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再生缘南词,托名女子郦明堂,男装应试及第,为宰相,与夫同朝,而不合并,以寄别凤离鸾之感。曰,壻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许周生、梁楚生夫妇为足成之,称完璧焉。
据陈氏所言,再生缘中郦明堂与夫同朝,而不合并,乃端生所以寄其「别凤离鸾之感」者。殊不知端生撰成再生缘第壹陆卷时,尚未适范氏。今观此卷所述孟丽君、皇甫少华亦已「同朝而不合并」,则端生必无预知其夫壻有戍边之事,何从在十年之前即寄其后日「别凤离鸾之感」耶?此大不可通者也。又据续再生缘者,于第贰拾卷末节(前文已详引,兹节录之。)略云:
我亦缘悭甘茹苦,悠悠卅载悟前缘。有感再生缘作者,半途而废了生前。偶然涉笔闲消遣,巧续人间未了缘。
则是续者明言在其夫已死之后,有感于陈端生「别凤离鸾」之遭遇,而续再生缘也。文述既言续再生缘者,为许周生与梁楚生夫妇二人,则楚生何得于周生未死之前,预有此感?周生岂亦于其未死之前,早为其妻作寄感之预备,而相与共续此书耶?此又大不可通者也。然则文述之言全不可信乎?是又不然。盖文述之言,乃依据其媳汪端传述而来,端为楚生姐之女,又少养于楚生家,(古春轩诗钞上有五古一篇,题为「小韫甥女于归吴门,以其爱诗,为吟五百八十字送之,即书明湖饮饯图后」,可以参证。此诗疑是嘉庆十七年楚生寓杭州时所作。)所传必非虚妄,不过文述自身实未尝详察再生缘全书内容,故有上述两种错误,即:(一)误以为端生作书之缘起,实由于其壻范某之遣戍。(二)周生、楚生夫妇共续此书。至于此书之原作者为端生,续之者为楚生,则殊不误。不但不误,吾人今日得知再生缘之原作者及续作者姓名,舍文述一人之着述外,尚未见其他记载一及斯事。观于此点,文述实有大功,不可湮没者也。
楚生续再生缘之年代,及此书之初刻在何年,两点颇成问题。兹略论之于下。
今刻本再生缘首载有序文略云:
再生缘传钞数十载,尚无镌本。因惜作者苦思,删繁撮要。
道光元年季秋上浣日书。
香叶阁主人稿
寅恪案,香叶阁主人乃侯芝之别号,(参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第柒章第伍节。)其事迹及着述兹不详考,惟此序实有两点可疑。(一)依序所言,则今刻本已经侯芝所删节。但今所见再生缘之刻本,其中脱误颠倒之处颇多,当是由于抄写不慎所致。若侯香叶果有删削之事,恐不至前后文句不相连贯一至于此。然则依据今本实不能确证此书曾经删削一过也。(二)此序中所言之再生缘,虽未明言为十七卷,抑或二十卷,但依其文气言之,则似为二十卷本之全书。否则序中必论及此点,斯可以默证推知者。若果为二十卷本之全书,则序文所署之年月为不可通。据陈寿祺左海文集壹拾许君(宗彦)墓志铭略云:
(嘉庆)二十三年十二月廿二日卒。其生以乾隆三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子时,春秋五十有一。夫人梁氏,内阁大学士讳诗正谥文庄公孙女、工部侍郎讳敦书女。
梁德绳古春轩诗钞首载阮元撰梁恭人传(参闵尔昌碑传集补伍玖。)略云:
恭人姓梁氏,名德绳,号楚生。兵部车驾司主事德清周生许君宗彦配也。驾部年十九,与予同举(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乡试。(嘉庆四年)己未科会试,驾部甫成进士。既分部视事,甫三月,以亲老乞归,不复仕。家事悉弗问,皆恭人主之。以故驾部益得覃研经史疑义,兼精于天文算法。杜门却扫,优游林泉者,凡二十载。岁戊寅(嘉庆二十三年。)驾部又不禄。(子)延縠旋寓书于予,乞为(恭人)传。恭人生于乾隆辛卯年(三十六年。)十月初五日卯时,卒于道光丁未年(二十七年。)三月初八日子时,年七十有七。距驾部下世已三十载矣。女三,长殇,次适海阳孙氏,三即余五(寅恪案,许宗彦鉴止水斋集首载阮元撰浙儒许君积卿传云:「女子子三,延锦适元之子福。」则「五」字疑是「之」字之误。)子妇。
然则嘉庆二十三年周生死时,其年为五十一,而此年楚生为四十八岁也。
据再生缘第贰拾卷第柒柒回首节中,楚生自述其续此书之动机云:
嗟我年近将花甲,二十年来未抱孙。藉此解颐图吉兆,虚文纸上亦欢欣。
是楚生续此书时,其年将近六十岁,以如是年老妇人望孙之俗见,而续再生缘,宜其所续者,不能比美于端生之原书也。若道光元年香叶阁主人作序时,则楚生仅五十一岁,断不可言「年近将花甲」。故香叶阁主人序中「道光元年」之「元」字如非「九」字之譌,则必是书贾伪托。今未见再生缘最初最佳之本,不敢确言。陈文述西泠闺咏自序题「道光丁亥」,即道光七年。此年楚生五十七,「年近将花甲」之语似尚可通。至于楚生于再生缘第贰拾卷第捌拾回末节,感伤陈端生之遭遇,因自述其与周生之关系云:
我亦缘悭甘茹苦,悠悠卅载悟前缘。
盖谓己身与周生有三十年夫妇姻缘之分。据上引玉钏缘第叁壹卷末载「谢玉辉在大元年间,又干一番事业,与(郑)如昭(陈)芳素做了三十年恩爱夫妻,才归仙位」,楚生殆有感于「三十年」夫妻之语,深惜端生无「三十年」之缘,己身虽有「三十年」之缘,而周生又未能如谢玉辉之「干了一番事业」,所以表示其感伤之意也。至阮伯元作楚生传,谓楚生之卒距其夫之卒为三十年,即寡居三十年之意。与楚生「悠悠卅载悟前缘」之语无涉。否则楚生续再生缘时,其年必已七十余岁,而文述不得在道光七年,即楚生五十七岁时,预知楚生之续再生缘也。「卅载悟前缘」之语,易滋误解,因并附辨之如此。
楚生尝于再生缘第贰拾卷第捌拾回内,借皇甫敬之言斥孟丽君之骄傲,即所以暗示不以陈端生为然之意,前文已论之矣。今再节录此回中皇甫敬批评苏映雪及刘燕玉之语,以见楚生之性格及其理想如下。
皇甫敬评苏映雪云:
太王爷,(指皇甫敬。)又云梁氏东宫媳,他是天真烂漫人。毫无半点来装饰,贤良温厚性和平。
此盖楚生心中以苏映雪自比,楚生为人谅亦「贤良温厚性和平」,与端生之性格骄傲激烈者,适成对比也。此点恐非尽由于天生之性质所致,当亦因所处家庭环境不同使然。德清梁氏为当时浙江最有名之家族。儒林外史所言之娄公子家,或即指梁氏。楚生家及周生家,与端生家,虽皆以文学科第显着,但梁许两家经济状况,则与陈句山家之清贫者不同。观王昶春融堂叁捌陈句山先生紫竹山房诗文集序中:
入其家,衡门两版,凝尘满席,不知为列卿之尊,与京兆之雄骏也。
之语,即可推知端生未嫁时家庭之清贫。即适范某之后,假定范某即范璨之子范菼,则据陆燿撰范公璨神道碑云,「洁清之操,晚节弥励,菜羹疏食,不异贫寒」,(见上引陆燿切问斋集拾。)似其夫家经济当亦不宽裕。否则其夫不致以图利嫌疑之故,坐科场代倩作弊获罪也。又楚生父之昆弟辈如同书,己身昆弟辈如玉绳,皆以学问艺术知名当世。周生亦年十九已中式乡试,且为贵公子,(周生父祖京仕至广东布政使,见鉴止水斋集首所附蔡之定撰许君周生家传。)而兼名士。其亲家复是清代第一达官而兼名儒之阮芸台。故端生楚生两人,虽俱出自浙江名门,又有通家之谊,(可参紫竹山房诗文集首所附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五年庚寅下,梁侍讲同书来朝庆(万寿)节条及诗集壹贰述梦纪事诗「埋石得周梁,自志求其书」句下自注云,「少司马周煌,侍讲梁同书」,又梁玉绳清白士集贰陆送陈句山太仆还朝及挽陈太仆诗等。)而家庭环境颇不相同。两人性格之骄激谦和,实受环境影响,无可致疑也。
皇甫敬评刘燕玉云:
回头连唤西宫媳,莫须忧虑不怀姙。你为人,玲珑幸喜多忠厚,略有三分徒(寅恪案,「徒」疑当作「妬」。)忌心。这点小疵磨琢去,何愁日后少收成。
可知楚生心中以为不妬忌,始能生子,此亦所以自比并兼以属望于其子妇者也。据陈寿祺左海文集壹拾许君(宗彦)墓志铭略云:
夫人梁氏,生子延敬、延縠。簉吴氏,先卒,生子兆奎、延采、延泽。陈氏,生子延凯。女三,梁夫人出者二。长适原任监察御史孙球子承勋,次适现任两广总督阮元子福。簉崔氏生女一,字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胡敬子琮。
是周生至少有三妾,且均生子女。楚生亦生子女数人也。周生之妾既有多人,似足证楚生之不妬。楚生己身又生数子,此事在楚生心中,乃其不妬之善果,遂藉续再生缘之书,以寓其责望子妇之意,并一发其「二十年来未抱孙」之牢骚也。虽然,今观古春轩词苍梧谣序云:
周生意有所惑,作此戏之。
则楚生于此犹未能忘怀。不妬之古训,固为习闻诗礼之教如楚生者,深所服膺,平日以此自负,且以教人。但临事触发,不觉流露。可见其为勉强抑制,非出自然,又何必以此责难于刘燕玉比之子妇耶?
夫为男子者,可畜多妾,而妇人则不应妬忌,此男尊女卑,吾国传统夫为妻纲之教条也。楚生乃此教条下之信徒,既行之于身,复出之于口,更笔之于书矣。至若端生,其作再生缘时,虽尚未适人,但关于夫为妻纲之说,既力加排斥,上文已略论及,兹不复赘。所可笑者,楚生以苏映雪性情柔顺,为最合理想之妇女。孟丽君适与相反,固所不取。殊不知在端生书中,孟丽君初期本为苏映雪即梁素华之夫,盖取梁鸿、孟光夫妇之姓,反转互易,而梁素华及皇甫少华两人名中「素」「少」二字音又相近。此虽为才女颠倒阴阳之戏笔,然可见其不服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之古训,楚生乃啧啧称赏苏映雪不置,恐端生地下有灵,亦当不觉失笑也。又观楚生与周生往来酬唱之作,诚可以比美梁孟矣。但一检周生鉴止水斋集贰所载答内诗,后附楚生寄外诗,楚生之诗,文句烦多,情感深挚,而周生答以寥寥五十四字之短篇云:
远离且莫悲,远归亦勿喜。暂离复见偶然尔。世事纷纷那免此。劝君勿堕迷云里。不见天关与织女。隔以银河一万八千里。脉脉相看不得语。
又同书同卷所载望夫冈七古结语云:
谁能无事轻离别,倦倚孤篷亦嬾看。
则周生与楚生之情感,已可推见。然于服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之说者,固亦无可如何,而安之若命矣。
至于端生之壻范某,假定即是范璨之子,虽为贵公子,然家境清寒,亦等于一穷书生,与许周生不同,当无广畜姬妾之能力,端生一生中谅亦无楚生此种环境及不快之情感。假使范某而为周生所为者,则端生亦将表现其本来面目,如孟丽君也。观再生缘第壹伍卷第伍捌回云:
忠孝王(指皇甫少华。)背靠床栏笑几声。
咳!果然如此,也是孟府的家风了。
岳母大人手段凶,自然他,所生之女亦相同。丽君若是同其母,少华也,只好低头效岳翁。惧内名儿逃不去,能得个,重偕伉俪靠天公。
可为例证。然则端生之意,不仅欲己身如孟丽君,亦欲其母汪氏如韩氏。竟使陈句山之家风,复如孟府之以惧内着闻。此为端生大胆之笔,而楚生掩耳所不敢闻者。合两种性格绝殊之女作家,完成一书,取相比较,既可观,抑可笑矣。
依据甚不完全之材料,考证陈端生之事迹及著作,并略论梁德绳之有关于再生缘诸点既竟,请述寅恪读此书之别感如下。
有清一代,乾隆朝最称承平之世。然陈端生以绝代才华之女子,竟憔悴忧伤而死,身名湮没,百余年后,其事迹几不可考见。江都汪中者,有清中叶极负盛名之文士,而又与端生生值同时者也,(汪中生于乾隆九年,卒于乾隆五十九年。)作吊马守真文,以寓自伤之意,谓「荣期二乐,幸而为男」。(见述学别录。)今观端生之遭遇,容甫之言其在当日,信有征矣。然寅恪所感者,则为端生于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伍回中,「岂是蚤为今日谶」一语。二十余年前,九一八事变起,寅恪时寓燕郊清华园,曾和陶然亭壁间清光绪时女子所题咏丁香花绝句云:
故国遥山入梦清,江关客感到江亭。(沈乙厂先生海日楼集陶然亭诗云:「江亭不关江,偏感江关客。」)不须更写丁香句,转怕流莺隔世听。
钟阜徒闻蒋骨青,(蒋子文「骨青」事出干宝搜神记。今通行本干书「青」字多误写,不足据也。)也无人对泣新亭。南朝旧史皆平话,说与赵家庄里听。
诗成数年后,果有芦沟桥之变。流转西南,致丧两目,此数年间,亦颇作诗,以志一时之感触。兹录三首于下:
蒙自南湖作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寅恪案,十六年前作此诗,句中竟有端生之名,「岂是蚤为今日谶」耶?噫!)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昆明翠湖书所见
照影桥边驻小车,新妆依约想京华。短围貂褶称腰细,密卷螺云映额斜。赤县尘昏人换世,翠湖春好燕移家。昆明残劫灰飞尽,聊与胡僧话落花。
咏成都华西坝
浅草方场广陌通,小渠高柳思无穷。雷车乍过浮香雾,电笑微闻送远风。酒醉不妨胡舞乱,花羞翻讶汉妆红。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自是求医万里,乞食多门。务观赵庄之语,竟「 为今日谶」矣。求医英伦时作二诗,录之于下:
乙酉冬夜卧病英伦医院,听人读熊式一君着英文小说名「天桥」者,中述光绪戊戌李提摩太上书事。忆壬寅春随先兄师曾等东游日本,遇李教士于上海。教士作华语曰:「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故诗中及之,非敢以乌衣故事自况也。
沈沈夜漏绝尘哗,听读佉卢百感加。故国华胥犹记梦,旧时王谢早无家。文章瀛海娱衰病,消息神州竞鼓笳。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
丙戌春以治目疾无效,将离伦敦返国,暂居江宁,感赋。
金粉南朝是旧游,徐妃半面足风流。苍天已死三千岁,青骨成神二十秋。去国欲枯双目泪,浮家虚说五湖舟。英伦灯火高楼夜,伤别伤春更白头。
又所至感者,则衰病流离,撰文授学,身虽同于赵庄负鼓之盲翁,事则等于广州弹弦之瞽女。荣启期之乐未解其何乐,汪容甫之幸亦不知其何幸也。偶听读再生缘,深感陈端生之身世,因草此文,并赋两诗,附于篇末,后之览者傥亦有感于斯欤?
癸巳秋夜,听读清乾隆时钱唐才女陈端生所着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伍回中「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徧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之语,及陈文述西泠闺咏第壹伍卷绘影阁咏家诗「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壻觅封侯」之句,感赋二律。
地变天荒总未知,独听凤纸写相思。高楼秋夜灯前泪,异代春闺梦里词。绝世才华偏命薄,戍边离恨更归迟。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
一卷悲吟墨尚新,当时恩怨久成尘。上清自昔伤沦谪,下里何人喻苦辛。彤管声名终寂寂,青丘金鼓又振振。(再生缘间敍争战事。)论诗我亦弹词体,(寅恪昔年撰王观堂先生挽词,述清代光宣以来事,论者比之于七字唱也。)怅望千秋泪湿巾。
论再生缘校补记
寅恪初疑陈云贞即陈端生,后来知其不然者,虽无积极之确据,但具强有力之反证。因陈文述嘉庆初年在北京题赠陈长生四律,其于端生、庆生、长生姐妹三人之身世遭遇,皆能详悉言之,真所谓「如数家珍」。至道光时作西泠闺咏咏陈端生诗,虽诗序中谓「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今据长生绘声阁续稿「哭春田大姐」七律二首之二「可堪宝镜重圆日,已是瑶钗欲折时」一联,则云伯所言,由于传闻稍误,自应订正。但此点所关甚小,不足为意。唯云伯止言范菼「以科场事,为人牵累谪戍」,而绝口不提及云贞寄外之书及诗以作材料,可知其始终不承认云贞与端生为一人也。
夫一百五十余年前同时同族之人,既坚决不认云贞、端生为一人,而今日反欲效方密之之「合二而一」,亦太奇矣!况焦循「云贞行」谓其夫乃一「郎本武健儿」及「一发毙双狼」之武人,与端生再生缘中自述其夫之语,如「更欣夫壻是儒冠。挑灯伴读茶声沸,刻烛催诗笑语联」者,全无相似之处。至于里堂之「云贞行」及云伯之「云贞曲」中俱有「郎戍伊犂城,妾住仙游县」之句,盖由二人同用一材料,自然符会,不必出于抄袭。兹举最近之例言之。抗日战争之际,陈垣先生留居京师,主讲辅仁大学。寅恪则旅寄昆明,任教西南联合大学。各撰论文,考杨妃入道年月。是时烽火连天,互不通问,然其结论则不谋而合,实以同用一材料,应有同一之结论,吾两人俱无抄袭之嫌疑也。若夫云贞寄外书及诗,颇与再生缘类似,论者遂取此为「合二而一」之证。殊不知同一时代之作品,受环境影响,其格调本易相近。且再生缘一书,当日已甚流行,好事之人故作狡狯,伪造新骨董,自极可能。至莲姐之诗,尤为伪中之伪。盖无聊文士,更欲使红娘、春香、袭人、晴雯之流,变作郑康成之诗婢,钱受之之柳如是,许公实之王修微,茅止生之杨宛叔,薛文起之香菱,以达其最高享受之理想。此真所谓游戏文章,断不可视为史鉴实录也。
又沈敦三垚落帆楼文集玖外集叁简札摭存中「与许海樵旦复」三十二通之十三云:
今春将甲午年积负一清,私心窃自喜,以为今后可归见江东故人。不意山妻复有纳妾之举,致再积百余金之债。此事孟浪已极,接信之后,不胜大骇。垚之亲戚目不覩史策,不知人情物理,以**子不归拟垚,既视垚太浅,欲以区区村婢縻垚,而不知縻之适所以缓之。
同书卷首附汪刚木曰桢「沈子惇着述总录」略云:
沈垚字敦三,号子惇。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府学廪生。道光(十四年)甲午优贡生。子惇生于嘉庆(三年)戊午,卒于道光(二十年)庚子。四十三岁。
寅恪案,子惇为嘉道间人。其妻金氏,以夫久不归家,特买一婢,预作将来之妾侍。吾人今日观之,虽觉可怜可笑。但就此一端,足见当时浙江不得志文人,家庭风气之一斑。粧楼摘艳编选者会稽钱三锡,亦是子惇及其妻金氏之同时人。伪作之云贞寄外书及莲姐寄外诗,皆受当时此社会阶层之习俗影响所致,殊不足怪也。
今检沈畏斋树德慈寿堂文钞伍范太学传略云:
君姓范氏,讳菼,字惇哉。国学生。秀水少司空仲子也。少颖悟,能属文,出语杰特。司空公奇爱之。君天性孝友,伯兄(卒),君痛伯无子,以长子嗣之。乾隆(八年)癸亥春,公开府河北,招余。余乃得与君交。君于诗文,每刻苦不作犹人语。越来春(指九年甲子。)将赴秋闱,乃偕余治举子业。秋试,同赴武林。明春(指十年乙丑。)余幸计偕入都,君奉太夫人后至。公入补府宪,仍馆余于邸。及君至,而余应桐城相国(张廷玉)招以去。洎公迁工部,余出贺公。是时君方得脾疾。余在(澄怀)园得讣,不禁悲哭失声。君生于康熙辛卯年(五十年)某月日,卒于乾隆乙丑年(十年)五月十五日,存年三十五岁。配赵氏,子男三,培、堦、台。培嗣伯氏。
光绪修归安县志叁贰选举门贡生栏乾隆六年辛酉条载:
沈树德。拔贡。字申培。是科副榜。甲子举人。
寅恪案,取沈氏此传,与陆燿撰范璨神道碑相比较,令人如堕五里雾中,疑窦百端。兹先举其可疑之点,后作假定之解释。陆氏为范璨之姻亲,又为同里后学。沈氏亦范璨同里,又曾为其幕客,与菼交好。两氏之文,何以互异如是?此可疑者一也。陆氏文云:「孙三人,墀、城、垲。墀又姻也。」沈氏文云:「子男三,培、堦、台。培嗣伯氏。」璨孙三人,虽两文皆从土旁,但何以尽不相同?其改名之由,究因何故?即令前后有所改易,亦不致三人全改。且「培」与「城」,「堦」与「墀」,「台」与「垲」,意义近似,实无更改之必要。又陆文「墀」为长,沈文「培」为长。嗣伯氏。「墀」与「堦」同义,应作「堦」为长。夫长子通例不出继,何以长子出继仪薰。且墀既为陆燿之壻,又为请陆氏作其祖神道碑之人,故陆文所列三人次序,必无差误。沈文列培为三人之首,此可疑者二也。陆文云:「子二人,仪薰,国子监生。菼,贡生。」而沈文题作「范太学」。陆文既称菼为贡生,则菼死时之资格为优贡或拔贡无疑。国子监生又无追赠贡生之理。沈氏为菼作传,不称「文学」而称「太学」。此可疑者三也。兹试作解释如下:
(一)以通常事理言之,陆、沈两文作成之先后,虽颇难考知,但欲解脱范璨与科场案之范菼有关,则同一用心。既欲解脱与科场案之关系,止言菼先璨死,尚嫌不足。故必须别有一人为菼作一详悉之传,以证明其非犯罪之范菼。此沈文中菼之生卒年月及享年之数,自不可信。端生适范菼时,年二十三。菼年当已四十余矣。故寅恪疑端生为继室。沈文言「配赵氏」,当为菼之元配。培、堦当为赵氏所出。台即端生子蓉洲欤?再生缘中端生自言「强抚双儿志自坚」,恐是指赵氏之次子及己身之子言,而赵氏所生,出继伯氏之子及己身之女不计在内也。至沈文谓菼卒于乾隆十年者,恐因欲洗刷菼曾居乐志堂之痕迹,遂改其卒年为乾隆十年,即乐志堂尚未建筑之时。盖其后有关乐志堂之记载,如范来庚南浔志乐志堂条及下引董襄于嘉庆七年所作之诗等,可免与惇哉有所关涉也。
(二)菼子三人改名之由,虽不能确言,恐因科举制度,改名可免发生枝节问题耶?其以长子出继伯氏,或者亦与科举有关,并可藉此为陆燿开脱与菼之关系也。至三人名次之异,当为沈氏误记耳。
(三)据乾隆四十五年刑部题本陈七供词中,菼为「宛平县监生」,故沈文据此称之为「太学」。颇疑端生之夫范菼,在浙江已取得贡生资格,故陆文称之为贡生。但因应顺天乡试,遂入宛平县籍,纳粟为国子监生。陆、沈二氏撰文互有差异,遂遗此漏隙也。
又沈文盛称范菼之颖悟,擅长诗文。此与端生述其夫「刻烛催诗笑语联」之言符合,益可证下论陈七供词中范菼倩人作诗文之说为诬枉矣。
复次,周庆云纂南浔志玖宅第门壹「乐志堂」条,后附董襄「人日集范野苹乐志堂,即席次令兄澹人原韵」,(题下自注「壬戌」。)其「酒垒分兄弟」句下原注云:
座上惟范氏昆仲及余兄弟三人。
同书贰柒选举门举人栏载:
乾隆四十八年癸卯。董一经。字宝传。号韦庄。一号韦斋。嵊县训导。
嘉庆六年辛酉。董应椿。一经子。字冠英。号云帆。
嘉庆十二年丁卯。董襄。一经子。应椿弟。宛平籍。顺天中式。字念乔。号苕庵。
同书贰伍列女门贰「张氏」条云:
举人董襄妾。道光(三年)癸未襄卒。
寅恪案,乐志堂条最可注意者,为诗题下自注之「壬戌」二字。检乾隆七年岁次壬戌,嘉庆七年亦岁次壬戌。董诗题下之壬戌,必非乾隆七年,而是嘉庆七年。盖乾隆七年尚无乐志堂故也。既是嘉庆七年,则此乐志堂主人野苹,果为何人?但其人既姓范,「野苹」之称,自是出于诗经小雅鹿鸣篇「食野之苹」句。「野苹」二字,与其人本名之关系,颇难揣测。或是范璨之孙,即陆燿之壻范墀。但墀为长孙,必无「澹人」之亲兄,是亦不可能也。若非墀者,则「城」「垲」二字,不能与「野苹」相关联,则其人舍范菼莫属。嘉庆七年壬戌,菼当尚在人间也。
又据毛诗正义叁之贰硕人篇「葭菼揭揭」句略云:
葭芦菼薍。释草文。李巡曰,分别苇类之异名。郭璞曰,芦,苇也。薍似苇而小。大车传曰,菼,鵻也。芦之初生也。则毛意以葭菼为一草也。陆机(玑)云,薍或谓之荻。至秋坚成,则谓之萑。其初生三月中,其心挺出,其下本大如箸,上锐而细。扬州人谓之马尾。以今语验之,则芦薍别草也。
同书肆之壹大车篇「毳衣如菼」句云:
郭璞曰,菼草色如鵻,在青白之间。
同书捌之壹七月篇「八月萑苇」句云:
(萑苇)二草。初生者为菼,长大为薍,成则名为萑。初生为葭,长大为芦,成则名为苇。小大之异名,故云,薍为萑,葭为苇。此对文耳,散则通矣。
同书玖之贰鹿鸣篇「食野之苹」句云:
笺:苹,藾萧。正义曰,释草文。郭璞曰,今藾蒿也。初生亦可食。陆机(玑)疏云,叶青白色,茎似箸而轻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蒸食,是也。易传者,尔雅云,苹,蓱,其大者为苹,是水中之草。召南采苹云,于以采苹,南涧之滨者也。非鹿所食,故不从之。(寅恪案,读者苟取通行本百二十回石头记第玖回「训劣子李贵承申饬」所载随宝玉上学之李贵答贾政云,「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之语相参阅,当亦与荣国府清客相公及贾政同为之喷饭也。)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壹贰隰草类「牛尾蒿」条略曰:
诗经「取萧祭脂」。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萧荻,今人所谓荻蒿者,是也。按尔雅萧荻,郭注即蒿。李时珍本草纲目以陆疏苹为牛尾蒿。与今本不同。
同书壹肆同类「芦」条云:
梦溪笔谈以为芦苇是一物。药中宜用芦,无用荻理。然今江南之荻,通呼为芦,俗方殆无别也。
此条下附毛晋诗疏广要云:
雩娄农曰,强脆而心实者为荻,柔纤而中虚者为苇。泽国妇孺,瞭如菽麦。
则范菼所以不用其原来「惇哉」之字,而改称「野苹」者,盖以「苹」与「菼」有类似之处,遂取此称,借资掩饰欤?但斯乃昔人取义于经典训诂而改易其称谓。吾人今日自不必就植物分类之科学以讨论此问题也。至董氏所言其兄「澹人」,或是乌程县志范璨传所谓「(璨)既贵显,让宅于从父兄弟」之兄弟所出者。今俱难考知,姑附记于此,以供谈助。
今得见嘉庆二十二年丁丑重刊织云楼合刻中陈长生绘声阁续集有「喜蓉洲甥至京,有怀亡姐感赋」一题,(此集流传甚少,陈文述当亦未得见,否则其咏绘影阁诗,自不致有「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之误也。)则端生之子字「蓉洲」无疑。据西泠闺咏「绘声阁咏家秋谷」七律中「香车桂岭青山暮,画舫莲庄碧浪遥」一联,「桂岭」自指桂林,「莲庄」与「画舫」「碧浪」连文,则是指湖州府归安县之莲花庄。考乾隆修湖州府志捌古迹门归安县「莲花庄」条云:
莲花庄在府治东南,县学南。县志:元赵子昂别业。四面陂水环绕,水中多莲,绝为幽胜。
此条下引明释宗泐诗云:
洲渚绿萦回,芙蓉面面开。
及朱长春诗云:
城傍秋水古横塘,四面莲花学士庄。
寅恪案,赵松雪之莲花庄建筑于陂水环绕之地,其地必是高出陂水,即所谓洲渚者。(「莲花」与「芙蓉」同义。古之所谓芙蓉,即荷花。郑善果所谓「六郎面似莲花」与白香山长恨歌「芙蓉如面」等语,皆可为证,而非石头记「芙蓉女儿诔」之木芙蓉也。)然则「蓉洲」之称,殆由于此,所以表示仰慕乡里先贤之意也。
据上文所论,知垲为菼之少子。「垲」字之训,依左传昭公三年「初,齐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条「请更诸爽垲者」句,杜预注云:
爽,明。垲,燥。
孔颖达正义云:
垲,高地,故为燥。
由是言之,赵松雪之莲花庄,建筑于陂水中高出于陂水之洲渚上。端生之子既字蓉洲,与其名为垲,实相关联。若鄙说不误,益可证科场案中之范菼,即范璨之子也。兹更有可言者,范璨之年龄虽高于陈兆仑,但陈氏称范氏为「前辈」,乃就登科先后次第而言,非世俗口语所谓「前辈」「晚辈」之义。若真为世俗口语之「前辈」,则在近代文言应称为「父执行」,或「某丈」。试举最近人称谓之一例。如文廷式云起轩词中称李盛铎为「前辈」。因李氏为光绪十五年己丑科第一甲第二名进士,而文氏为光绪十六年庚寅科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可证「前辈」之称乃登科次第,非年龄高下也。忆昔清宣统间,王闿运以举人赐翰林院检讨,同时名医徐景明博士亦赐牙科进士。湘绮戏作七律解嘲,其一联云:
已无齿录称前辈,赖有牙科步后尘。
盖清室已于光绪季年停止科举,更无同年录之刊刻,故湘绮有「已无齿录」之言也。
又端生虽屡次由湖州归宁其父于杭州,但其临逝之前,得闻范菼将由伊犂赦还,必与其子蓉洲在湖州家中坐待,自不留滞杭州,以俟其夫之至。盖范菼既有房宅在南浔,归后当有祭扫父墓之事。且范菼赦回时,玉敦已死,菼绝不先返杭州与端生会见无疑。至于玉敦妾施氏可能成为继室一点,则既无文献可征,且「扶正」之事,虽偶有之,然以紫竹山房理法谨严之家庭,应遵奉齐桓公葵丘之盟「毋以妾为妻」之条文可知也。(见谷梁传僖公九年及孟子告子章下。)
绘声阁续稿「哭春田大姐」二首之一「捧到乡书意转惊」句与同书「喜蓉洲甥至京,有怀亡姐感赋」诗「话到乡关倍黯然」句之「乡」及「乡关」,究何确指?今据绘声阁初稿「寄怀春田家姐」七律云:
白莲桥畔西风冷,红蓼滩前夕照多。
慈寿堂文钞肆「竹墩村记」略云:
去(湖州)郡城定胜门三十里弱,有村曰竹墩者,吾沈氏家焉。记水道曰白莲池。南港东流之所蓄也。记桥曰双小桥。一在白莲池西,一在白莲池东。皆木。
光绪修归安县志捌古迹门「红蓼汀」条引康熙县志云:
在白苹洲对岸。宋汪藻有调小重山词咏红蓼汀。
等材料,可知端生夫家范氏与长生夫家叶氏,同在湖州。夫浙江一省,同时竟有两范菼,岂不与旧戏剧中五花洞碧波仙子等,同一神话欤?然则此一奇案,恐包龙图再生,亦难解决矣。鄙意就吾国昔日士大夫阶级之婚姻条件言之,端生与秋塘两家,既非孔李交游之旧,林薛姑姨之亲;又无彩楼抛球之缘,元夕观灯之遇。今论者竟为之强牵红丝,使成嘉耦,以效法乔太守之乱点鸳鸯谱,岂不异哉!岂不异哉!
关于范菼科场获罪一案,尚有可疑者。观乾隆四十五年东阁大学士兼刑部事务英廉等所上刑部题本略云:
嗣陈七复见孙三、王五,各给银七两五钱,言定在场内传递文字。陈七又恐孙三、王五与范菼等素未熟识,恐场中传递错误,当令范菼等于衣襟上各挂小红包为记,令孙三、王五暗中认识,记明伊等所坐号舍,以便传递。入场后,华振声(等)所作各卷,系王五潜往接收,转交孙三怀藏,于(八月)初九日夜四更时,正在找寻范菼等号**递,当被查获。查陈七因身充誊录,冀图重谢,辄包揽多人,雇替作文,转辗说合,接受过付共银一百二十余两。复敢有心将雇倩在场三人,隐匿不吐,欲令出场逸逃,实属目无法纪。陈七应情实。
又观雍正修大清会典柒贰礼部壹陆贡举壹科举通例云:
诸士领卷寻号时,有在号外停立者,登时扶送监临诘问。坐定出题,帘外员役不许私入号房,传送茶汤
然则范菼似一不善作四书义及试帖诗之人,与上引陈端生于再生缘中自述其夫之语,殊为不合。鄙意陈七狡猾多谋,既「敢有心将雇倩在场三人,隐匿不吐,欲令出场逸逃」,或者孙三、王五被查获时,适在范菼号口,因随意诬指其「雇替作文」,(寅恪前以为菼因代人作文得罪。今见陈七口供,自应更正。)藉以搪塞拷问者之刑逼,并为另一雇替之人开脱。果尔,范菼乃替死鬼,即陈文述所谓「为人牵累」者欤?
复次,陈七在此案中为主犯,仅以行第称,而不直书其名。盖此人真名若暴露,则与当朝显要,主事及考官等牵连,故特为隐讳。(此点可参沈垚落帆楼文集拾简札摭存下「与吴半峰汝雯」所云:「北闱中式者,多半是关节。十八名以钞袭成文被革,其实取中亦是关节。主司本属房老改,不改,而后被御史纠也。此时风气,无势力者,竟可不必应试。本年顺天科场之弊,发觉者特百分之一二,且其尤小小者耳。以有宰相子不入场而中式之事,故发觉者概从轻比。蒙蔽二字,至斯为极,无势力者,尚求进取耶?」沈氏作此书时,为道光二十年庚子,距乾隆四十五年科场案,适为甲子一周。可见顺天乡试积弊并未稍减。及至咸丰八年戊午顺天乡试,严惩主事官柏葰等之后,其弊始革矣。)即此一端,亦可以推知此案口供,必非完全真实也。至范菼善作诗,而不善作八股文之说,则殊不然。检嘉庆修大清会典事例贰伍礼部门乾隆二十二年条云:
本年钦奉谕旨,会试二场表文,改用五言八韵唐律一首。剔厘科场旧习,务收实效。至将来各省士子,甫登贤书,即应会试。中式后,例应朝考。若非预先于乡试时,一体用诗,垂为定制,恐诸士子会试中式后,仍未能遽合程式。应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科乡试为始,于第二场经文之外,加试五言八韵唐律一首。
同书同卷乾隆四十七年条云:
又议定二场排律一首,移置头场试艺后。其性理论一道,移置二场经文后。
可知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以后,八股文与试帖诗同一重要。故应试之举子,无不殚竭心力,专攻此二体之诗文。今通行本一百二十回之石头记,为乾隆嘉庆间人所糅合而成者。书中试帖体之诗颇多,盖由于此。总之,即使范菼善于作诗,而不精通举子业,如沈氏「范太学传」所言者,亦恐不至于冒大危险,倩人代作也。
兹有可附论者,乾隆四十七年,议定将二场排律诗移置头场试艺后。故儿女英雄传作者文康,于第叁伍回「安公子占桂苑先声」中,述安龙媒以备卷得代,错用官韵之马篑山中式第陆名举人。此事实暗指同治三年甲子顺天乡试,而非雍正年间科场规则也。
复次,今得见绘声阁初稿「与序堂弟泛舟西湖」,「将归吴兴,呈春田家姐并留赠汪嗣徽夫人」,「寄怀春田家姐」及绘声阁续稿「哭春田大姐」等题,始知范菼实以嘉庆元年授受大典恩赦获归。前所论范菼获归之年有二,而以乾隆五十五年获归为较可能。既得此新证,自应更正。
至乾隆四十五年九月二十五日刑部题本所云:
陈七又因曾与镶黄旗满洲笔帖式恒泰、春泰弟兄抄写书籍,彼此熟识。
又略云:
不能禁约子弟之翰林院侍讲勒善(等)革职。
等语,似此勒善与耆献类征初编叁叁贰将帅门所载清国史馆本传初名勒善之勒福,非为一人。但此传乾隆五十八年以前之事迹,全不记载。又于道光十五年引见时,更名勒福,并中华书局印清史列传中,不见勒福传诸端,恐有所避忌,不能无疑。姑识于此,以待更考。
李桓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壹肆贰郎署肆储大文撰汪森墓志铭附钱载撰汪孟??墓志铭略云:
考上堉,历官大理府知府。妣祝氏。大理四子,君其长也。雍正乙卯为娶妇。盖大理惟及为冢子娶妇,其诸子女皆君于父没后为弟昏,而嫁其妹者也。乾隆元年丙辰君年十六,侍母从父官盛京,入官京师。(六年)辛酉母没,君扶柩携弟归里,卜壤葬母于海盐山茶花漾之原。(十年)乙丑大理出守,遣家归。(十一年)丙寅大理卒于官,君奔迎柩归,合葬于新阡。
寅恪案,汪上堉虽其本缺为云南省大理府知府,然亦有调署云南省首府云南府之可能。如乾隆三十五年陆燿原任登州府知府,三十六年调山东省首府济南府知府,即是其例。依此言之,云南省志职官门云南府知府栏,列汪上堉之名,并非伪传,亦未可知也。
又端生之母汪氏,是否嫡出,抑或庶出,未能考知。假使为庶出,则汪氏有随其生母侍其父汪上堉往云南之可能,如儿女英雄传第贰回「沐皇恩特受河工令」略云:
(安)老爷开口先向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又听老爷往下说道:「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到了明秋,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乡试,玉格务必教他去观观场。」太太说:「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得商量商量。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说:「何尝不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儿呢?」公子便说道:「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便向太太道:「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合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太太听了,便向老爷说道:「老爷主见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
寅恪案,清国子监题名碑乾隆十三年戊辰科会试,则其前一年,即乾隆十二年丁卯有乡试。汪上堉不令其子孟??于乾隆十年,随己身同赴云南,而遣家归秀水,盖欲孟??留居故里,预备应乾隆十二年丁卯科浙江乡试。此点与安老爷不令安公子随己身赴淮安,而令其留京应顺天乡试者相同。又安老爷此时不过一候补河工令,尚未得实缺,或署事。但安太太必欲分出个内外,以保管官印。据国朝耆献类征贰叁贰沈大成代撰汪上堉墓志铭略云:
配祝氏,封宜人,前卒。子孟??、仲??、季铿。其簉所生则彝铭也。
紫竹山房文集壹伍「显考皋亭府君行述」略云:
府君终于乾隆八年三月二十四日寅时。孙六人。长玉万,聘吴氏,云州知州、现任大名府同知日省公第五女。次玉敦,聘汪氏,现任刑部河南司郎中起岩公次女。
同书同卷「显妣沈太宜人行述」略云:
先慈终于乾隆戊辰年(十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巳时。孙男六人。玉万太学生,娶吴氏,原任大名府同知日省公第五女。玉敦钱塘学附生,聘汪氏,原任刑部河南司郎中、云南大理府知府起岩公女。
同书同卷「冢妇吴氏行略」略云:
(乾隆十五年)庚午秋,玉万暨次儿玉敦,忝与乡荐。明年正月长孙女端儿生。次子妇出也。
则是端生母汪氏,乃上堉次女。嫡配或簉室所生,固难决定,但例以安老爷以候补河工令之资格往淮安,安太太因安老爷无侧室,故须亲身随往,以分内外。何况上堉乃实缺知府,当时由北京赴云南,较由北京赴淮安,交通更困难。上堉嫡配祝氏,虽已前卒,往大理前,又遣孟??归里,似仍须携带少数眷属同行。苟欲携眷属同行,则此眷属必是彝铭之母。端生之母汪氏,既是上堉次女,颇有为彝铭同母姐之可能。依上引材料综合推计,端生之母汪氏,果随父母往云南,其时年龄当在十岁以上。以十岁以上之女子,自然熟悉滇省之地理风俗状况,故后来可以转告再生缘之作者。所可笑者,沈大成代撰之汪上堉墓志铭,绝不提及上堉有二女。若非陈句山尚有男女平等之观念,其著作关于妇女方面,亦详载记,否则此一代才女之母,竟成西游记第壹回「灵根育孕源流出」由石卵迸裂而出之孙悟空矣。呵呵!
或有执石头记述贾政放学差及任江西粮道,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皆不随往以相难。鄙意石头记中,不合事理者颇多,如晴雯所补之孔雀毛裘,乃谓出自俄罗斯国之类。若更证以才女戴苹南随其翁赵老学究赴江西学政之任,旋没于任所一事,尤为实例实据。足见儿女英雄传所言,非凭虚臆造者也。
戴苹南「织素图次韵」三首之一「绝胜崔徽传里人」句中之「崔徽」,宋元人诗词用此典者颇多,兹举数例于下,以见一斑。
苏文忠公诗合注壹伍「和赵郎中见戏」二首之一「空唱崔徽上白楼」句下王注云:
(赵)尧卿(夔)曰,裴钦中以兴元幕使河中,与徽相从者累月,钦中使罢,徽不能从,情怀怨抑。后数月,东川幕白知退(行简)将自河中归,徽乃托人写真,因捧书谓知退曰,为妾谓裴郎,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郎死矣!明日遂疾,发狂。元稹为作崔徽歌以敍其事。
又施武子宿注云:
张君房丽情集元微之崔徽传云,蒲女也。裴敬中使蒲,徽一见动情,不能忍。敬中使回,徽以不能从为恨,久之成疾,写真以寄裴。世有伊州曲,盖采其歌成之也。
同书贰捌「章质夫寄惠崔徽真」题下施注云:
元微之作崔徽歌,世有伊州曲,盖采其歌成之也。
杨廉夫维桢铁厓三种之一铁厓逸编注捌续 集二十首之七「照画」云:
画得崔徽卷里人,菱花秋水脱真真。只今颜色浑非旧,烧药幧头过一春。
史邦卿达祖梅溪词三姝媚云:
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许彦周??彦周诗话云:
诗人写人物,态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门前立地看春风。此定为娼妇。
寅恪案,铁厓「画得崔徽卷里人」句,出自「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之语。戴苹南「绝胜崔徽传里人」句,亦与铁厓同用一典。故句中之「传」字,似当作「卷」,而非用苏诗施注所引之丽情集「崔徽传」之「传」。不过苹南更承用铁厓此句耳。盖苹南学问实由其父璐处得来。至若其八股名家之阿翁赵佑,必不许子妇阅读此类杂书也。
又唐人小说例以二人合成之。一人用散文作传,一人以歌行咏其事。如陈鸿作长恨歌传,白居易作长恨歌。元稹作莺莺传,李绅作莺莺歌。白行简作李娃传,元稹作李娃行。白行简作崔徽传,元稹作崔徽歌。此唐代小说体例之原则也。(可参拙着元白诗笺证稿第壹章「长恨歌」。)其言元微之作崔徽传者,当是行文偶误,不足为据。至若韩愈作「石鼎联句」,(见全唐诗第壹壹函联句肆韩愈。)则以散文与歌诗不能分割,故一人兼为之。此乃变例,不可执以概全部唐人小说之体裁也。
兹别有可注意者,许彦周谓元微之「髻鬟峨峨高一尺」句,乃写当时妇女头发之形态,可供研究唐代社会史者之参考。然则当日所谓时髦妇女之发型,有类今日所谓原子爆炸式,或无常式耶?寅恪曾游历海外东西洋诸国,所见当时所诧为奇异者,数十年后,亦已认为通常,不足为怪矣。斯则关于风气之转变,特举以告读司马彪续汉书五行志述「服妖」诸条之君子。又三益堂再生缘原本刻于道光元年。是「元」字非「九」字之误,应据以改正。但「花甲」即六十岁。五十一岁可言「开六秩」,而梁德绳以「近花甲」为言,未免有语病。若易「嗟我年将近花甲」为「嗟我今年开六秩」,则更妥适,不至令人疑惑耳。(此点可参白氏文集叁柒「喜老自嘲」诗末二句「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原注「时俗谓七十已上为开第八秩」之语。)
又陈文述西泠闺咏壹伍「绘影阁咏家」诗「苦将夏簟冬釭怨」句,乃用文选壹陆江文通「别赋」中「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之典,与此诗第贰句「别绪年年怅女牛」相应。今刻本「釭」误作「缸」,不可从。
论再生缘校补记后序
论再生缘一文乃颓龄戏笔,疏误可笑。然传播中外,议论纷纭。因而发见新材料,有为前所未知者,自应补正。兹辑为一编,附载简末,亦可别行。至于原文,悉仍其旧,不复改易,盖以存著作之初旨也。噫!所南心史,固非吴井之藏。孙盛阳秋,同是辽东之本。点佛弟之额粉,久已先干。裹王娘之脚条,长则更臭。知我罪我,请俟来世。
一九六四年岁次甲辰十一月十八日文盲叟陈寅恪识于广州金明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