发把周边所有的锯木屑都收购了!”

江大龙和江甲龙二人在周边城镇走了两三天,脸色越走越黑。

“大发造纸厂”真的收购了周边所有的锯木屑,而且听说柳大发派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和他们签订了合同。他们的锯木屑和刨花只能够卖给造纸厂,否则要赔钱。

“柳大发那个狗日的真的是赶尽杀绝啊!”江甲龙气得咬牙切齿。

他一直记得,五年前他与柳大发二人争夺生死签,打了一架,虽然在江一龙的干涉下,架没打出什么名堂,但江甲龙对柳大发一直不待见。

江甲龙对江一龙说:“那个狗日的还讲以后发财了,记得你的好。未必他不晓得你在这边开渔业厂啊?我看他就是恩将仇报。”

江一龙哭笑不得,“别个就是这么随便一讲,你倒还记了五年!”

要找锯木屑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是离渔业厂太远,路费太贵,会大大增加他们的成本。

肖红兵得知兴龙渔业厂的困境,给他们指了一条路。

“还记得前年,你们给村民送桔子的地方?那边有一个很大的木材厂,旁边还有一个家具厂,他们那里肯定还有锯木屑。”

江家兄弟一听,眼睛一亮。湖对岸是另一个县市,说来距离也远,但是他们划船就能到,不用另外请车运送,在目前看来,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江甲龙一听有锯木屑,拉着江一龙就要走,“我们快点去,免得被那个姓柳的晓得了又赶我们的头!”

肖红兵笑了笑,说:“这个头他赶不了!你们等一下,我喊小余同志陪你们一起去!”

原来那个木材厂的老板是肖红兵夫人余小莲的亲戚,而那个家具厂又是木材厂的亲戚,算来都与肖红兵和余小莲沾亲带故。

眼下,肖红兵和余小莲亲自带人去他们那里买锯木屑,他们多少会给些面子。

锯木屑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不足的部分也没办法,只能拿谷糠来填补。

谷糠倒是好买,东湖村的谷糠基本都供给了渔业厂。

兴龙渔业厂的生产和销售有条不紊。经历过去年半倒闭状态的打击,江家兄弟沉稳了不少,反正再差也不会比去年更差了。

这一天,兴龙渔业厂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辆气派的桑塔纳停在了兴龙渔业厂前,开车的,是秘书杨芳。

她率先下了车,恭恭敬敬地打开了后排车门,柳大发这才慢悠悠的从车里爬出来。

“呵呵,这就是江一龙兄弟几个,开的渔业厂啊?”

几年不见,江一龙觉得柳大发像变了一个人。原先黝黑的面孔,精瘦的身材,现在变得黑黑胖胖,有意挺着的啤酒肚让他官味十足,他胳肢窝里夹着个公文包,雪白的衬衣,肩膀上还披着一件黑得发亮的长款皮夹克,看着就那么高不可攀。

这让江一龙想起了一个人,毛纺厂的彭主任。

柳大发未脸上的褶子牵动起来。

他亲热地抓着江一龙的手掌紧紧握住,一副见到亲人的模样,“哈哈哈,一龙兄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哈哈,柳大发,好久不见,当初我们还担心了你好久呢!回来就好!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望弟兄了?”江一龙拉住他的手。

几年不见,当年湖上的兄弟衣锦还乡,江一龙十分感慨。

但是一想到二人还未见面就在锯木屑上面有了交锋,心里又淡淡的,不知道什么滋味。

他觉得有些东西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了。

“一龙啊,好多事情,说来就话长喽,我们兄弟,是要找机会常常见面,常常叙旧呀!怎么,不欢迎我进去坐坐吗?”

“哎哟,你看我,来来来,快请进!到我们办公室里面坐下慢慢聊!”

二人进了办公室。

谢翠娥马上将茶端上来。

“哎哟,欢迎柳老板大驾光临!”

柳大发接过茶水,上上下下打量着谢翠娥,对江一龙说:“这一看就是老板娘吧!嗯,一龙,我听他们说,你夫人不但人漂亮,还有才艺,还是读过初中的!你找个这样的贤妻,有福气啦!”

“哎,哪里,大发哥就不要笑我们了!”

江一龙说着客套的场面话。

谢翠娥笑道:“难得柳老板登门,这位年轻漂亮的是夫人嘛?”

柳大发笑着说:“我夫人啊,还在安庆陪英杰读初书。”

说着,他又解释了一句,“当初在安庆办了户口,他也是个读书人了,再叫那些粗俗的名字不好听,我特意请了个大学生给他改了一个名字。”

柳大发秀足了优越感。

说着,他又指了指站在他身后的杨芳,“这是我请的秘书杨芳,一个大学生。这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啊,能学会算,还会讲几句外语!那个文化水平不是随便会写几个字,会唱几句歌能比的。我以后厂子开大了,要和国外做生意啊,还得靠他们。”

柳大发一脸的炫耀,好像这个女大学生不是来给他做事的,而是来给他脸上贴金的。

江一龙听出了柳大发话里有话,要是按照以前的性格,说不定就和他怼了起来,但是这些年他沉稳了许多,已经不屑于在言语上与人一争长短。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和柳大发是两个不同观念的人了。

几年前的柳大发是什么样?他想了想,却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曾经和柳大发一起撒网捕鱼,一起在水里面跳进跃出,也一起在码头看过妹子,也打过架,斗过狠。

曾经的青春岁月一去不返,当年热血青涩的少年已经长大了。现在他和柳大发无论是思想还是外貌都不再是当初的模样。

雨生睡醒了,在办公室里间哭闹。

谢翠娥连忙进去哄。

柳大发面露惊讶,“一龙老弟,你办公室就这么一抠抠大,还要分前后两间啊?”

他噗嗤乐了:“你该不是忆苦思甜,到这还怀念船上逼仄的处境吧?”

江一龙喝了口茶,笑了笑,给柳大华递了根烟。

柳大发接过江一龙的烟扫了一眼,放在旁边,朝杨芳招了招手,杨芳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烟盒,柳大发接过烟盒,给江一龙发了一根,笑着说:“兄弟,抽我的。”

江一龙扫了一眼牌子,红塔山,一盒顶他的十盒。

柳大发猛抽了一口烟,笑着说:“兄弟,你也太节省了,老板嘛,就要有一个老板的样子。挣的钱就是用来花的。你还是这样抠抠搜搜的,和当渔民有什么区别?”

江一龙不卑不亢地笑了笑,“我本来就是个渔民啦!”

柳大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以前岸上的人说得没错,渔民就是个水叫花,要钱没钱,要地没地,在岸上连个户头都没有,我跟你讲白的,跟狗一样,连人都算不上!”

江一龙皱了皱眉,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记得大发兄以前最讨厌别个喊我们水叫花了。小时候我们在码头上卖鱼,有个婆婆子骂了我们一句水叫花,你拎着船桨追了她半条街。”

柳大发哈哈大笑,“那时候不懂事,若是岸上有房有户,哪个还愿意风里来雨里去的地捕鱼?”

柳大发全然否认了自己的过往,他现在是一个优越的岸上人,还是一个请得起大学生的大老板,心里对江一龙和其他渔民都充满了鄙夷。

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江一龙陪着柳大发客套了这么久,现在觉得没有浪费时间的必要了。

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柳大发,你今天光临我们这个小渔业厂,是有什么指教?”

柳大发笑了笑,“哪有什么指教啊?我就是想和老弟叙叙旧,看看兄弟过的怎么样!”

说着,他又问:“你现在开这个厂子,一个月能挣多少?”

江一龙笑着说:“哪谈得上挣钱,就是糊口而已。”

柳大发说:“做腊鱼这种生意还是太低级了,现在国家在大力发展工业,老弟有没有想过往工业方面发展?”

江一龙摇了摇头,“这个事情我们又不懂。”

柳大发说:“你们不懂,我懂。一龙老弟要是想干,可以直接入股我的造纸厂。到时候一不要你打鱼,二不要做事,每天坐着就有钱拿,不比这个舒服的多?”

江一龙笑了笑,“那我要出些什么呢?”

柳大发伸出了一个手指头,“十万块,我算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他又说:“兄弟也晓得,我这个厂子建设起来花了不少钱,要算价值,绝对不止五十万,这是看在咱们兄弟的份上,拉你一把,我自己吃点亏也没什么。”

江一龙终于知晓得柳大发的来意,十万块钱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他不知道是吃亏还是占便宜,但是不管哪样,他心里都没什么想法。

江一龙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的心里面还是踏踏实实做事,一分力气换一分钱的思想。

“大发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个厂子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再和兄弟们商量一下!”

柳大发撸起袖子,露出金光璀璨的手表,“行啦!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时间不早,我还要去县里面赴饭局!一龙啊,你有空也要多来我的造纸厂走动走动,我们兄弟之间,千万不要闹得生疏啦!”

江一龙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开上车,绝尘而去,头也没回。

晚上,江大龙和江甲龙打鱼回来,江一龙把柳大发的到访给二人说了说。

江甲龙气哼哼地说:“柳大发这是想玩什么把戏?挣了几块钱,了不起,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炫耀了?”

江大龙却说:“十万啊?那他那个厂子有蛮挣钱啦!一个投十万,那他拉上十个,不就是一百万?”

这么多钱,江大龙想都不敢想。他羡慕柳大发有本事,挣得多,动不动就说十万。而他自己开了两三年的厂子都没挣到十万块。

江大龙又问:“十万块钱的股份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词语已经超出了三人的认知,就连谢翠娥也不懂。

谢翠娥赶紧去请教了杨主任和许工。

许工耐心地给她讲了讲,之后提醒她,不太懂的领域,尽量不要轻易涉足,以免吃亏。

江一龙他们自然更信得过许工,因此柳大发邀请的投资占股一事,他彻底搁置下来。

后来他才晓得,原来柳大发在到处游说有钱人购买“大发造纸厂”的股份。

他想复制安庆造纸厂的模式,不断吸收股东,重复倒卖手里的股份,挣一笔快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