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为微之新乐府中所无。李公垂原作虽不可见,疑亦无此题。盖「骊宫高」三字原出长恨歌「骊宫高处入青云」之句,故此篇似为乐天所自创也。
乐天此篇意旨明白,自不待多所论证。惟尚有可言者,即唐代自安史乱后,天子之游幸离宫颇成一重公案是也。
白氏长庆集壹贰江南遇天宝乐叟诗云:
我自秦来君莫问,骊山渭水如荒村。新丰树老笼明月,长生殿暗锁春云。红叶纷纷盖欹瓦,绿苔重重封坏垣。惟有中官作宫使,每年寒食一开门。
寅恪案:当日骊宫之荒废一至于此,若非大事修葺,殊不足供天子之游幸,而此宫本为玄宗际唐室盛世,竭全国财力之所增营。断非安史乱后,帝国凋弊之余,所能重建。此天子游幸所以最是害民费财之举,而清流舆论所以一致深以为非者也。
元氏长庆集贰肆连昌宫词结语云:
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谟休用兵。
寅恪案:微之此诗当是元和十三年暮春在通州司马任内所作,(详连昌宫词章。)其时连昌宫之荒废情状,据微之诗云:
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门开暂相逐。
又云:
自从此后还闭门,夜夜狐狸上门屋。
是颇与骊宫相类似,而此诸语又足与白氏江南遇天宝乐叟诗「惟有中官作宫使,每年寒食一开门」之句相证发也。夫微之不持讽谏之旨,以匡主救民。反以望幸为言,而希恩邀宠。诚可谓冒天下之不韪,宜当世之舆论共以谄佞小人目之矣。
元氏长庆集叁肆两省供奉官谏幸温汤状略云:
今月二十一日车驾欲幸温汤。臣等以驾幸温汤,始自玄宗皇帝,乘开元致理之后,当天宝盈羡之秋,而犹物议喧嚣,财力耗顇。数年之外,天下萧然。况陛下新御宝图,将行大典,郊天之仪方设,谒陵之礼未遑,遽有温泉之行,恐失人神之望。伏乞特罢宸游,曲面(回)天眷。
原注云:
元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两省三十人同状。
寅恪案:微之此状以玄宗游幸温汤遂致「财力耗顇」「天下萧然」为言,是与乐天此篇:
吾君爱人人不识。不伤财兮不伤力。
等句之旨适相符同也。至其所以赋望幸连昌之诗于宪宗御宇之时,而草谏幸华清之状於穆宗践阼之始者,殆即以由诗篇受中人之助,已为清议所不容,遂欲藉状词以掩饰其前非,而求谅于舆论欤?
元氏长庆集叁陆进马状略云:
同州防御乌马一匹,八岁,堪打毬及猎。右臣窃闻道路相传,车驾欲??游幸温汤,未知虚实者。其马谨随状进。
寅恪案:微之于元和十五年十二月任祠曹时,曾草状谏穆宗驾幸温汤,而于长庆二年刺同州时又进马助翠华巡游昭应。其时间相距,不出二年,而一矛一盾,自翻自覆,尤为可笑也。然则其前状匡君进谏之词,本为救己盖愆之计,观此可知矣。
杜牧樊川文集壹贰与人论谏书(参唐语林陆。)略云:
近者宝历中敬宗皇帝欲幸骊山,时谏者至多,上意不决。拾遗张权舆伏紫宸殿下叩头谏曰,先皇帝幸骊山,而享年不长。帝曰,骊山若此之凶邪。宜一往以验彼言。后数日自骊山回,语亲幸曰,叩头者之言,安足信哉。
寅恪案:牧之所纪敬宗游幸温汤之事,颇与本文所论有关,故附录于此,以供读诗论世者之参考。
乐天诗中所谓:
吾君在位已五载。
者,盖宪宗于永贞元年八月乙巳即位(见旧唐书壹肆宪宗纪上,新唐书柒宪宗纪,通鉴贰叁陆唐纪宪宗纪。)至元和四年,已五载矣。观于后来穆宗于元和十五年闰正月即位,其年十二月即欲游幸温汤,则乐天此篇所见,殊为深远,似已预知后来之事者。颇疑乐天在翰林之日,亲幸小人已有以游幸骊山从臾元和天子者。故此篇之作,实寓有以期克终之意。是则乐天诚得诗人讽谏之旨,而与微之之进不以正者,其人格之高下,相去悬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