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小序云:

苦宫市也。

盖宫市者,乃贞元末年最为病民之政,宜乐天新乐府中有此一篇。且其事又为乐天所得亲有见闻者,故此篇之摹写,极生动之致也。

关于宫市事,史籍所载颇多,兹择录数条以供读乐天此篇者之参证。

昌黎先生集外集陆顺宗实录壹略云:

上(顺宗)在东宫,尝与诸侍读并[王]叔文论政,至宫市事。上曰,寡人方欲极言之。众皆称赞,独叔文无言。既退,上独留叔文。谓曰,向者君奚独无言,岂有意邪?叔文曰,太子职当侍膳问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德宗)在位久,如疑大子收人心,何以自解?上大惊,因泣曰,非先生,寡人无以知此。遂大爱幸。

寅恪案:当日皇位之继承决于内庭之阉竖,(详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而宫市之弊害则由宦官所造成。顺宗在东宫时,所以不宜极论宫市者,亦在于此,不仅以其有收人心之嫌也。

同集柒顺宗实录贰略云:

旧事,宫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与人为市,随给其直。贞元末,以宦者为使,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并要閙坊,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即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其(其疑当作与。)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仍索进奉门户并脚价钱。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而实夺之。尝有农夫以驴负柴至城卖,遇宦者称宫市取之,才与绢数尺。又就索门户,仍邀以驴送至内。农夫涕泣,以所得绢付之,不肯受。曰,须汝驴送柴至内。农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与汝,不取直而归,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殴宦者,街吏擒以闻。诏黜此宦者,而赐农夫绢十匹,然宫市亦不为之改易。

寅恪案:此篇所咏,即是此事。退之之史,即乐天诗之注脚也。

旧唐书壹陆拾韩愈传(新唐书壹柒陆韩愈传同。)云:

德宗晚年政出多门,宰相不专机务。宫市之弊谏官论之,不听。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不听。怒。贬为连州山阳(山阳应作阳山。)令。

寅恪案:韩文公之贬阳山令,虽尚有其他原因,然与论宫市事亦至有关系也。

旧唐书壹伍玖路随传略云:

初,韩愈撰顺宗实录,说禁中事颇切直。内官恶之,往往于上前言其不实。累朝有诏修改,及随进宪宗实录后,文宗复令改正永贞时事。随奏曰,韩愈所书,亦非己出。元和之后,已是相循。其实录伏望条示旧记最错误者,宣付史官,委之修定。诏曰,其实录中所书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寻访根底,盖起谬传,谅非信史。宜令史官详正刊去,其他不要更修。

寅恪案:顺宗实录中最为宦官所不满者,当是述永贞内禅一节,(见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然其书宫市事,亦涉及内官,自亦为修定本所删削。今传世之顺宗实录,乃昌黎之原本,故犹得从而窥见当日宫市病民之实况,而乐天此篇竟与之脗合。于此可知白氏之诗,诚足当诗史。比之少陵之作,殊无愧色。其寄唐生诗中所谓「转作乐府诗」「不惧权豪怒」者,(白氏长庆集壹)洵非夸词也。

旧唐书壹肆拾张建封传(新唐书伍贰食货志略同。)云:

谏官御史表疏论列[宫市],皆不听。吴凑以戚里为京兆尹,深言其弊。建封入觐,具奏之。德宗颇深嘉纳。而户部侍郎判度支苏弁希宦者之旨,因入奏事,上问之,弁对曰,京师游手堕业者数千万家,无土著生业,仰宫市取给。上信之。凡言宫市者,皆不听用。

寅恪案:此亦为当日士大夫同恶宫事弊害之事证,因附录于此。至旧传此前一节,则俱出顺宗实录之文,故不复引。

容斋续笔壹壹杨国忠诸使条云:

宫市之事,咸谓起于德宗正元。不知天宝中已有此名,且用宰臣充使也。

旧唐书壹壹代宗纪(旧唐书壹壹捌元载传通鉴贰贰肆唐纪代宗纪大历八年九月癸未条并同。)云:

[大历八年九月]癸未晋州男子郇谟,以麻辫发,持竹筐及苇席,哭于东市,请进三十字。如不请旨,请裹尸于席筐。上召见,赐衣,馆之禁中。内二字曰监团。欲去诸道监军团练使也。

南部新书戊略云:

大历八年七月,晋州男子郇谟,以麻辫发,哭于东市。上闻。赐衣,馆于客省。每一字论一事,尤切于罢宫市。

寅恪案:自天宝历大历至贞元五六十年间,皆有宫市,而大历之际,乃至使郇谟哭市,则其为扰民之弊政,已与贞元时相似矣。

关于乐天此诗,更有可论者,此篇径直铺敍,与史文所载者不殊,而篇末不着己身之议论,微与其他诸篇有异,然其感慨亦自见也。

诗中「回车叱牛牵向北」者,唐代长安城市之建置,市在南而宫在北也。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论中央政治革命条及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礼仪章附论都城建筑节已详论之,兹不复赘。要知乐天此句之「北」,殊非趁韵也。

复次,杜少陵哀江头诗末句「欲往城南望城北」者,子美家居城南,而宫阙在城北也。自宋以来注杜诗者,多不得其解,乃妄改「望」为「忘」,或以「北人谓向为望」为释,(见陆游老学庵笔记柒。)殊失少陵以虽欲归家,而犹回望宫阙为言,隐示其眷念迟回不忘君国之本意矣。

又诗云: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寅恪案:此二句关涉唐代估法问题,非此篇所能详论。兹仅录一事,以资解释。通鉴贰叁柒唐纪宪宗纪元和四年九月条云:

旧制,民输税有三。一曰上供,二曰送使,三曰留州。建中初定两税,货重钱轻,是后货轻钱重,民所出已倍其初。其留州送使者,所在又降省估就实估,以重敛于民。及[裴]垍为相,奏天下留州送使物,请一切用省估。其观察使先税所理之州以自给。不足,然后许税于所属之州。由是江淮之民稍苏息。

胡注云:

省估者,都省所立价也。

故「省估」者,乃官方高抬之虚价,「实估」者,乃民间现行之实价,即韩愈顺宗实录所谓「本估」。唐代实际交易,往往使用丝织品。宫廷购物,依虚估或即依「省估」。取纱绫支付炭价,其为病民之虐政,不言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