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此次,即崇祯十四年二月之大部分时间,滞留杭州。其踪迹皆于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寓杭州诸诗中,推寻得之。检此集此卷所载诸诗,自「有美诗」后至「余杭道中望天目山」,只就牧斋本人所作,而河东君和章不计外,共得九题。取东山詶和集贰所载牧斋之诗参较,则初学集所载多东山詶和集五题。盖此五题之所咏,皆与河东君无关故也。但此五题虽与河东君无关,然皆牧斋崇祯十四年二月留滞杭州所作。在此时间,牧斋既因河东君之未肯同来,程松圆复不愿践约,失望之余,无可奈何之际,只得聊与当时当地诸人,作不甚快心满意之酬酢。实与此时此地所赋有关河东君诸诗,出于真挚情感者,区以别矣。此类酬应之作,原与本文主旨无涉,自可不论。唯其中亦略有间接关系,故仅就其题中之地或人稍述之,以备读者作比较推寻之资料云尔。

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栖水访卓去病」云:

(诗略。)

寅恪案,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略云:

去病姓卓氏,名尔康。杭之塘西里人。

又光绪修唐栖志贰山水门「官塘运河」条云:

下塘在县之东北,泄上塘之水,受钱湖之流,历五林唐栖,会于崇德,北达漕河,故曰新开运河。

据此知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正月晦日,即廿九日,在鸳湖舟中赋有美诗后,当不易原来与河东君同乘之舟,直达杭州。初次所访之友人,即「杭之塘西里人」卓去病。后此九年,即顺治七年,牧斋访马进宝于婺州,途经杭州,东归常熟,有学集叁庚寅夏五集「西湖杂感」序云:「是月晦日记于塘栖道中。」亦由此水道者。盖吴越往来所必经也。

「夜集胡休复庶尝故第」云:

惟余寡妇持门户,更倩穷交作主宾。

寅恪案,此两句下,牧斋自注云:「休复无子,去病代为主人。」又初学集捌壹载「为卓去病募饭疏」一文,列于「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及「追荐亡友绥安谢耳伯疏」后。故知此三文当为崇祯十四年二月留滞杭州同时所作也。休复名允嘉,仁和人。事迹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壹肆肆文苑传壹。

「西溪郑庵为济舟长老题壁」云:

频炷香灯频扫地,不拈佛法不谈诗。落梅风裏经声远,修竹阴中梵响迟。

寅恪案,初学集捌壹「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略云:

献岁拏舟游武林,泊蒋邨,策杖看梅,徧历西溪法华,憩郑家庵。济舟长老具汤饼相劳。观其举止朴拙,语言笃挚,宛然云栖老人家风也。口占一诗赠之,有「频炷香灯频扫地,不拈佛法不谈诗」之句,不独倾倒于师,实为眼底禅和子痛下一钳锤耳。师以此地为云栖下院,经营数载,未溃于成,乞余一言为唱导。辛巳仲春聚沙居士书于蒋邨之舟次。

光绪修杭州府志叁伍寺观贰「古法华寺」条云:

在西溪之东,法华山下。明隆万间,云栖袾宏以云间郑昭服所舍园宅为常住,址在龙归径北,约八亩有奇。初号云栖别室,俗名郑庵。崇祯[六年]癸酉秋郡守庞承宠给额称古法华寺。

此条下附吴应宾(吴氏事迹见明诗综伍伍及明诗纪事庚壹伍等。)「古法华寺记」云:

古杭法华山有云栖别院者,乃云间青莲居士郑昭服所施建也。居士归依莲大师,法名广瞻,雅发大愿,将昔所置楼房宅舍山场园林若干,施与弥天之释,为布地之金。大师命僧济舟等居焉。青莲弃世,其子文学食贫,而此永为法华道场。众请郡守庞公承宠捐金给额,改为古法华寺,济舟乞余言以纪其事。

前论牧斋崇祯庚辰冬至日示孙爱诗,已引此「书济舟册子」之文上一节,痛斥嘉禾门人所寄乞敍之某禅师开堂语录,兹不重录。济舟虽为能守「云栖老人家风」之弟子,且能求当世文人为之赋诗作记,似亦一风雅道人,但据牧斋此文下一节所描绘,则殊非具有学识,贯通梵典之高僧。今忽为之赋诗,并作文唱导募化,未免前后自相冲突,遂故为抑扬之辞,借资掩饰,用心亦良苦矣。噫!牧斋当此时此地,河东君未同来,程松圆不践约,孤游无俚,难以消遣之中,不得已而与此老迈专事念佛之僧徒往来酬酢。其羁旅寂寞之情况,今日犹能想见。所咏之诗,亦不过藉以解嘲之语言,其非此卷诸诗中之上品,无足怪也。

「西溪湖水看梅,赠吴仁和」云:

(诗略。)

寅恪案,吴仁和者,当时仁和县知县吴坦公培昌也。光绪修杭州府志壹佰贰职官肆仁和县知县云:

吴培昌。华亭人。进士。[崇祯]十一年任。

胡士瑾。贵池人。进士。[崇祯]十五年任。

又陈忠裕全集壹陆湘真阁集「寄仁和令吴坦公」七律,题下附考证可互参。卧子寄坦公诗,有句云:

常严剑佩迎朝贵,更饬厨传给隐沦。

可谓适切坦公当日忙于送往迎来之情况。若牧斋者,以达官而兼名士,正处于朝贵隐沦之间,宜乎有剑佩之迎,厨传之给也。

「横山题江道暗蝶庵」云:

疏丘架壑置柴关。冢笔巢书断往还。尽揽烟峦归几上,不教云物到人间。萧疎屋宇松头石,峭蒨风期竹外山。莫??蝶庵成蝶梦,似君龙卧未应闲。

寅恪案,江道暗本末未详,俟更考。但检马元调横山游记(下引各节可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叁拾古迹贰「横山草堂」条及所附江元祚「横山草堂记」。)卷首崇祯十年夏五月自序略云:

武林余所旧游,未闻有横山焉者。今年春偶来湖上,一日梦文陆子历敍此中读书谈道之士,为余所未见者六七人。余因请六七人室庐安在?梦文谓诸子近耳,独江道暗邦玉在黄山深处。然言黄山,不言横山。(寅恪案,江元祚文云「黄山旧名横山,土音呼横为黄,遂相传为黄山」等语,可供参证。)

同书「楼西小瀑」条云:

返乎竹浪[居],而道暗适自城中归蝶庵。亟来晤。相见恨晚。抗言往昔,谈谐间发,极尔清欢,夜分乃歇。

同书「白龙潭」条云:

[四月]廿八日早起即问白龙潭,邦玉谓草深竹密,宜俟露晞。乃先走蝶庵,访道暗。蝶庵者,道暗藏修精舍,径在绿香亭外。沿溪得小山口,绿阴沉沉,编荆即是。秀竹千竿,掩映山阁。历磴连呼,衡门始豁。升堂坐定,寂如夜中,仰看屋梁,大字凡四,「读书谈道」。心胸若披,乐哉斯人,饮水当饱。

同书卷末载崇祯十年丁丑小寒日勾甬万泰跋略云:

自邦玉氏诛茅结庐,一时名流多乐与之游,而人始知有横山。会同人江子道暗挈妻子读书其中,因得偕陆子文虎[彪]策杖从之。

可知江道暗为杭州名士无疑,而马氏游记关于蝶庵之敍述,尤可与钱诗相印证也。至马万二氏所言之邦玉,或即作「横山草堂记」之江元祚。但牧斋此次游横山之诗什,不及邦玉之名与其园林之胜,殊不可解。今亦未悉其本末,并与道暗之关系,当再详检。

光绪修杭州府志叁叁名胜门「西溪探梅」条云:

由松木场入古**溪,溪流浅狭,不容巨舟。自古**而西至于留下,并称西溪。曲水周环,群山四绕。名园古刹,前后踵接,又多芦汀沙溆,重重隔断,略彴通行,有舆马不能至者。其地宜稻宜蔬宜竹,而独盛于梅花。盖居民以为业,种梅处不事杂植,且勤加修护,本极大而有致。又多临水,早春时沿溪泛舟而入,弥漫如香雪海。

沈德潜等辑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云:

西溪溪流深曲,受余杭南湖之浸,横山环之,凡三十六里。

牧斋留滞杭州时间几达一月之久,其踪迹似未越出西溪横山之区域。号为赏花,实则怀人。于无可奈何之际,当亦寻访名胜,愁对隐沦。凡此诸人诸地,并不能惊破其罗浮酣梦也。

钱氏此次之游杭州,共得诗九首。直接及间接有关于梅花者,凡六首。其中二首,一为当地寺僧,一为当地官吏而作,可不计外,余四首实皆为河东君而赋也。观梅之举,本约河东君同行,河东君既不偕游,于是牧斋独对梅花,远怀美人,即景生情,故此四首咏梅之作,悉是河东君之写真矣。

东山詶和集贰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寅恪案,初学集壹捌此题下多「梅二株蟉虬可爱,是冯祭酒手植」十三字。)云:

略彴缘溪一径斜。寒梅偏占老僧家。共怜祭酒风流在,未惜看花道路赊。绕树繁英团小阁,回舟玉雪漾晴沙。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粧萼绿华。

河东「次韵永兴看梅见怀之作」云:

乡愁春思两欹斜。那得看梅不忆家。折赠可怜疏影好,低回应惜薄寒赊。穿帘小朵亭亭雪,瀁月流光细细沙。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

寅恪案,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门「永兴寺」条引西湖梵隐志(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叁伍寺观贰「永兴寺」条。)云:

明万历初冯梦桢太史延僧真麟新之。手植绿萼梅二本,题其堂曰二雪。

然则杭州之梅花,以西溪永兴寺冯具区所植之绿萼梅为最有名。牧斋此次游杭州看梅,历时颇久,而多在西溪者,即由于此。何况汪然明别墅亦在此间。赏今日梅花之盛放,忆昔时美人之旧游,对景生情,更足增其诗兴也。夫古来赋咏梅花之篇什甚多,其以梅花比美人者,亦复不少。牧斋博学能诗,凡所吟咏,用事皆适切不泛,辞意往往双关。读者若不察及此端,则于欣赏其诗幽美之处,尚有所不足也。上录七律所用故实,初视之亦颇平常,不过龙城录赵师雄罗浮梦事并苏子瞻和杨公济梅花诗(见东坡集壹捌「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及「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及高季迪「梅花诗」(见高启青丘集壹伍「梅花」七律九首之一。)等出处耳。但细绎之,则龙城录中云:

赵师雄于松林间,见一女人,淡粧素服。(寅恪案,今所见龙城录,诸本皆作「女人」,惟佩文斋增补阴氏韵府群玉拾灰韵,「梅」下引龙城录「女人」作「美人」。疑阴氏所见本作「美人」也。)

及高诗「月明林下美人来」之句,皆以昔时「美人」两字之古典,确指今日河东君之专名。其精当不移有如此者。又前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诗「莫为朱颜叹白头」句,引顾公燮消夏闲记等书,足征河东君皮肤之白。永兴寺冯开之所植之双梅,乃绿萼梅,故署其堂曰二雪。凡梅之白花者,其萼色绿。范成大范村梅谱「绿萼梅」条(见涵芬楼本说郛柒拾并参博古斋影印百川学海本。)云:

绿萼梅。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疑仙人萼绿华。京师艮岳有萼绿华堂,其下专植此本。人间亦不多有,为时所贵重。

故牧斋取此眼前相对之白梅,以比远隔他乡美人之颜色,已甚适切。复借永兴寺之绿萼梅,以譬真诰中神女之萼绿华,(见真诰壹运象篇第壹萼绿华诗。)即河东君,尤为词旨关联,今古贯通。牧斋此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粧萼绿华」两句,可谓言语妙绝天下矣。抑更有可论者,「新粧」二字亦有深意,李太白诗(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肆「清平调词」三首之二。)云: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粧。

据顾云美河东君传云:

君为人短小,结束俏丽。

则河东君可比赵飞燕,而与肥硕之杨玉环迥异。寅恪初读牧斋此诗,未解「新粧」二字之用意,一夕默诵太白诗,始恍然大悟,故标出之,以告读者。

河东君和作初学集不载。或是以所作未能竞胜牧斋原诗之故。其诗结语云:「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当出王摩诘诗「阁道回看上苑花」之句。(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七律。)盖牧斋原作与右丞之作同韵,岂河东君因和牧斋之故,忆及王诗,遂有「阁道」之语耶?

东山詶和集贰牧翁「二月九日再过永兴看梅,梅花烂发,髣髴有怀。适仲芳以画册索题,遂作短歌,书于纸尾」(寅恪案,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仲芳」上有「吾家」二字。)云:

西溪梅花千万树。低亚凝香塞行路。永兴两树最绰约,素艳孤荣自相顾。飘黄拂绿傍香楼。春寒日暮含清愁。依然翠袖修林裏,遥忆美人溪水头。徙倚沈吟正愁绝。见君画册思飘瞥。开怀落落生云山,触眼纷纷缀香雪。羡君画高神亦闲。趣在苍茫近远间。仲圭残墨泼武水,子久粉本留虞山。我将梅花比君画。月地云阶吐光怪。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浄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

寅恪案,仲芳者,钱棻之字。光绪修嘉善县志贰贰(参光绪修嘉兴府志伍伍钱棻传。)略云:

钱棻字仲芳。崇祯十五年经魁。构园曰萧林,种梅百本。晚岁键户谢客,着书大涤山,赋诗作画。年七十八卒。

牧斋此诗以花比人,辞语精妙,自不待言。而「遥忆美人溪水头」,乃一篇之主旨也。至其结语云:「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浄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其欲贮河东君于金屋之意,情见乎辞矣。牧斋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章。盖河东君此时已不作长句古诗。其所以如此之故,今未敢妄测。然必不可以朱竹垞之论程松圆者论河东君,则可断言也。(见明诗综陆伍程嘉燧条。)

更有可论者,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肆肆艺文「闺秀遗箸」云:

河东君诗文集十二卷。梅花集句三卷。柳隐。钱受之副室。

河东君文集十二卷未见,不知内容如何。但据从胡文楷君处钞得之三卷本梅花集句题云:

我闻室梅花集句。河东柳是如是氏集。

今检列朝诗集闰伍集句诗类载童琥小传云:

琥字廷瑞,兰谿人。有艸窗梅花集句三卷,凡三百有十首。

牧斋选廷瑞梅花集句诗共六首。取三卷之钞本校之,则牧斋所选者,悉在其中,惟有数字不同耳。由此言之,可证所谓河东君集本,实廷瑞所集。至何以误为出自河东君,则殊难考知。但检初学集壹叁试拈诗集有「戏书梅花集句诗」七绝一首。题下自注云:

本朝沈行童琥集,各三百余首。

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可证牧斋在河东君未访半野堂前,家中早已藏有廷瑞集句。河东君既归牧斋之后,曾手钞其本,或题署书名,或加钤图记。后人不察,遂误认为河东君所集耶?方志纪载错误,因恐辗转传譌,特附订正之于此。

东山詶和集贰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

(诗见前论河东君尺牍第壹通所引。今不重录。)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尺牍第壹通,谓河东君于崇祯十二年游杭时,曾借居汪氏别墅,即此诗之「横山汪氏书楼」也。牧斋此次游杭州,本约河东君同行,疑其且欲同寓汪氏别墅。不意河东君未能同游,故牧斋于此深有感触。其用「琴台」之典,以司马相如自比,并以卓文君比河东君,实取杜工部集壹壹「琴台」五律所云: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归凤求皇意,寥寥不复闻。

之意。又以「云」为河东君之名,并用子美诗「片云何意傍琴台」之句。(见杜工部集壹壹「野老」七律。)糅合江文通杂体诗「休上人」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辞意,(见文选叁壹。)构成此诗七八两句,甚为精巧。钱遵王止注「碧云」之出处,殊不赅备。盖未能瞭解牧斋文思之微妙。牧斋前于崇祯十三年冬答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初赠诗有「文君放诞想流风」之句,亦即赋此诗时之意也。东山詶和集贰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辛巳二月十日春分。与牧斋诗题不合。)云:

杏园村店酒旗新。度竹穿林踏好春。南浦舟中曾计日,西溪楼下又经旬。残梅糁雪飘香粉,新柳含风瀁曲尘。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

河东「次韵」云:

年光诗思竞鲜新。忽漫韶华逗晚春。止为花开停十日,已怜腰缓足三旬。枝枝媚柳含香粉,面面夭桃拂软尘。回首东皇飞辔促,安歌吾欲撰良辰。

寅恪案,此题除前于河东君尺牍第壹通所论者外,尚有可言者,即钱诗「南浦舟中曾记日,西溪楼下又经旬」与柳诗「止为花开停十日,已怜腰缓足三旬」两联互相印证是也。牧斋送河东君由虞山返茸城,于崇祯十四年元夕抵虎丘。河东君又送牧斋自苏州至鸳湖,然后别去,独返松江。计其由虞山出发之时,至是年花朝,盖已一月矣。受之此次游杭州,赏梅花,当即寄寓汪然明横山别墅。自抵杭州至赋此诗时,已阅旬日。江文通「别赋」云:「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见文选壹陆并此句李善注引楚辞九歌「河伯」曰:「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寅恪案,王逸楚辞注云:「子谓河伯也。言屈原与河伯别。子宜东行,还于九河之居,我亦欲归也。」又文选「别赋」五臣注张铣曰:「送君送夫也。南浦,送别之处。」皆可与钱柳诗互证通用。)故钱诗此联上句,即柳诗此联下句。又「腰缓」之句,自是出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之一「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并可参李善注引古乐府歌曰:「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不过古诗乃女思男之辞,河东君借用其语句,以指牧斋,非古诗作者本旨也。若就宋人诗余言之,牧斋当如柳耆卿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见乐章集蝶恋花。)而河东君当如史邦卿之「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见梅溪词三姝媚。)始为合理。否则,牧斋岂不成为单相思?一笑!其后来刻初学集,删去河东君和作,殆由柳诗微有语病之故耶?至柳诗七八两句,出楚辞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及「疏缓节兮安歌。」自是人所习知,不待多论。

又初学集肆陆「游黄山记」序云:

辛巳春余与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吴长孺为戒车马,庀糗脯,子含去非群从相向怂恿,而皆不能从也。

寅恪案,牧斋此次本拟偕河东君同行,又期程松圆于杭州,与美人诗老共作湖山之游,洵可称赏心乐事。岂意河东君中途返回松江,而松圆又迟行后期,于是不得已挟吴去尘为伴,以游黄山。去尘者,列朝诗集丁壹伍吴布衣拭小传(参明诗综柒壹吴拭小传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肆拾游寓吴拭传。又春星堂集壹不系园集亦载吴氏诗。)略云:

拭字去尘,居新安之上山。宗族多富人,去尘独好读书鼓琴,游名山水。倣易水法制墨,遇通人文士,倒囊相赠,富家翁厚价购之,辄大笑曰,勿以孔方兄辱吾客卿也。(寅恪检徐康前尘梦影录上「虞山钱牧斋有蒙叟墨」条载牧斋门生歙人吴闻礼闻诗兄弟,为牧斋制「为天下式」及「秋水阁」墨事。可供参考。)坐此益大困。耳聋头眩,为悍妇所逐,落魄游吴门。遇乱,死虞山舟中。毛子晋为收葬之。

然则牧斋此行虽无罗浮之新艳,犹有隃糜之古香。陶诗云,「慰情聊胜无」,牧斋于此亦可怜矣。牧斋所选去尘诗,不及竹垞所选者之佳。吴氏既能诗,又生长黄山,此次伴牧斋同游,当有篇什,何以牧斋游黄山诸诗,既不附录吴作,诗题中亦未道及其名字,颇觉可怪。岂此时牧斋心中,专注河东君一人,其余皆不顾及,亦如其「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所言者耶?(见初学集捌壹。)竹垞所选去尘诗中有「无题和斗生」二首,诗颇佳,其中所言,未敢妄测,但两首起句皆有「云」字,颇可玩味,特附录之,以俟好事者之参究。诗云:

海外云生碧浪阴。赪鳞苍鴈总浮沉。寥寥天汉双星小,寂寂黎花一院深。贞玉有光还易见,明珠无定杳难寻。轻鸾欲绣愁无力,除是灵芸七孔针。

巫山远在暮云中。愁隔春灯一点红。莫道金刀难翦水,须知纨扇也惊风。化为蝴蜨飞才竝,除是鸳鸯睡不同。最是游丝无赖甚,又牵春去过墙东。

东山詶和集贰牧翁「陌上花乐府,东坡记吴越王妃事也。临安道中感而和之。和其词而反其意,以有寄焉」云:

陌上花开正掩扉。茸城草绿雉媒肥。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

陌上花开燕子飞。柳条初扑曲尘衣。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

陌上花开音信稀。暗将红泪裹春衣。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

河东「奉和陌上花三首」云:

陌上花开照板扉。鸳湖水涨绿波肥。班骓雪后迟迟去,油壁风前缓缓归。

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郎衣。云山好处亭亭去,风月佳时缓缓归。

陌上花开花信稀。楝花风暖飏罗衣。残花和梦垂垂谢,弱柳如人缓缓归。

寅恪案,前论牧斋所作「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诗节,曾引耦耕堂存稿文下「题归舟漫兴册」云:

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乃先发。余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而忽传归耗,遂溯江逆之,犹冀一遇也。

牧斋之由杭州出发,往游黄山,虽难确定为何日,但综合孟阳「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之语及牧斋「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七律后,既接以和东坡「陌上花」之题两点推之,则知牧斋由杭州启程,必在二月下半月。其余杭道中和陌上花诗,亦当在此时所作也。孟阳于崇祯十四年庚辰十二月望日定游黄山之约后,匆匆归新安。据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阁梅梁雪」之语,知牧斋之游杭州,实欲乘游黄山之便,中途在杭州看梅。此事松圆别虞山时必已早悉,何以迟至三月一日梅花谢后,始入舟往杭。然则松圆迟迟其行,扑空赴约,如捉迷藏,其故意避免与河东君相见,绝无疑义。意者,孟阳于二月半后始探知河东君仅送牧斋至鸳湖,即返松江,遂敢于三月一日入舟至杭州会晤牧斋,其后期之原因,实在于此,殊可笑矣。又牧斋此诗序中所谓「和其词而反其意」者,东坡集伍「陌上花三首」序云:

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盖吴越王妃每岁必归其临安之家,故王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之语。今牧斋以守其家法之故,正值花开之时,令河东君归其茸城之家,然深致悔恨,遂有「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及「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等句。藉以寄其欲河东君来与同游之思,即所谓「用其词,而反其意」者。河东君和诗「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郎衣」即其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诗所谓「祇怜不得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之意也。后来河东君于顺治七年庚寅和牧斋「人日示内」诗,(见有学集贰秋槐支集。)其第贰首结语云:

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

犹涉及牧斋临安道中此诗。当庚寅人日河东君赋诗之时,牧斋既得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所生女婴复在身侧,颇有承平家庭乐趣,所以举出陌上花之典,藉慰牧斋,且用王安丰妇之语,以「卿家」为言。(见世说新语惑溺类「王安丰妇常卿安丰」条。)三百年前闺中戏谑之情况,尚历历如覩。牧斋于顺治十三年丙申赋「茸城惜别」诗,(见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敍述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其中亦云:

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寅恪案,「云间赠妇篇」指文选贰肆陆士衡「为顾彦先赠妇二首」及贰伍陆士龙「为顾彦先赠妇二首」并玉台新咏叁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二首」及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往返四首」而言。机云兄弟皆云间人,且其诗皆夫妇赠答之作,与东山詶和集之为钱柳赠答之作者,甚相类似,于此可证牧斋用典之精切也。)

据此可见钱柳二人终始不忘此「陌上花」之曲有若是者也。东山詶和集贰牧翁「响雪阁」诗,前论河东君尺牍第捌通时,已引其全文,并详释之,今不更诠述。至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作者,恐是河东君本不喜游山,昔年作商山之游,实非得已,故亦不欲于兹有所赋咏也。

东山詶和集贰牧翁「禊后五日浴黄山下汤池,留题四绝句,遥寄河东君」云:

香溪禊后试温汤。寒食东风谷水阳。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

山比骊山汤比香。承恩并浴少鸳鸯。阿瞒果是风流主,妃子应居第一汤。(寅恪案,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此句下自注云:「南部新书。御汤西北角则妃子汤,余汤逦迤相属而下。」)

沐浴频看称意身。刈兰赠药想芳春。凭将一掬香泉水,噀向茸城洗玉人。(寅恪案,初学集「噀」作「喷」。)

齐心同体正相因。祓濯何曾是两人。料得盈盈罗袜步,也应抖擞拂香尘。

河东「奉和黄山汤池留题遥寄之作」云:

素女千年供奉汤。拍浮浑似踏春阳。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繇赋薄装。

浴罢汤泉粉汗香。还看被底浴鸳鸯。黟山可似骊山好,白玉莲花解捧汤。

睡眼朦胧试浴身。芳华竟体欲生春。怜君遥噀香溪水,兰气梅魂暗着人。

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煎得兰汤三百斛,与君携手祓征尘。

寅恪案,牧斋此题及河东君和章,乃关于钱柳因缘之重要作品。盖河东君不肯与牧斋同游杭州及黄山,独自迳归松江。牧斋心中当亦知其犹豫顾虑之情。故鸳湖别后,屡寄诗篇。不仅致己身怀念之思,实兼藉以探河东君之意也。河东君和诗第肆首有「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之句,乃对牧斋表示决心之语。想牧斋接诵此诗,必大感动。阅二十年,至顺治十六年己亥,牧斋因郑延平失败,欲随之入海,赋诗留别河东君,有「白水旌心视此陂」之句,(见投笔集「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拾红豆二集「后秋兴八首」。)其不忘情于河东君此诗者如此。若仅以用左传之典,步杜诗之韵目之者,犹未达一间。苟明乎此义,则东山詶和集此题之后,即接以「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之诗,便不觉其突兀无因矣。

牧斋诗第壹首:「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钱遵王注此诗,引薛能「蜀黄葵」诗「记得玉人春病后,道家装束厌禳时」。(寅恪案,才调集壹「后」作「校」。全唐诗第玖函薛能肆此诗题「蜀黄葵」作「黄蜀葵」。诗中「春」作「初」,「后」作「起」,一作「较」。)虽能知其出处,似尚未发明牧斋文心之妙。盖河东君肌肤洁白,本合于蜀先主甘后「玉人」之条件。前论钱柳「冬日泛舟」诗,引顾公燮消夏闲记等书,已详言之。即牧斋此题第叁首「噀向茸城洗玉人」句,亦是实指,并非泛用典故。又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春初患病,牧斋赋此诗,在是年三月初八日。薛诗「春病后」或「春病校」之语,尤为适切河东君此时情况也。河东君和诗「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繇赋薄装」两句,自用文选壹玖宋玉「神女赋」中「侻薄装,沐兰泽」之语,实寓诗卫风「伯兮」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意。情思缠绵,想牧斋读此,必为之魂销心醉也。

此题第贰首钱柳二人之作,皆用华清池故事。全唐诗第玖函郑嵎「津阳门」诗「暖山度腊东风微。宫娃赐浴长汤池。刻成玉莲喷香液,漱回烟浪深逶迤」注云:

宫内除供奉两汤池,内外更有汤十六所。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甃以文瑶宝石,中间有玉莲捧汤泉,喷以成池。

全唐文陆壹贰陈鸿「华清汤池记」云:

玄宗幸华清宫。新广汤池,制作宏丽。安禄山于范阳以白玉石为鱼龙凫雁,仍以石梁及石莲花以献。雕镌巧妙,殆非人工。上大悦,命陈于汤中,仍以石梁亘汤上,而莲花才出水际。

据此河东君「白玉莲花解捧汤」之「白玉」,实兼取陈氏记中之语。其所用典故,盖有轶出牧斋诗句之外者矣。

此题第叁首牧斋诗下半两句,若依初学集作「喷」,则与郑嵎诗注相合。虽较「噀」字为妥。但「噀」字出于葛洪神仙传伍「栾巴传」中「赐百官酒,又不饮,而向西南噀之」及同书玖「成仙公传」中「先生忽以杯酒向东南噀之」等,实与「遥」字有关。(检太平广记叁拾神仙门叁拾「张果」条云:「果常乘一白驴,日行数万里。休则重叠之。其厚如纸,置于巾箱中,乘则以水噀之,还成驴矣。」虽非遥噀,然亦属神仙道术,故附记于此,以供参证。)黄山下之汤池与松江之横云山离隔甚远,遥噀香泉,正是神通道术,傥改为「喷」字,似不甚适切。至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自是兼采神仙传并刘孝标「送橘启」(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贰贰「食甘」诗注所引。)而不局于「津阳门」诗注也。

抑更有可论者,东坡集壹叁「食甘」诗:「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句,其下即接以「梅魂」之语,当与东坡诗有关。盖东坡此诗前一题「[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其结语云:「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前论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及牧斋「我闻室落成」诗,已详及之,兹不更赘。所可注意者,牧斋以「梅魂」自比,故河东君和牧斋诗,亦以「梅魂」目之,其心许之意,尤为明显。又据此可推知河东君当是时必常披览苏集,于东坡之诗,有所取材,实已突破何李派之范围矣。

此题第肆首牧斋诗「罗袜」「香尘」之语,出于曹子建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见文选壹玖。)自不待言。所可笑者,前引汪然明「无题」云:「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汪氏作诗时在崇祯十一年秋,虽与牧斋同以「洛神」目河东君,然不敢自命为温太真。阅三年,至崇祯十四年春,牧斋作此诗,亦以洛神目河东君,竟敢以老奴自许,而下其玉镜台矣。河东君和诗「与君携手祓征尘」之句,不独与「祓濯」香汤有关,且「携手」之语正是暗指前引牧斋初学集壹柒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何日里,竝肩携手,双双拜月」之结语而言。于是钱柳两人文字相思之公案,得此遂告一结束矣。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三月廿四日过钓台有感」(自注:「是日闻阳羡再召。」)云:

严濑曈曈旭日余。桐江泷尽挂帆初。老夫自有渔湾在,不用先生买菜书。

寅恪案,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三月初八日浴汤池,寄诗河东君后,阅三月至六月七日,遂有茸城舟中合欢诗之作。此三月中实为平生最快心满意之时。忽闻周玉绳再入相之命,胸中不觉发生一希望与失望交战之情感。诗题所谓「有感」,殆即此种感触也。第叁章论杨陈两人「五日」诗,引及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关涉周氏之诗,以见其垂死之时,犹追恨不已之事例。斯乃由失望所致,与赋此诗时之情感,尚有所不同。但牧斋此际姑醒黄扉之残梦,专采红豆之相思,亦情事所不得不然者矣。此诗末句即用皇甫谧高士传下严光传下「买菜乎?求益也」之语,意谓不欲藉周氏之力以求起用。然此不过牧斋欺人之辞耳。详见后论黄梨洲南雷文定后集贰「顾玉书墓志铭」,兹暂不述。若初学集捌拾有「复阳羡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书」。(此题下自注:「癸未四月。」)其寄长安诸公书中云:「令得管领山林,优游齿发。」并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肆「[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六云:「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着此翁。」句下自注云:「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等,仅可视作失望之后,怨怼矫饰之言,不得认为弃仇复好,甘心恬退之意。至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最后一题「甲申元日」诗中「幸子魂销槃水前」及「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等句,则更是快意恩仇之语,「东山管弦」一辞,亦涉及河东君,并以结束「东山」名集之意也。又有学集壹秋槐诗集载「金坛逢水榭故妓,感叹而作。凡四绝句」。其第叁首云:「身轻浑欲出鹅笼。」此题下即接以「鹅笼曲四首,示水榭旧宾客」此两题共八绝句,皆为诋笑玉绳之作。其时君亡国破,犹不忘区区之旧隙。怨毒之于人,有若是者,诚可畏哉!钱周两人之是非本末,于此姑不置论,唯略举牧斋平生胸中恩怨及苦乐,形诸文字,间接关涉儿女私情者如此,聊见明末士大夫风习之一斑也。

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三月初八日浴黄山下汤池,寄诗河东君,得其心许之和章。但诗筒往返,颇需时日。牧斋是否由黄山还家,中途经过杭州时,得诵河东君所和之诗,以无确证,不必多论。若一检有美诗如「东山约已坚」之语,则知河东君固与牧斋已有宿约,惟尚未决定何时履行耳。牧斋本欲及早完成此事,过钓台时,复得玉绳再召入相之讯,更宜如前所言,火急遄返虞山,筹备合卺之大礼矣。据陈氏二十史朔闰表崇祯十四年三月小尽,并三子合稿伍卧子所作「孟夏一日遇钱牧斋宗伯于禾城」五律二首(陈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诗稿此诗题多「夜谈时事」四字。)则知牧斋自钓台至禾城,至多不过历时五日,以当时水道交通言之,其归程之迅速,与平日游赏湖山,随处停留者,大不相同。牧斋返虞山家中,当在四月上旬。计至六月七日,约为二月之时间。此二月之时间,当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云,「宗伯使客搆之乃出」者。推测河东君所以顾虑迟疑之故,当为嫡庶之分。此问题一在社会礼节,若稍通融,可逃纠察。一在国家法律,不容含混,致违制度。其实两者之间,互有关系。检明史贰陆伍倪元璐传云:

[崇祯]八年迁国子祭酒。元璐雅负时望,位渐通显,帝意向之,深为[温]体仁所忌。一日帝手书其名下阁,令以履历进,体仁益恐。会诚意伯刘孔昭谋掌戎政,体仁饵孔昭,使攻元璐,言其妻陈尚存,而妾王冒继配复封,败礼乱法。诏下吏部核奏。其同里尚书姜逢元,侍郎王业浩,刘宗周及其从兄御史元珙,咸言陈氏以过被出,继娶王,非妾。体仁意沮。会部议行抚按勘奏,即拟旨云:「登科录二氏并列,罪迹显然,何待行勘。」遂落职闲住。(寅恪案,黄宗羲思旧录「倪云璐」条云:「[先生]又请毁[三朝]要典,以为魏氏之私书。孙之獬抱要典而哭于朝,不能夺也。未几而许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碍于诚意伯刘孔昭之祖父。时先生为司成,孔昭嘱毁其板,先生不听。孔昭遂以出妇诘先生去位。」可供参考。)

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阮大铖」条云:

[福王朝,大铖]日同[马]士英及抚宁侯诚意伯狎饮。后常熟钱侍郎谦益附焉。钱宠姬柳如是,故倡也。大铖请见,遗玉带曰:「为若觅恩封。」(寅恪案,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肆「五朝大事总论」中谓阮赠柳者为珠冠,而非玉带。所赠之物虽异,而觅封之旨则同也。详见第伍章所引。)自是诸公互见其室,恬不为耻。

同书同集「王氏夺封」条云:

尚书上虞倪元璐玉汝少娶余姚陈氏,失懽。既登第,嬖妾王氏篡封命。同邑丁庶子进,以故隙嗾诚意伯刘孔昭讦其事,可坐总京营也。倪适除祭酒,奏辨,陈氏失母意,遣归外氏,命娶王,宜封。而陈所生女字王司马业浩子贻栻,司马揭引海瑞前妻许氏潘氏弗封,封继妻王氏为例。幸上不问。倪自免归。陈氏实同母夫人居,非遣归者。甲申末,陈氏诉于朝。时孔昭在事,夺王氏,改封。白璧微瑕,君子惜之。

倪会鼎撰倪文正公年谱叁「崇祯九年夏四月勋臣刘孔昭疏讦府君,罢归」条略云:

乌程衔府君侵议,每思所以中之。顾言路无可喻意。会诚意伯刘孔昭觊戎政,遂以啗之。出袖中弹文,使越职讦奏府君冒封诰。下吏部议覆。于是同里朝士尚书姜公逢元,侍郎王公业浩,刘公宗周等,及从父御史公(指倪元珙。)揭辨分合之故。府君亦上章自理。乌程意沮。及吏部覆,行抚按覆奏。乌程虑勘报之得实也,即拟旨,登科录二氏并载,朦溷显然,何待行勘。于是部议冠带闲住。乌程票革职。上从部议,而封典如故。(寅恪案,倪会鼎所编其父年谱,辞语含混,自是为其父讳。若会鼎为王氏所生,则兼为其母讳也。年谱中「封典如故」一语,甚可注意。盖鸿宝虽因此案冠带闲住,而王氏封典如故,及刘孔昭南都当权时,王氏之封诰始被夺,而改封陈氏。会鼎不着其事,可谓得春秋之旨矣。)

夫玉汝与牧斋俱为乌程所深恶,幸温氏早死于崇祯十一戊寅年,已不及闻知牧斋与河东君结褵之事,否则当嗾使刘孔昭或张汉儒之流,告讦牧斋,科以「败礼乱法」之罪。且崇祯十四年六月牧斋嫡妻陈夫人尚安居牧斋家中,未尝被出,(可参葛万里钱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十五年戊戌条「夫人陈氏卒」之记载。)则与谈氏所言玉汝嫡妻陈氏之情事略同,而非如玉汝己身及其乡里亲朋所称陈王关系之比。傥牧斋果以「败理乱法」被处分,则其罪应加倪氏一等。钱柳结褵之时,牧斋固以玉汝为前车之鉴,不敢触犯国家法制,然亦因其崇祯二年己巳阁讼终结,坐杖论赎,黜职归里,即嫡妻陈夫人之封诰,当被追夺。(可参初学集伍崇祯诗集壹「喜复官诰,赠内。戏效乐天作」,「闻新命未下,再赠」两题及同书柒肆「请诰命事略」妻陈氏条。)本不能效法倪氏,为河东君请封。唯有在社会礼节方面,铺张扬厉,聊慰河东君之奢望而已。(寅恪案,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都谏娶娼」条云:「云间许都谏誉卿娶王修微。常熟钱侍郎谦益娶柳如是。并落籍章台,礼同正嫡。先进家范,未之或闻。」可供参证。)后来钱柳共赴南京翊戴弘光。虽时移事变,似有为河东君请封之可能,但是时刘孔昭炙手可热,竟能推翻倪王之旧案,钱柳自必有所警惕,遂不得不待「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第肆首。)之实现也。又圆海代河东君「觅恩封」之言,若真成事实者,想此小朝廷之大司马,或以钱谦益妻柳氏能如韩世忠妻梁氏之知兵为说耶?一笑!复观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之五,有「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之句,(寅恪案,一隅草堂钞本有学集拾「朱」作「珠」,恐非。)则牧斋诗旨,以为河东君当时虽未受封诰,实远胜于其他在南都之诸命妇。其所以温慰河东君之微意,抑又可推见矣。

又板桥杂记中丽品门云:

龚[芝麓鼎孳]竟以顾[眉生媚]为亚妻。元配童氏明两封孺人。龚入仕本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且曰,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节过须眉男子多矣。

谈迁北游录纪闻上「冯铨」条云:

癸巳涿州次妾氏没,铭旌题诰封一品夫人。丧归,大内遗赙。时元配尚在,岂受封先朝,竟以次妾膺新典乎?

据此更可证建州入关之初,汉族降臣,自可以妾为妻,不若其在明代受法律之制裁。但牧斋仕清时,亦未尝为河东君请封。此盖出于河东君之意与龚芝麓夫人童氏同一心理。澹心之书,其范围限于金陵乐籍,固不能述及河东君。(余氏书附录群芳萎道旁者三则,其中二则,虽俱不属金陵范围,但河东君本末,其性质与此迥异。)否则亦应于此点与童夫人并举,称扬其贤节也。至冯振鹭人品卑下,尤不及芝麓。其所为更无论矣。

关于社会礼节问题,兹择录旧籍记载此事者两条于下。

蘼芜纪闻上引沈虬「河东君传」云: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

辛巳初夏牧斋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褵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卺,九十其仪。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鹢,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订霞老看梅之约。共一千字」云:

十六年来事,茸城旧话传。千金征窈窕,百两艳神仙。谷水为珠浦,崐山是玉田。仙桃方照灼,人柳正蹁跹。月姐行媒妁,天孙下聘钱。珠衣身绰约,钿盒语缠绵。命许迦陵共,星占柳宿专。香分忉利市,花合夜摩天。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银河青琐外,朱鸟绿窗前。秀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

东山詶和集以访半野堂初赠诗起,以迎河东君于云间诗,即「合欢诗」及「催妆词」止。首尾始终,悲欢离合,悉备于两卷之中,诚三百年间文字因缘之一奇作。牧斋诗最后两题关于古典者,遵王之注略具,故不多赘。兹仅就关于今典者,即在此两题以前,钱柳诸诗辞旨有牵涉者,稍引述之,如第壹章之所论列者也。

东山詶和集贰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此题作「合欢诗四首,六月七日茸城舟中作」。)其一云:

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阙口,新欢镜欲上刀头。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榜栧歌阑仍秉烛,始知今夜是同舟。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可与前引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五湖已许办扁舟」及「次日叠前韵再赠」诗「可怜今日与同舟」等句参证。东坡诗云:「他年欲识吴姬面,秉烛三更对此花。」(见东坡集壹捌「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牧斋此夕正是「对花」之时。而「他日双星笑女牛」,则反用玉谿诗「当时七夕笑牵牛」(见李义山诗集上「马嵬」二首之一。)之指天宝十载七月七日为过去时间者,以指崇祯十四年七月七日为未来时间也。

其二云:

五茸媒雉即鸳鸯。桦烛金??一水香。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银汉作红墙。当风弱柳临妆镜,罨水新荷照画堂。从此双栖惟海燕,再无消息报王昌。

寅恪案,三四两句遵王已引其古典。至其今典,则第叁句可与牧斋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嫦娥孤另」,而第肆句可与此词「银汉红墙」及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莫为卢家怨银汉」等参证。第伍句可与牧斋冬日泛舟诗「每临青镜憎红粉」及河东答诗「春前柳欲窥青眼」等参证。第柒句可与牧斋永遇乐词「单栖海燕」,而第捌句可与此词「谁与王昌说」及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并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画堂消息何人晓」等相参证也。

其三云:

忘忧别馆是侬家。乌榜牙樯路不赊。柳色浓于九华殿,莺声娇傍七香车。朱颜的的明朝日,锦障重重暗晚霞。十丈芙蓉俱并蒂,为君开作合昏花。

寅恪案,第柒句可与牧斋寒夕文?诗「诗里芙蓉亦并头」及句下自注「河东君新赋并头莲诗」之语参证。前论文?诗,已详考之,不必多赘。但有可笑者,韩退之诗「太华山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叁「古意」。)牧斋「十丈」之出处,应与昌黎诗有关。蒲松龄为清初人,当亦薰习于钱柳时代之风尚。其所作聊斋志异,深鄙妇人之大足,往往用「莲船盈尺」之辞以形容之。河东君平生最自负其纤足,前已述及。牧斋此句无乃唐突「输面一金钱」之西施耶?一笑!

其四云:

朱鸟光连河汉深。鹊桥先为架秋阴。银缸照壁还双影,绛蜡交花总一心。地久天长频致语,鸾歌凤舞并知音。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

寅恪案,第叁句可与河东君上元夜次韵牧翁诗「银缸当夕为君圆」参证。第肆句可与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烛花依约恋红妆」及上元夜示河东君诗「烛花如月向人圆」等参证。第陆句可与牧斋寒夕文?诗「鹤引遥空凤下楼」参证。又有可注意者,据程偈庵再赠河东君诗「弹丝吹竹吟偏好」及牧斋后来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第肆首「流水解翻筵上曲」,「歌罢穿花度好音」,并顾云美河东君传云:「越舞吴歌,族举递奏。香籢玉台,更迭唱和。」可证河东君能诗词外,复擅歌舞。故牧斋此茸城合欢诗第肆首第陆句「鸾歌凤舞并知音」之句,实兼歌舞诗词两事言之。合此双绝,其在当时,应推独步也。

东山詶和集贰牧翁「催妆词四首」云:

养鹤坡前乌鹊过。云间天上不争多。较他织女还侥幸,(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侥」作「傒」。)月?生时早渡河。

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鹑火舒光照画屏。银河倒转渡青冥。从今不用看牛女,朱鸟窗前候柳星。

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

寅恪案,此题第壹首第贰句牧斋易「人间天上」为「云间天上」者,以鹤坡在华亭之故,遵王注中已引其出处矣。第肆首第贰句可与牧斋有美诗「翠羽笔床悬」参证。

总而言之,「合欢」「催妆」两题既与前此诸诗有密切关系,则其所用材料,重复因袭,自难避免,故不必更多援引。读者取钱柳在此时期以前作品参绎之,当于文心辞旨贯通印证之妙,有所悟发也。

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宗伯赋前七夕诗,属诸词人和之。」今所见东山詶和集载录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者,凡十五人,共诗二十五首。和催妆词者,凡三人,共诗十首。前论列朝诗集所选沈德符诗中,亦有和合欢诗之什,未附于诸人和诗之内,当是后来补作,未及刊入者。其他十八人之和诗,或尚不止三十五首之数,疑牧斋编刊东山詶和集时,有所评定去取也。兹以原书俱在,不烦详论。唯择录和作中诗句之饶有兴趣者,略言之。至林云凤之诗及其事迹,前已详及,故不再赘。

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第壹首中,徐波诗「早梅时节酿酸愁」之句颇妙。滂喜斋丛书收入徐元叹先生残稾一种,未见徐氏和牧斋此题诸诗。不知是否为叶苕生廷琯所删去,抑或叶氏所见元叹诗残稾中本无此题诸诗也。「酸愁」之「酸」字,元叹之意何指,未敢妄测。若非指钱柳,则在女性方面,当指牧斋嫡妻陈夫人及其他姬侍。在男性方面,则松圆诗老最为适合,至陈卧子谢象三辈,恐非所指也。

和前七夕诗第贰首中徐波诗云:

双栖休比划鸳鸯。真有随身藻荇香。移植柔条承宴寝,捧持飞絮入宫墙。抱衾无复轮当夕,舞袖虚教列满堂。从此凡间归路杳,行云不再到金昌。

寅恪案,元叹此诗并非佳作,但诗所言颇可玩味。第叁章论卧子「吴阊口号」十首时,谓河东君实先居苏州,后徙松江。今观徐氏「行云不再到金昌」句,似可证实此点。盖元叹本苏州人,年辈亦较早。当河东君居苏州时,徐氏直接见之,或间接闻之,大有可能也。

和前七夕诗第叁首中,元叹诗七八两句云:「坐拥群真尝说法,杨枝在手代拈花。」意谓释迦牟尼虽尝广集徒众,演说妙法,但终拈花微笑,传心于迦叶一人。此用禅宗典故为譬喻,以牧斋比能仁,以河东君比饮光,以钱氏诸门人,即「群真」,比佛诸弟子。盖牧斋当时号召其门生和合欢诗及催妆词,元叹因作此语以为戏耳。陆贻典和诗云:「桃李从今不教发,杏媒新有柳如花。」「杏媒」用玉谿生「柳下暗记」诗语。(见李义山诗集上。)其意亦与元叹同也。冯班诗下半云:「行云入暮方为雨,皎日凌晨莫上霞。若把千年当一夜,碧桃明早合开花。」辞旨殊不庄雅,未免唐突师母矣。

和前七夕诗第肆首中,顾凝远诗云:「一笑故应无处买,等闲评泊说千金。」语意亦颇平常,并非佳作。但取第叁章引质直谈耳所记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河东君事,与青霞此诗并观,殊令人发笑。何云诗「结念芙蕖缘并蒂」句,非泛用典故,乃实指河东君所赋并蒂芙蓉诗而言,前已详论之矣。冯班诗「红蕖直下方连藕,绛蜡才烧便见心」一联甚工切,其语意虽涉谐谑,但钱柳皆具雅量,读之亦当不以为忤也。

和催妆词诸诗皆不及和前七夕诗诸篇。盖题目范围较狭,遣辞用意亦较不易,即牧斋自作此题之诗,亦不及其合欢诗也。兹唯录许经诗「更将补衮弥天线,问取针神薛夜来」两句于此,不仅以其语意与谢安石东山丝竹之典有关,亦因其甚切「闺阁心悬海宇棋」(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红豆诗贰集。)之河东君为人。牧斋之「补衮弥天」向河东君请教,自所当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