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新乐府于立部伎之后,即继以华原磬上阳白发人胡旋女新丰折臂翁诸篇者,以此数篇皆玄宗时事。自此以上由七德舞至海漫漫,则以太宗时事为主。(法曲一篇虽以永徽始,然永徽之政有贞观之风,故诗中有「积德重熙有余庆」之言,是亦与太宗有关也。)此盖以时代为分合者也。

乐天此篇小序下自注与微之诗题下自注同,盖皆出于李公垂原诗传。大唐新语拾厘革篇开元中天下无事条末语亦与相同。刘氏与李元白三公为同时人,其所述亦同出于一源也。

元白二公此篇意旨,俱崇古乐贱今乐,而据白氏长庆集肆捌策林第陆肆目复乐古器古曲略云:

夫器者所以发声,声之邪正,不系于器之今古也。曲者所以名乐,乐之哀乐,不系于曲之今古也。若君政骄而荒,人心动而怨,则须舍今器用古器,而哀**之声不散矣。若君政善而美,人心平而和,则虽奏今曲废古曲,而安乐之音不流矣。臣故以为销郑衞之声,复正始之音者,在乎善其政,和其情,不在乎改其器易其曲也。

然则射策决科之论,与陈情献谏之言,固出一人之口,而乖牾若是,其故何耶?乐天和答诗十首序(白氏长庆集贰。)云:

同者谓之和,异者谓之答。

殆即由李氏原倡本持此旨,二公赋诗在和公垂原意,遂至不顾其前日之主张欤?

虽然,寅恪尝反复详读元白二公华原磬之篇,窃疑微之诗篇末所云:「愿君每听念封疆,不遣犲狼剿人命。」乐天诗篇中所云:「古称浮磬出泗滨。立辩致死声感人。」及「宫悬一听华原石,君心遂忘封疆臣。果然胡寇从燕起。武臣少肯封疆死。」殆有感于当时之边事而作。微之所感者,为其少时旅居凤翔时所见。乐天所感者,则在翰林内廷时所知。故皆用乐记:

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硁,硁以立别,别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

之义,以发挥其胸中之愤懑,殊有言外之意,此则不必悉本之于公垂之原倡也。乐天新乐府大序谓其辞直而径,揆以此篇,则亦未尽然。陆务观序施注苏诗,极言能得作者微旨之难,(见渭南集壹伍施司谏注东坡诗序。)今读华原磬之篇而益信。其说详后乐天新乐府西凉伎篇及前微之艳体诗笺证中,兹不赘论。

此外尚有可论者,自古文人尊古卑今,是古非今之论多矣,实则对外之宣传,未必合于其衷心之底蕴也。沈休文取当时善声沙门之说创为四声,而其论文则袭用自昔相传宫商五音之说,(详见清华学报玖卷贰期拙着四声三问。)韩退之酷喜当时俗讲,以古文改写小说,而自言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见前长恨歌章。)此乃吾国文学史上二大事,而其运动之成功,实皆为以古为体,以今为用者也。乐天之作新乐府,以诗经古诗为体裁,而其骨干则实为当时民间之歌曲,亦为其例。韩白二公同属古文运动之中心人物,其诗文议论外表内在冲突之点,复相类似。读此华原磬篇者,苟能通知吾国文学史上改革关键之所在,当不以诗语与策林之说互相矛盾为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