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既敍宫女幽闭之情事,自可与上阳白发人一篇相参证。如诗中:
忆昔宫中被妬猜。因谗得罪配陵来。
之句,殆受上阳白发人李传所言:
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
之暗示而来,而乐天上阳白发人诗云: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妬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陵园妾篇中此语自亦与之有关,可无疑也。惟特须注意者。据此篇小序云:
托幽闭喻被谗遭黜也。
则知此篇实以幽闭之宫女喻窜逐之朝臣。取与上阳白发人一篇比较,其词语虽或相同,其旨意则全有别。盖乐天新乐府以一吟悲一事为通则,宜此篇专指遭黜之臣,而不与上阳白发人悯怨旷之旨重复也。
诗之末节云:
遥想六宫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雨露之恩不及者,犹闻不啻三千人。三千人,(此三字依全唐诗本补入。)我尔君恩何厚薄。愿令轮转直陵园,三岁一来均苦乐。
寅恪案:宣徽殿即在浴堂殿之东,(详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壹大明宫条。)而浴堂则常为召见翰林学士之所。据李相国论事集壹上问得贤兴化事条:
上尝御浴堂北廊。
同书贰论郑??事条:
上御浴堂北廊,召学士李绛对。
同书同卷奏事上怒旋激赏事条:
学士李绛于浴堂北廊奏对。
之纪载可知。是此所谓六宫三千人者,乃指任职京邑之近要与闲散官吏而言也。所谓「三岁一来均苦乐」者,东观奏记中云:
上(宣宗)雅重词学之臣,于翰林学士恩礼特异。宴游密召,无所间隔。惟于迁转,皆守彝章。皇甫珪自吏部员外召入内廷,改司勋员外,计吏员二十五个月限,转司封郎中知制诰。孔温裕自礼部员外改司封员外入内廷,二十五个月改司勋郎中知制诰。动循官制,不以爵禄私近臣也。
盖唐家之制,京官迁转,率以二十五个月为三岁考满。(可参白氏长庆集捌[新授左拾遗]谢官状,奏陈情状及[新授京兆府户曹参军]谢官状。)白氏长庆集壹叁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云:
三考欲成资。
即指此也。乐天此篇结语以三岁轮转为言,诚符其卒章显志之义矣。又通鉴贰肆玖唐纪宣宗纪大中十二年二月甲子条胡注略云:
宋白曰,凡诸帝升遐,宫人无子者悉遣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栉,治衾枕,事死如事生。
夫遣诣山陵之嫔妾,本为经事前朝之宫人,而乐天此篇乃言「愿令轮转直陵园,三岁一来均苦乐」,颇嫌失体。然则此篇实与陵园妾并无干涉,又可见也。
复次,宪宗朝元和元年以后,外贬之朝臣如元和三年四月考策官为宰相李吉甫所诉,韦贯之贬巴州刺史,王涯贬虢州司马,杨于陵出为岭南节度使者,(参阅涧底松条所引。)虽亦符于乐天小序「被谗遭黜」之旨,但以陵园妾为比,则似不切,且诗中:
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
之言,亦嫌过当。乐天此篇所寄慨者,其永贞元年窜逐之八司马乎?旧唐书壹肆宪宗纪上略云:
永贞元年十一月(旧纪原脱「十一月」三字。兹据新唐书柒宪宗纪及通鉴贰叁陆唐纪顺宗纪补入。)壬申,贬正议大夫中书侍郎韦执谊为崖州司马。己卯,再贬抚州刺史韩泰为虔州司马,河中少尹陈谏台州司马,召州刺史柳宗元为永州司马,连州刺史刘禹锡朗州司马,池州刺史韩晔饶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连州司马,岳州刺史程异柳州司马,皆坐交王叔文[也]。元和元年八月壬午,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则以随丰陵葬礼,幽闭山宫,长不令出之嫔妾。喻随永贞内禅,窜逐远州,永不量移之朝臣。实一一切合也。惟八司马最为宪宗所恶,乐天不敢明以丰陵为言。复借被谗遭黜之意,以变易其辞,遂不易为后人觉察耳。又太行路一篇所论,与此篇颇有关涉,读者幸取而参阅之。诗中「一奉寝宫年月多。」句,前引通鉴胡注引宋白之言,固可为此语之注脚,而韩昌黎集肆丰陵行云:
设官置衞锁嫔妓,供养朝夕象平居。
亦可相参证也。
「中官监送鏁门回」句,则太平广记肆捌陆薛调譔无双传云:
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
又云:
忽传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
可以与乐天此句相印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