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之新乐府虽无此题,但乐天此篇诮边将之旨,必有取于其西凉伎缚戎人二篇之意,自不待言,惟此篇:
美圣谟而诮边将也。
之全部主旨,及诗中「盐州未城天子忧」「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翻作歌词闻至尊」诸句,则不独造意悉承自杜工部诸将第贰首「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之结论,即其遣词亦多用浣花原语。他如此篇「韩公创筑受降城」一句,乃诸将第贰首起句「韩公本意筑三城」之改写,亦其证也。夫乐天于贞元之时,既未尝历职清要,自不得预闻朝廷之大计。其崇美君主之英明独断,全远资少陵于代宗时所作之诗为模楷,此所以未见有当于当日之情事也。(详见下论。)至于讥诮边将之养寇自重,则近和微之在凤翔时亲见亲闻之原意,故不为泛泛之词也。由是观之,读乐天此篇者,必应取少陵诸将第贰首参互比较,始能得其真解,又可知矣。此篇小序下注云:
贞元壬申岁,特诏城之。
寅恪案:壬申岁,贞元八年也。考旧唐书壹叁德宗纪下云:
贞元九年二月辛酉,诏复筑盐州城。贞元三年,城为吐蕃所毁。自是塞外无堡障,犬戎入寇。既城之后,边患息焉。
同书壹肆肆杜希全传杨朝晟传及壹玖陆下吐蕃传下亦均系是役于贞元九年,独通鉴贰叁肆唐纪德宗纪贞元九年二月辛酉条考异略云:
邠志,八年诏追张公(献甫)议筑盐夏二城云云。白居易乐府盐州注亦云,贞元壬申岁特诏城之。而实录在九年二月,盖去岁诏使城之。今年因命杜彦光等而言之。
君实作史,采及此注,足征虽细不遗。通鉴之为杰作,于此可见矣。兹略迻录旧唐书杜希全传(参新唐书壹伍陆杜希全传。)纪载当日筑城之经过于下,以备读乐天此诗者之参证焉。
希全以盐州地当要害,自贞元三年西蕃劫盟之后,州城陷虏,自是塞外无保障,灵武势隔,西通鄜坊,甚为边患。(新传此下有请复城盐州五字。)朝议是之。九年,诏曰,设险守国,易象垂文,有备无患,先王令典。况修复旧制,安固疆里,偃甲息人,必在于此。盐州地当冲要,远介朔陲,东达银夏,西援灵武,密迩延庆,保扞王畿。乃者城池失守,制备无据,千里庭障,燧燧不接,三隅要害,役戍其勤。若非兴集师徒,缮修壁垒,设攻守之具,务耕战之方,则封内多虞,诸华屡警,由中及外,皆靡宁居。深惟永图,岂忘终食。顾以薄德,至化未孚。既不能复前古之治,致四夷之守,与其临事而重扰,岂若先备而即安。是用弘久远之谋,修五原之垒,使边城有守,中夏克宁,不有暂劳,安能永逸。宜令浑瑊杜希全张献甫邢君牙韩潭王栖耀范希朝,各于所部简练将士,令三万五千人同赴盐州,神策将军张昌宜权知盐州事,应板筑杂役,取六千人充。其盐州防秋将士率三年满更代,仍委杜彦先(光?)具名奏闻,悉与改转。朕情非己欲,志在靖人,咨尔将相之臣,忠良之士,输诚奉命,陈力忘忧,勉茂功勋,永安疆埸,必集兵事,实惟众心,各相率励,以副朕志。凡役六千人,二旬而毕。时将板筑,仍诏泾原剑南山南诸军深讨吐蕃以牵制之。由是板筑之时,虏不及犯塞。城毕,中外称贺。由是灵武银夏河西稍安,虏不敢深入。
诗云:
城在五原原上头。
寅恪案:元和郡县图志肆灵武节度使盐州五原县条略云:
盐州[治]五原县。五原谓龙游原,乞地干原,青领原,可岚贞原,横槽原也。
则五原为盐州治所及五原县之得名,可据知也。
诗云:
蕃东节度钵阐布。
寅恪案:新唐书贰壹陆下吐蕃传下云:
[元和]五年,以祠部郎中徐复往使,并赐钵阐布书。虏浮屠豫国事者也,亦曰钵掣逋。
又白氏长庆集叁玖有与吐蕃宰相钵阐布勅书,乃乐天在翰林时所草。盖城盐州时,钵阐布尚未为吐蕃宰相也。
诗云:
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
寅恪案:旧唐书壹玖陆下云:
适有飞鸟使至,飞鸟犹中国驿骑也。
新唐书贰壹陆上吐蕃传上云:
其举兵以七寸金箭为契,百里一驿。有急兵,驿人臆前加银鹘。甚急,鹘益多。
赵璘因话录肆角部之次(参唐语林捌补遗。)云:
蕃法刻木为印,每有急事,则使人驰马赴赞府牙帐。日行数百里,使者上马如飞,号为鸟使。
知此乃吐蕃之制度也。
诗云:
君臣赭面有忧色。
寅恪案:旧唐书壹玖陆上吐蕃传上(新唐书贰壹陆上吐蕃传上同。)云:
[文成]公主恶其人赭面,[弃宗]弄赞令国中权且罢之。
敦煌写本法成译如来像法灭尽之记中有赤面国,乃藏文(Kha-dmar)之对译,即指吐蕃而言。盖以吐蕃有赭面之俗故也。
诗云:
长安药肆黄蓍贱。
寅恪案:本草纲目壹壹引唐苏恭本草云:
黄蓍今出原州者最良。
盖秦原暗通,故黄蓍价贱也。
诗云:
韩公创筑受降城。
寅恪案:张仁亶筑三受降城事,世所习知,亦唐人所盛称者。如杜子美之诗,吕和叔之铭,皆其例证也。
诗云:
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
寅恪案:乐天此语,意谓城盐州之举,全出德宗之旨,非关将相谋略,不知有何依据。考上引旧唐书杜希全传之纪载,则城盐州之议,本由希全发之,而贞元八九年间,陆宣公正为宰相,甚得君心,事关军国大计,德宗似无不与商议之理,故此句所咏,疑与当时情势有所未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