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新乐府五十篇,每篇皆以卒章显其志。此篇乃全部五十篇之殿,亦所以标明其作五十篇之旨趣理想者也。

白氏长庆集肆捌策林第陆拾玖目采诗以补察时政(参同卷策林第陆捌目议文章,前总论已引。)略云: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选观风之使,建采诗之官,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所谓善防川者,决之使导。善理人者,宣之使言。

同集叁拾进士策问五道(元和三年为府试官。)之第叁道云:

问,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发于叹,兴于咏,而后形于歌诗焉。故闻蓼萧之咏,则知德泽被物也。闻北风之刺,则知威虐及人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也。古之君人者,采之以补察其政,经纬其人焉。夫然,则人情通而王泽流矣。今有司欲请于上,遣观风之使,复采诗之官,俾无远迩,无美刺,日采于下,岁闻于上。以副我一人忧万人之旨,识者以为何如。

寅恪案:上引二文皆乐天于元和四年赋新乐府以前所作,可知乐天于复古采诗之意,盖蓄之胸中久矣。

白氏长庆集壹读张籍古乐府略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着空文。愿播内乐府,时得闻至尊。

同书同卷寄唐生诗云: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同书贰捌与元九书略云: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寅恪案:乐天之新乐府与文昌之古乐府,其体制虽有不同,而乐天推许文昌古乐府,则曰,「未尝着空文。」自诩其新乐府,则曰,「篇篇无空文。」是此一要义,固无差别也。又乐天于文昌古乐府,则曰:「愿播内乐府,时得闻至尊。」自述其作乐府之本志,则曰:「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此即其「采诗」「讽谏」之旨意也。新乐府以此篇为结后之作,正如常山之蛇尾,与首篇有互相救护之用。其组织严密,非后世摹仿者,所能企及也。

南部新书癸云:

四明人胡抱章,作拟白氏讽谏五十首,亦行于东南,然其辞甚平。后孟蜀末杨士达亦撰五十篇,颇讽时事。士达子举正,端拱二年进士,终职方员外郎。

寅恪案:后世摹仿全部新乐府之诗,如胡杨之徒所作,均不显着流传。若清高宗之拟作,则更可不置论矣。

复次,乐天作新乐府之义旨,非难附和承袭,而其作新乐府之才艺,则旷世不一见者也。苟无其才艺之实,徒揭其义旨以自高,则不胜其虚诞之弊矣。

南部新书庚云:

元和以来,举人用虚语策子作赋,若使陈诗观风,乃教人以妄尔。

寅恪案:李珏以讥讽时事为元和体诗之病,(见唐语林贰文学类文宗欲置诗学士条。)恐非绝无依据之言。故论新乐府竟,并附录末流摹拟之弊于此,以供效颦者之鉴诫。

(见校补记三。)

【校补记三】

(段后加:)至此篇词语有略须释证者,如诗云:

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

寅恪案,汉官仪云:「黄门郎日暮入对青琐门拜,名曰夕郎。」唐代习称门下省给事中为「夕拜」,即出于此。可参附论甲白乐天之先祖及后嗣中引高彦休阙史,目给事中薛存诚为夕拜条。盖给事中之职,主要在「凡百司奏抄,侍中既审,则駮正违失。诏勅不便者,涂窜而奏还,谓之涂归」。(见新唐书肆柒百官志。并参旧唐书肆叁职官志。)今给事中「所贺皆德音」,可谓失职矣。司天台有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中官正各一人,副正各一人。(见新唐书肆柒百官志及旧唐书肆叁职官志。)今「每奏唯祥瑞」,则如新乐府中司天台一篇所讥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