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生请兰泉作其祖诗文集序时,端生已死,范某已归,自不待论。至玉敦是否健存,今虽不能确知,但据紫竹山房诗文集首所载之顾光撰陈兆仑墓志铭,知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兆仑葬时,玉万已卒,玉敦犹存。又据同集首所载之郭麐撰兆仑神道碑文,(此文作成之时距兆仑之葬为二十三年。)止言兆仑孙春生桂生等,而不及玉敦,则此时玉敦必先卒无疑矣。假使桂生请兰泉作序时,玉敦尚健在者,范某之案既得解除,玉敦亦不必如前此之不肯以其父之诗文集示人及刊行也。又前已论及桂生当日请兰泉作其祖集序时,其持示兰泉之稿本,卷数较刊本为多。桂生所以删削之故,虽不敢确言,但必因端生壻范某之关系无疑。桂生既大加删削,则此集之刊布,纵使玉敦尚在,亦可不反对。或者桂生请作序时,玉敦已卒,而桂生更加删削者,岂由长生及其他亲友尚有不满意者在耶?春融堂集本所载序文亦不同于兰泉当日交付桂生之原稿者,殆以中多语病,致招陈氏亲友之非议,遂亦不得不重改定耶?

长生寄外诗云:「纵教裘敝黄金尽,敢道君来不下机。」自命不作苏秦之妇。观其于织素图感伤惓恋,不忘怀端生者如此,可谓非以势利居心,言行相符者矣。呜呼!常人在忧患颠沛之中,往往四海无依,六亲不认,而绘影阁主人于茫茫天壤间,得此一妹,亦可稍慰欤?

文述于西泠闺咏壹伍绘影阁咏家诗序中言端生壻范某乃诸生,以科场事为人牵累谪戍。又于颐道堂外集陆(碧城仙馆诗钞玖)题绘声阁集四律第二首诗中文述自注亦言「端生适范氏,壻以累谪戍」。则欲考范某一案,必于乾隆朝乡试科场案中求之,因范某为诸生,不能关涉会试也。乾隆纪元凡六十年,举行乡试次数颇多,其与此案有关者,必在四十七年以前,三十九年以后,所以决定此后前两时限者,实有特殊人事之关系。观乾隆四十七年王昶在杭州修西湖志时,陈玉敦不肯以其父之诗文集示兰泉,即知范某之案必已发生于此年以前,此后一时限定于乾隆四十七年之理由也。所以知此案必在乾隆三十九年以后者,即因端生于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云「锦瑟喜同新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悬」及「未酬夫子情难已,强抚双儿志自坚」。则是端生结婚后一年即产一女,隔数年,又产一儿。其间或虽产儿而不育,要之,必有数年之间隔,否则不得用「早」字也。关于此点又须推测端生适范某之年月。端生于再生缘第壹柒卷中自言「庚寅失恃新秋月」,是其母汪氏卒于乾隆三十五年七月,而其父玉敦正在山东登州府同知任内也。又言「辛丑旋南首夏天」,据紫竹山房诗文集所附年谱,其祖兆仑卒于乾隆三十六年正月二十四日,而其父玉敦丁父忧,解登州府同知之任,其家因此南归原籍杭州也。端生为在室未嫁之女,依当时礼律,应服母丧三年,实即二十七个月。故端生于乾隆三十七年十月除母服。又端生应服祖父服朞年,故于乾隆三十七年正月末除祖父服。但其父玉敦之除父丧,以乾隆三十八年有闰三月之故,应在三十八年闰三月末也。依当日社会情况言,钱塘陈氏既为士大夫礼教之家庭,除其壻范氏一方面有何问题,今难考知,可不计外,则端生结婚之期纵可勉从权变,或得在除其母汪氏服,即乾隆三十七年十月之后,然总以其父玉敦除端生祖兆仑之服,即乾隆三十八年闰三月末之后,方合礼法也。又据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妇吴氏行略云:

[乾隆]庚午(即乾隆十五年。)秋玉万与次儿玉敦忝与乡荐。明年(乾隆十六年辛未。)正月长孙女端儿生,次子妇出也。

是端生于乾隆三十七年十月除母服时,年已二十二岁,其父玉敦于乾隆三十八年闰三月末,除其父兆仑服时,端生年已二十三岁矣。当时女子通常婚嫁之期,大抵不逾二十岁,端生婚期实已嫌晚,而非更别有不得已之故,不宜再延。故端生适范某之年月,至早在乾隆三十七年冬间,至迟亦不能在乾隆三十八年冬季以后也。若依当日社会风俗推论,要以乾隆三十八年玉敦除其父丧后,端生始适人,于礼法及情势为最妥便。职此之故,鄙意假定乾隆三十八年夏季至冬季的时间为端生适范某之年月,虽不能中亦不远矣。若端生于乾隆三十八年结婚,三十九年产一女,此后数年间复产一儿,则范某之案不能发生于三十九年以前,此前一时限定于乾隆三十九年之理由也。

今考清代史乘,乾隆三十九年后,四十七年前,共有四十二年丁酉,四十四年己亥,四十五年庚子三次乡试,而四十五年恩科顺天乡试适发生科场舞弊之案。此案清高宗实录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及九月凡有五次记载,(其第一次可参清会典事例叁肆壹礼部伍贰贡举整肃场规壹乾隆四十五年谕。)其文颇繁,兹仅节录其最有关者,并附论释于下。忆二十余年前整理明清内阁大库档案,编辑明清史料,见乾隆朝三法司档案甚多。当时未能详检,不知其中是否有与此案有关之文件。今此项档案卢沟桥事变后已不在原处,暂不能查阅。又故宫博物院清军机处奏钞上谕档中复有关于此案之文件,据司其事者云:「此项材料南运未返。」则其与清高宗实录详略同异如何,亦无从比较也。

清实录高宗实录壹壹壹叁略云:

[乾隆四十五年九月]甲申又谕曰:刑部审讯乡场传递文字之誊录陈七等一案,将陈七拟绞监候,其代倩作弊之恒泰春泰范菼陶云鹤发往乌鲁木齐,不能禁约子弟之勒善陶淑交部严加议处等语。此案科场传递积弊闻之已久,但总未经发觉,姑未深究。今陈七等既经拏获,若不力为整顿,使之惩儆,则舞弊营私,将何底止。此案陈七一犯,包揽得赃,藐法无忌,实为罪魁,问拟绞候,自属法无可贷。恒泰春泰着削去旗籍,与范菼陶云鹤一并发往伊犂,给种地兵丁为奴。其勒善陶淑均即着革职,以为科场舞弊玩法者戒。

同书高宗实录壹壹壹肆略云:

[乾隆四十五年九月]丁亥谕:乡试为抡才大典,欲拔真才,先清弊窦。本年顺天乡试,经搜检王大臣奏,拏获怀挟传递及顶名代倩,不一而足。各犯已交部从重办理,用昭炯戒。顺天科场,特派王大臣等,于砖门龙门逐次严查,尚有此等弊窦。何况外省稽察搜查,断不能如京师之严密。该巡抚等职任监临,摘弊防奸,是其专责。乃历年披阅各该抚奏折,惟今年富纲(寅恪案,清史稿贰佰捌疆臣年表陆各省巡抚表载乾隆四十五年富纲任福建巡抚。)奏称,先于场前访查积习,出示禁谕,并增筑夹墙,另开更道,于抬运人夫,逐加搜检,印用号戳,并不假手吏胥等语。办理较属认真,此外则均以三场无弊一奏塞责,并未见有查出怀挟传递顶冒之事。岂作奸犯科者,惟顺天有之,而各省竟俱弊绝风清如此乎?实因各抚臣模棱市誉,不肯认真任怨耳。夫取怨于作奸犯科之人,亦何妨乎?嗣后各省巡抚,凡遇大比之期,必须实力稽察,慎密防闲,如有前项弊端,即当立时查获,严加究治,从重核办,务令闱中积弊肃清,士子怀刑自爱,庶足以甄别人材,振兴士习。将此通谕知之,并令于每科引此旨覆奏,着为例。

寅恪案,端生之壻范某是否即范菼,今难确定。然乾隆三十九年以后,四十七年以前,三次乡试科场中,惟此次发生作弊之案。据高宗谕中「历年披阅各该抚奏折」之语,则是至少此年以前数年,未有作弊案发生,更可推知。此案中之范菼乃由陈七口供牵累,既与陈文述所言者相合,又其罪为发往伊犂,亦与端生壻之事相符。今未发见明确之反证,不得不暂假定范菼即端生之壻范某也。综观高宗屡次御旨,知其意在严惩穷究,广肆株连,并通谕全国,凡遇科试之期,负监临之责者,须引此旨覆奏,永为定例。则此案性质严重,一至于是。当日陈氏亲友惴惴畏避,若恐被其牵累,遂不敢略一涉及端生者,非无因也。

复次,清代江浙士人因长洲韩元少掇高科享盛名之故,往往喜用其名,以「菼」为名。「菼」既是单名,「范」亦非僻姓,则乾隆之时,江浙地域同称「范菼」者,当不止一人。今翻检当时史料,发现有一「范菼」者,其人乃陈兆仑交友范璨之子。(见紫竹山房诗集叁书榜自注,同书捌呈范侍郎奠文灿前辈即送归禾中二首自注及文集捌湖北乡试录序又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六年辛酉条。寅恪案,范氏之名及字,今所见诸种材料,往往不同。其名当以作「璨」为是,盖清高宗实录壹叁贰乾隆五年十二月戊戌条及同书壹捌柒乾隆八年三月庚午条,清史稿拾高宗本纪壹同年月日条,清朝进士题名碑雍正二年甲辰科姚璨条,清国史馆范璨传,陆燿范公神道碑等,皆作「璨」也。惟清史稿贰佰捌疆臣年表作「灿」,与本书高宗纪自相违反,殆吴廷燮撰表时未详察耳。紫竹山房诗文集及所附年谱引范氏之名共有三处,仅文集捌作「璨」,余二处均作「灿」。至范氏之字,诸材料均作「电文」,而紫竹山房诗文集及所附年谱则俱作「奠文」,不似误写,未知何故,殊可注意。他若诸地方志于范氏之名往往或作「璨」,或作「灿」,以其取材不同所致,可不深论。)然其可能性固大,可疑之点亦多。兹略引史料稍辨释如下:

陆燿切问斋集拾资政大夫工部侍郎范公神道碑(参王昶湖海文传伍拾陆燿文选及碑传集叁贰陆燿撰范公璨神道碑。)略云:

乾隆辛巳之岁,恭逢圣母皇太后七旬万寿,上命文武廷臣及予告在籍年七十以上者各九人,赐游香山,制九老诗以宠之,时则资政大夫工部侍郎松岩范公与焉。盖公自丙寅蒙恩致仕,至是以庆典来朝,获厕耆英之会,朝论荣之。越六年丙戌十二月,有司以公卒闻,谕祭如例。以某年月日葬公于木渎之阡。公讳璨,字电文,一字约轩,其曰松岩者,以上赐「松岩乐志」额,因以为号也。系出宋文正公长子监簿公纯佑之后,公登康熙癸巳乡荐,雍正甲辰进士,改庶吉士。[后]巡抚湖北安徽。入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工部侍郎。旋以两亲尚在浅土,特疏请,遂得蒙恩卜葬,并许归田。居平益以盛满为戒,洁清之操,晚节弥励,菜羹蔬食,不异贫寒。公既贵显,让宅于从父兄弟,而自卜居于吴兴之南浔。其卒之年距生于康熙庚申,享年八十有七。配孙夫人。子二人,仪薰,国子监生,菼,贡生,皆先公卒。孙三人,墀、城、垲,皆国子监生。女二人,孙女二人,皆适士族。曾孙男女十四人。予于公为乡后学,墀又姻也。(寅恪案,尔雅释亲云「壻之父为姻」。然则燿之女适墀之子也。)以公隧道之文来请,因敍其世次历官行谊,而系以铭。

李桓耆献类征初编柒陆卿贰类叁陆载清国史馆范璨传略云:

范璨浙江秀水人。雍正二年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五年迁湖北巡抚。八年三月调安徽巡抚。九年六月召还京,九月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十年五月迁工部左侍郎。十一年请假回籍,寻以年老休致。三十二年卒。(寅恪案,璨实以乾隆三十一年十二月卒。李桓耆献类征此卷出自清国史馆列传原本,盖官书所记,乃从赐祭葬之年耳。)寻赐祭葬。

范来庚南浔镇志贰建置志居第门载:

九老第。(原注:在东栅大街。范司空璨致仕所居。钦赐「香山九老」,故名。)乐志第。(原注:在东栅皇御河。少司空松岩公子贡生范菼所居。御书「松岩乐志」匾,故名。寅恪案,此语大可注意,似范璨卒后其子菼犹居此第也。可参下文论范菼先其父卒节。)

光绪七年修乌程县志贰叁寓贤略云:

范璨字电文,号约轩,晚号松岩。榜姓姚。(寅恪案,清朝进士题名碑雍正二年甲辰科载:「二甲三十五名姚璨,浙江秀水县。」)世家吴江之麻源九曲里。秀水籍。既贵显,让宅于从父兄弟,而移家乌程之南浔,其居在东栅大街者,曰九老第,复构乐志堂于皇御河西,恭奉御书「松岩乐志」匾额。三十一年卒,年八十七,赐祭葬。着有乐志堂集。露清篇。(苏州府志、南浔志、切问斋集范公神道碑。)

寅恪案,陈兆仑与范璨既同朝雅故,复同乡里,门户匹对。范氏为秀水人,与端生外祖汪上堉同县,其家又寓乌程之南浔镇,与端生妹长生夫家叶氏同居湖洲。据端生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更忻夫壻是儒冠」之语,复与贡生之资格相符及乡试科场有关,则范菼即陈端生之夫范某,其可能性甚大。但范璨既卒于乾隆三十一年末,而端生之适人,如上文所推论,当在乾隆三十八年,其时璨子菼已先璨卒,此可疑之点一也。又乾隆四十五年顺天乡试一案,范菼始获罪遣戍,时间又更在三十一年范璨卒年之后,此可疑之点二也。说者或谓陆燿碑文菼已「先公卒」之语,盖有所避忌而改易,此固可通,然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端生自言「幸赖翁姑怜弱质」,则端生适范某之初,其翁仍健存,而范璨已卒于乾隆三十一年末,此时端生尚在闺中,斯岂可通耶?若欲勉强认定范璨之子菼即是端生之夫,则必须有两项假设。(一)陆燿「子二人,仪薰、菼,皆先公卒」之语,乃是讳改。考陆郎夫卒于乾隆五十年六月二十三日。(见碑传集柒叁冯浩撰陆君墓志铭。)是此碑文作成之年月不能后于此时限。又考郎夫以母陈氏病,于乾隆四十三年十二月乞归侍疾。四十六年十一月丁母忧。四十七年十二月奉旨往山东办理运河隄务。(见耆献类征壹捌叁清国史馆陆燿传。)揆以通常情事,陆氏撰此碑文当在以母疾乞归居家时。(陆氏此时实居浙江秀水,而不在江苏吴江。见冯浩撰陆君墓志铭。又范氏本秀水籍。紫竹山房诗集捌「呈范侍郎奠文灿前辈即送归禾中」二首。其所谓「禾中」,即指秀水言也。)因范菼之案发生于乾隆四十五年秋季,上距陆氏之丁母忧,其间尚有一年余之久,可以受范璨孙墀之请,作此碑文。若陆氏自丁母忧至往山东时,虽亦有一年余之久,但在母丧中,恐不便受范氏之请,撰此碑文。又今陆氏所撰切问斋集,虽不编年月,而此碑文之后即接以「保德州知州钱之青墓碣」。此碣文乃燿任湖南巡抚时所作。(耆献类征壹捌叁清国史馆陆燿本传略云:「[乾隆]四十九年七月擢湖南巡抚。五十年六月卒。」)以篇章排列次序先后言之,则此碑文作成之时,下距郎夫之卒甚近。其在乾隆四十五年范菼案发生之后,更可推知。然则碑文之讳改,自是可能之事也。又依常例言,神道碑文之作自当在已有墓志铭之后。今检清代载籍,关于范璨身后之文,唯见陆燿所撰神道碑一篇,而未发见有墓志铭。岂范松岩实曾有墓志铭,乃其太亲翁陈句山所撰,后为陈桂生所删削,遂致不传耶?姑记此疑,更俟详考。(二)范菼既非璨之长子,自有出继之可能。如陈兆仑以其次子玉敦出继其弟兆嵋之事,即可为证。(见紫竹山房文集壹伍仲弟眉山行略。)果尔,则端生书中所谓之「翁」,乃菼出继之父,亦即璨之弟也。然欤?否欤?非所敢确言也。

至于范璨神道碑文撰者陆燿,其与陈端生父玉敦之关系,亦有可述者。燿与玉敦同于乾隆十九年以举人考授内阁中书。燿又于「[乾隆]三十五年八月选云南大理府知府,以亲老改补近省,十二月调山东登州府知府。三十六年调济南府知府」。(见耆献类征壹捌叁清国史馆陆燿传及紫竹山房集附载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十九年甲戌条。)则燿亦与玉敦同时同官山东登州。但史文简略,不知燿是否未到登州,即改调济南耳。若燿果一莅登州者,则玉敦虽于乾隆三十六年正月丁父忧,然端生实于此年四月始返杭州。(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伍回首节「辛卯旋南首夏天」。)则燿之家庭如亦同在登州者,或尚可与端生相见。燿本为吴江人,吴江乃范璨原籍,即上引燿撰碑文中所谓「予于公为乡后学」者。燿于范墀为姻亲,虽不知始于何时,但陆范两家当早有交谊,而燿又与陈氏友好,岂端生与范菼之婚姻,即由陆氏所介绍耶?此乃大胆之妄测,殊不敢自信者也。

抑更可论者,范璨以乾隆三十一年卒,其年八十七。假定其在六七十岁间生子菼,则端生与菼结婚时,菼年当为三十余,而端生如上所论,已二十三岁。以当日社会婚嫁年龄常情推之,菼当是继娶无疑。璨有孙三人,孙女二人,不知其中孰是端生所生者,今亦不可考知矣。总而言之,未见陈范两氏家谱以前,端生夫壻问题实一悬案,不能满意解决也。(寅恪初疑陈端生之夫范某为乾隆时因收藏顾亭林集获罪,议遣戍,而被赦免之范起凤。后又疑为乾隆间才女陈云贞之夫,以罪遣戍伊犂之范秋塘。搜索研讨,终知非是。然以此耗去日力不少,甚可叹,亦可笑也。)

至于乾隆四十五年顺天乡试科场一案,其中获罪诸人,除范菼以外,亦略有可论者。此案主犯陈七必有真实之名,当时谕旨及刑部奏疏仅称「陈七」者,盖承办此案之法官不欲多所牵连,故遂隐去其真名,而迳以排行之称谓着之公牍耳。陈七之名今既无可考,兹可不论。若恒泰春泰二人自是兄弟。高宗谕旨既言「削去旗籍」,又特改部议发往乌鲁木齐为发往伊犂,则此二人当是与乌鲁木齐有关之旗人无疑。勒善以不能禁约恒泰春泰二人革职,则其人必是恒泰春泰之家长。据此诸端推论,今于清代史料中,发现一勒福,颇合上列条件。然仍有疑义,尚待详考。兹姑引史料,略辨释之于下:

耆献类征初篇叁贰贰将帅类陆贰载清国史馆勒福传略云:

勒福初名勒善。哩那氏,蒙古镶蓝旗人,吐鲁番驻防。由委前锋校于乾隆五十八年派赴叶尔羌戍守一次。[道光]十五年二次俸满,经乌鲁木齐都统长清保荐,由兵部带领引见,得旨:「勒善着更名勒福。」二十年以年力就衰,命原品休致。二十三年卒。子祥泰骁骑校。

寅恪案,勒福本名勒善。清宣宗何以特改其原名,今不能详知。然其原名必有所避忌,自无可疑。其人既属吐鲁番驻防,又经乌鲁木齐都统长清保荐,似恒泰春泰之由发往乌鲁木齐改为发往伊犂者,其理由或即在此。虽然,此勒福是否即乾隆四十五年顺天乡试科场案中之勒善,尚难断定。因传言勒福于道光二十年,以年力就衰致仕。则此时其年龄必已老迈,可以决言。若上推至乾隆四十五年,其间距离已有六十年之久,故乾隆四十五年顺天乡试科场案之时,其人之年龄至多亦当为二十岁上下,其所生之二子,至多亦不过数岁。纵此二子俱为「小时了了」之神童,然顺天乡试非神童特科,如此幼小年龄绝不能入闱应试。由是言之,恒泰春泰必非勒福之子可知。但此勒福之子,其名为祥泰。以「泰」字为名,明是与恒泰春泰为兄弟排行。否则天下恐无如此巧合之事也。颇疑恒泰春泰乃勒福之姪,而非其子。谕旨中所谓不能「禁约子弟」者,乃泛指家长而言,非谓恒泰春泰即其子或弟也。陶云鹤今无可考。惟有陶淑者,据清朝进士题名碑,乾隆二十二年丁丑科二甲二十九名为陶淑。其人乃江西南城县籍,虽名列等次颇高,然未入翰林馆选,(参光绪修江西通志叁贰及叁肆选举表及光绪补道光修建昌府志柒之肆选举表,并南城县志柒之贰。)以州县外职终老。此陶淑之仕宦年代甚合陶云鹤父之条件。但今所见史料殊为简略,不易决定此陶淑果是乾隆四十五年顺天乡试科场案中有关之人与否也。详检清代史传,陶姓淑名者,固不止一人。然时代相当,其他条件亦符合而又不为女性者,实止有江西南城陶淑一人。兹节录地方志之文,略辨释之于下。

南城县志捌之贰宦业陶淑传(光绪补道光修建昌府志捌人物宦业下,又可参畿辅通志壹玖贰宦绩拾。)略云:

陶淑字作人,号秋山,南城人。乾隆癸酉中式北闱乡试。丁丑成进士。选授卢龙令。迁临榆。调衡水。升保安知州。以事诖误。补枣强令。内艰服阕。补陕西麟游令。前后服官四十余年。性耽吟咏,公暇与僚属相倡和,不以宦游偃蹇介意也。着有秋山诗集。(参光绪修江西通志壹壹壹艺文略集部伍别集。又南城县志玖之陆艺文中载陶淑姑山吟七古一首。)

寅恪案,陶淑传中言其任保安州知州时「以事诖误」,而不明言其为何事。但据乾隆修衡水县志首载陶淑序(此序所署年时为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季秋。)云:

淑既受命衡水之五年,乃克纂辑县志,勒成一书。

道光修保安州志伍职官表知州载:

陶淑。(字秋山。江西南城。进士。重修州城。乾隆三十九年任。)

范清漋。(监生。署。)

李能聪。(广东四会县。贡生。乾隆四十五年任。)

嘉庆修枣强县志伍职官表知县乾隆四十九年任者凡四人:

范安仁。(署任。四川成都人。拔贡。)

陶淑。(江西南城人。丁丑进士。)

黄应隆。(署任。湖南宁乡人。副榜。)

蒯祖炳。(江苏吴江人。监生。)

可知陶淑任保安州知州「以事诖误」,当在乾隆四十五年。既在四十五年,则是陶云鹤之父,又可确定矣。总而言之,此科场案发往伊犂罪犯四人中,恒泰春泰本是驻防乌鲁木齐之蒙古族,当不工于代古圣立言之八股文及颂今圣作结之试帖诗。(如戚本石头记第壹捌回「庆元宵贾元春归省,助情人林黛玉传诗」中林黛玉代倩作弊,为其情人贾宝玉所作「杏帘在望」五律诗,其结语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及第伍拾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李纹李绮所联「即景联句」五言排律诗,其结语云「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等即是其例。又悼红轩主人极力摹写潇湘妃子,高逸迈俗,鄙视科举,而一时失检,使之赋此腐句,颂圣终篇。若取与燕北闲人儿女英雄传第叁拾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聆兰言一心攻旧业」中渴慕金花琼林宴及诰封夫人,而行酒令之十三妹比观,不禁为林妹妹放声一哭也。)陶云鹤既为乾隆二十二年丁丑科进士陶淑之子,若范菼之父又为乐志堂主人,则云鹤及菼二人俱属科举出身之家庭,代倩作弊,颇为可能。所可注意者,勒善陶淑以恒泰春泰陶云鹤之故,牵连获罪,而范菼之父未闻累及,其人必已早死无疑。即使范菼虽已出继,而此时其继父当亦亡故。然则范菼为范璨之子,虽未得确据,但就菼父不被累及一端言之,亦可旁证此案中之范菼,即是乌程县南浔镇乐志堂之少主人也。

兹论陈端生生卒年月及其壻范某事迹之可考者已竟,请论端生撰再生缘之年月及地点如下。再生缘第壹卷第壹回云:

闺帏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转未眠。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闲拈新思难成句,略捡微词可作篇。今夜安闲权自适,聊将彩笔写良缘。

寅恪案,以上为端生自述其初撰再生缘之年月也。然未明言是何年,又止言「秋夜初寒」,亦不注明何月。据此书第玖卷第叁叁回云:

五月之中一卷收,因多他事便迟留。停毫一月工夫废,又值随亲作远游。家父近将司马任,束装迢递下登州。

是从端生父玉敦赴山东登州府同知任期,逆数至前一年,即再生缘开始写作之年也。据端生祖兆仑紫竹山房诗文集附陈玉绳所撰句山先生年谱云:

(乾隆)三十四年八月,先生次子玉敦以中书改官山东登州府同知。

然则乾隆三十四年前一年即三十三年,乃再生缘开始写作之年也。

开始写作之年既定,开始写作之月为何月乎?据再生缘第贰卷第伍回首节略云:

仲冬天气已严寒,猎猎西风万木残。短昼不堪勤绣作,仍为相续再生缘。

是第贰卷开始写于乾隆三十三年仲冬十一月。但第壹卷第肆回末节云:

书中虽是清和月,世上须知岁暮天。临窗爱趁朝阳暖,握管愁当夜气寒。

所谓「岁暮」者,实指冬季或即孟冬十月。否则第贰卷明言开始写作于仲冬十一月,「昼短」即包含冬至之月,其前一卷绝无写于「岁暮」十二月之理也。故「岁暮」二字,不可拘泥误会。既是孟冬十月写成第壹卷,则第壹卷首节所谓「秋夜初寒」者,殆指季秋九月而言。据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三年戊子条下略云:

先生以先世兆域未卜,九月命长子(玉万)随侍周夫人率眷属南还。次子(玉敦)官中书,六年俸满,奉旨记名外用,留京供职。

可知乾隆三十三年九月间,端生之祖母周氏及伯父或伯父之妾林氏等(玉万有妾林氏,即安生春生桂生之母。见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妇吴氏行略及壹捌先府君[暨]先妣沈太夫人合葬墓志。)皆已回杭州。京寓中人少事简,而端生以长孙女之资格,平日所应担负之家务亦因之稍减,可以从事著作。其自谓「闺帏无事」乃是实情,故可推定再生缘开始写作于乾隆三十三年九月也。开始写作年月既定,开始写作地点为何处乎?复据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四年己丑条下略云:

正月二十二日出京。

又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条下略云:

五月假满赴阙,时长子(玉万)亦谒选,随侍入京。是月(八月)长子(玉万)选授山东济阳县知县。先生初至京,借寓汪芍坡给谏(新)宅。九月杪移归外廊营旧宅。

可知陈兆仑全家本居北京外廊营旧宅。乾隆三十三年九月,端生伯父随侍端生祖母率眷属先回杭州。三十四年正月,端生祖父又返原籍。同年秋间,端生父玉敦一房赴任登州。至三十五年五月兆仑率玉万等返京之后,不迳回外廊营旧宅,而借寓汪芍坡(新)宅者,当由此时汪氏以户科给事中充江南乡试副考官,故兆仑等得于是年夏秋时间借寓汪宅。至于陈汪两家之关系,则汪芍坡与兆仑同是杭州人,其夫人方芷斋(芳佩)之父涤山(宜照)又为兆仑丱角旧友,观紫竹山房诗集壹拾方涤山为壻汪编修(新)迎至邸寓七律,可以推见也。然则兆仑于乾隆三十五年九月迁回外廊营旧宅,其子玉万玉敦两房皆已往山东,(寅恪以为玉万玉敦本为同胞兄弟,虽据紫竹山房文集壹伍仲弟眉山行略,玉敦曾出继其胞叔兆嵋,仍是同祖兄弟。但此次兄弟二人,同官山东,据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条,后又同官江南,其所以不回避同省者,盖由同知及知县之官秩皆在道府以下,与前引杨芳灿事例不同也。)不复寓外廊营矣。但外廊营旧宅实是再生缘发祥之所,故为最有价值之地,盖端生撰再生缘自第壹卷至第捌卷即自乾隆三十三年九月至三十四年五月皆在北京外廊营旧宅。此宅是否即王兰泉紫竹山房诗文集序中所指之宅,今虽不能确知,但序文中「入其家,衡门两版,凝尘满席」之语,恐能适用于兆仑在京所居之诸宅,(兆仑在京所居之宅今可考知者,尚有粉房琉璃街,贾家胡同,铁老鹳庙巷,棉花胡同,虎坊桥等地。可参光绪修顺天府志京师志壹肆坊巷下。)其皆非宏丽,可以推知也。端生于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伍回首节云「追忆闺中幼稚年」及「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虽似指登州同知官舍而言,然「红杏高槐」乃北方所常见,本非限于一地,若视作描绘外廊营旧宅之语,则于久客长安,习知城南坊宅情况之人,更觉端生此言,亲切有味,亦不必过泥至认为止可适用于牟子旧邦(再生缘第壹肆卷第伍陆回末节云:「锦绮装成牟子国。」)景物之描写也。再生缘第玖卷至第壹陆卷,为端生自乾隆三十四年八月中秋起至三十五年三月春暮止,在登州同知官舍内所写。此八卷约经七月之久写成,虽端生自云「前几本,虽然笔墨功夫久,这一番,越发芸缃日月遥」,(见再生缘第壹陆卷第陆肆回末节。)其实依端生撰写第捌卷以前之平均速度计之,并非迟缓。此不过词人才女感慨?谦之语,读者不宜拘执也。或者端生此时早已见及其母汪氏之病渐已增剧,又己身不久亦将于归,人事无常,俗累益重,所以日夜写作,犹恐迟缓,其于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所谓「由来 觉禅机悟」者,殆亦暗示此意耶?此一段时期为端生一生最愉快之岁月。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所言「地邻东海潮来近,人在蓬山快欲仙」,(「蓬山」盖兼指登州府蓬莱县。古典今事合为一词,端生才华于此可见一斑也。)即端生于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续写再生缘时,追忆此时期生活之语也。兹不详述此时期每卷写作之年月,仅迻录其第玖卷开始写作时及第壹陆卷完成时之记载,略加诠释于下。

再生缘第玖卷第叁叁回首节略云:

家父近将司马任,束装迢递下登州。行船人襍仍无续,起岸匆匆出德州。陆道艰难身转乏,官程跋涉笔何搜。连朝躭搁出东省,到任之时已仲秋。今日清闲官舍住,新词九集再重修。这正是,光阴如骏马加鞭,人事似落花流水。

转眼中秋月已残,金风争似朔风寒。欲着幽情无着处,从容还续再生缘。

又同书第壹陆卷第陆肆回末节略云:

起头时,芳草绿生才雨好,收尾时,杏花红坠已春消。良可叹,实堪夸。(寅恪案,「夸」疑当作「謿」。)流水光阴暮复朝。别绪闲情收拾去,我且得,(寅恪案,坊间铅印本「得」作「待」,似更佳。)词登十七润新毫。

寅恪案,端生虽是曹雪芹同时之人,但其在乾隆三十五年春暮写成再生缘第壹陆卷时,必未得见石头记,自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端生杏坠春消,光阴水逝之意固原出于玉茗堂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却适与红楼梦中林黛玉之感伤不期冥会。(戚本石头记第贰叁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之末节。)不过悼红仅间接想像之文,而端生则直接亲历之语,斯为殊异之点,故再生缘伤春之词尤可玩味也。寅恪近有看花送春之作,亦关涉牡丹红杏者,故附录于此。诗之词句重复钩连,固是摹拟绘影阁体。然意浅语拙,自知必为才女之鬼所鄙笑也。

甲午岭南春暮忆燕京崇效寺牡丹及青松红杏卷子有作:

回首燕都掌故花,花开花落隔天涯。天涯不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抵死赊。(改宋人词语。)红杏青松画已陈,兴亡遗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归去,肠断看花旧日人。

复次,端生于乾隆三十四年秋,随父玉敦由北京赴山东登州同知任所,其初一段行程为舟行,盖取道运河也。其自言「行船人襍仍无续」,则于第壹柒卷首节所言「归棹夷犹翻断简」者,情形殆不同矣。端生于乾隆三十六年夏间返杭,自是舟行,大约亦由德州乘船,其登州德州一段路程,仍是乘车陆行,与前此自北京赴登州时,由德州登岸乘车者不异。所谓「陆道艰难身转乏」者,则昔时深闺弱质,(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有「幸赖翁姑怜弱质」之句。)骡车陆行之苦况,有非今日交通便利之时代所能瞭解者矣。又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云「自从憔悴堂萱后,遂使芸缃彩笔捐」及「庚寅失恃新秋月,辛卯南旋首夏天」,则端生之母汪氏自乾隆三十五年暮春以后即病剧,端生因此不能从事写作,至是年七月其母汪氏病逝,更不能继续撰着。直至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仲春方始续写第壹柒卷,此端生所谓「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者,即由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后一年壬辰算起,至乾隆四十八年癸卯止,实为十二年。端生所以从壬辰年算起者,因在辛卯年自登州返杭州途中,于再生缘十六卷稿本,犹略有所修改。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谓「归棹夷犹翻断简,深闺闲暇待重编。由来 觉禅机悟,可奈于归俗累牵」,即指此而言。盖端生以母病剧辍写,返杭州途中稍加修改,及到杭州后,即为俗事牵累搁置此稿,直至经过十二年之久,方始续写也。呜呼!端生于乾隆三十五年辍写再生缘时,年仅二十岁耳。以端生之才思敏捷,当日亦自谓可以完成此书,绝无疑义。岂知竟为人事俗累所牵,遂不得不中辍。虽后来勉强续成一卷,而卒非全璧,遗憾无穷。至若「禅机 悟」,俗累终牵,以致暮齿无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此十二年后所续写者,即今再生缘第壹柒卷,卷中首节及末节端生自述其撰着年月及续写经过颇详,上文已迻录之矣。

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伍回首节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及第陆捌回末节云「八十张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拨待来春」,则端生自乾隆四十九年二月至十二月,将近一年之时间,仅成此一卷,与前此写作此书之速度大不相侔,斯盖其心身及环境之变迁所致。否则以端生之才华,绝不至如平山冷燕第陆回中宋山人之被才女冷绛雪笑为「一枝斑管千觔重,半幅花笺百丈长」者也。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捌回末节云「向阳为趁三年日,入夜频挑一盏灯」者,(此句法与第壹卷第肆回末节之「临窗爱趁朝阳暖,握管愁当夜气寒」正同,而意境则大异也。)端生自谓前此写成十六卷,起于乾隆三十三年秋晚,讫于三十五年春暮,首尾三年,昼夜不辍。今则「殊非是,拈毫弄墨旧时心」,其绸缪恩纪,感伤身世之意溢于言表,此岂今日通常读再生缘之人所能尽喻者哉?今观第壹柒卷之文字,其风趣不减于前此之十六卷,而凄凉感慨,反似过之。则非「江淹才尽」,乃是「庾信文章老更成」,抑又可知也。(庾信哀江南赋云:「天道周星,物极不反。」盖子山谓岁星十二年一周天,人事亦当如之。今既不然,可悲甚矣。端生云:「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又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重写再生缘。」自再生缘十六卷写完,至第壹柒卷续写,其间已历十二年之久,天道如此,人事宜然。此端生之所以于第壹柒卷之首,开宗明义即云:「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古典今情合为一语,其才思之超越固不可及,而平日于子山之文,深有解会,即此可见。寅恪读再生缘,自谓颇能识作者之用心,非泛引杜句,以虚词赞美也。)至其所以未续完此书者,今日不易确言。据陈文述西泠闺咏壹伍绘影阁咏家诗序云:「壻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陈氏所言此书之不完成,在端生自身之不愿意,其说亦似有理。因端生于第壹柒卷首节述其续写此书,由于亲友之嘱劝,必使完成「射柳姻缘」。其结语云:「造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则其悲恨之情可以想见,殆有壻不归,不忍续,亦不能强续之势也。若不然者,此书不续成之故,在端生之早死,或未死前久已病困,遂不能写成,抑或第壹柒卷后,虽有续写之稿,但已散佚不全,今日皆不能考知。依上文所论,端生之卒年,当在戴佩荃之死,(即在乾隆四十三年秋季。)与陈桂生请王昶作紫竹山房集序,(即在嘉庆元年。)前后两时限之间。若范某援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庆典恩赦获归,则端生续完再生缘第壹柒卷时已在乾隆四十九年甲辰冬季,至此庆典时,止有五六年之久,假使端生无续写第壹捌卷之事,或由于病困,亦未可知。若范某援嘉庆元年内禅授受庆典恩赦获归,则自乾隆四十九年至此庆典时,已有十一年之久,时间颇长,更无一卷之再续,当非由于病困,可以推知也。傥使端生实已写第壹柒卷以下之稿,而后来散佚不传者,则其散佚当在云南。(假定上文论端生曾随父往云南之说不误。)但乾隆四十三年端生必已随父由云南归浙江。今知第壹柒卷之稿既能流传于浙江,第壹柒卷以下诸卷之稿转又散佚,似亦不近情理。综合诸点推论,陈文述壻不归,不愿续成之说,似甚有根据,不可因此叟平日好作狡狯,遂谓其说亦出虚构也。

兹论陈端生写作再生缘之经过既竟,请略论再生缘之思想、结构、文词三点于下:

(一)思想。今人所以不喜读此书之原因颇多,其最主要者,则以此书思想陈腐,如女扮男装、中状元、作宰相等俗滥可厌之情事。然此类情事之描写,固为昔日小说弹词之通病,其可厌自不待言,寅恪往日所以不喜读此等书者,亦由此故也。年来读史,于知人论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缘之书,与陈端生个人身世之可考见者相参会,钩索乾隆朝史事之沈隐,玩味再生缘文词之优美,然后恍然知再生缘实弹词体中空前之作,而陈端生亦当日无数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夫当日一般人所能取得之政治上最高地位为宰相,社会上最高地位为状元,此两事通常皆由科举之途径得之。而科举则为男性所专占之权利。当日女子无论其才学如何卓越,均无与男性竞争之机会,即应试中第,作官当国之可能。此固为具有才学之女子心中所最不平者,而在端生个人,尤别有更不平之理由也。当清代乾隆之时,特崇奖文学,以笼络汉族,粉饰太平,乾隆初年博学鸿词科之考试,即是一例。(此科之发起虽在雍正时,而高宗即位后,继续于乾隆元年二月谕,给发先期到京应试者膏火银两。又于临试之期,以天气渐寒,着在保和殿内考试。此皆足表示特重是科之意,其藉文词科试,以笼络汉人之用心,亦可窥见矣。)此科试题较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特难,其得中式者,不过十五人。当时以文章知名之士,如袁简斋之流,虽预试,而未获选,其难可以推见也。端生之祖句山,即由此华选,望重当世。端生在幼年之时,本已敏慧,工于吟咏,自不能不特受家庭社会之薰习及反应。其父玉敦、伯父玉万辈之才学似非卓越。(寅恪未能多见玉敦作品,自不敢确言。然丁申丁丙杭郡诗辑三辑壹拾载有玉敦挽天都汪复斋先生五古一首。观其诗,仍是紫竹山房之派,与绘影、绘声姐妹之作才华绵丽者,固区以别矣。)至于其弟安生、春生、桂生等,当时年尚幼稚,(耆献类征壹玖柒疆臣肆玖陈桂生传止载桂生卒于道光二十年,而不言其寿至何岁。但据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妇吴氏行略所述,玉万纳妾林氏即桂生母事,推计之,则端生于乾隆三十三年初撰再生缘时,桂生之年龄至多不过十岁上下耳。)亦未有所表见,故当日端生心目中,颇疑彼等之才性不如己身及其妹长生。然则陈氏一门之内,句山以下,女之不劣于男,情事昭然,端生处此两两相形之环境中,其不平之感,有非他人所能共喻者。职此之故,端生有意无意之中造成一骄傲自尊之观念。此观念为他人所不能堪,在端生亦未尝不自觉,然固不屑顾及者也。如再生缘第叁卷第玖回云:

已废女工徒岁月,因随母性学痴愚。芸窗纸笔知多贵,秘室词章得久遗。不愿付刊经俗眼,惟怜(寅恪案,坊间铅印本「怜」作「将」,似更佳。)存稿见闺仪。(此节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下册第柒章第肆节已论及。)

可见端生当戏写再生缘时,他人已有不安女子本分之议论。故端生着此一节,以示其不屑顾及之意。「因随母性学痴愚」之语,殆亦暗示不满其母汪氏未能脱除流俗之见也。

再生缘一书之主角为孟丽君,故孟丽君之性格,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托,遂于不自觉中极力描绘,遂成为己身之对镜写真也。

观再生缘第拾卷第叁玖回述皇甫少华迎娶刘燕玉一节云:

皇甫家忠孝王的府第造于外廊营内,阮京兆大人的私衙却在烂 胡同。这边迎亲的花轿转来,正从米市胡同孟家龙图相国的衙门前经过。

及同书第壹壹卷第肆壹回中,述刘燕玉至孟丽君之父母孟士元韩氏家,拜认为孟韩之继女时,士元送燕玉至厅院前,其言曰:

!人夫们,轿子抬稳呵!

连日晴明雪水流,泥泞一路是车沟。小心仔细休轻忽,外廊营,进口艰难我却愁。

然则皇甫少华家在外廊营,即是孟丽君终身归宿之夫家在外廊营。据上引陈句山年谱乾隆三十五年条,知陈兆仑亦寓外廊营。端生乾隆三十三年秋间初写再生缘时,即在外廊营宅也。端生无意中漏出此点,其以孟丽君自比,更可确定证明矣。至端生所以不将孟丽君之家,而将皇甫少华之家置于外廊营者,非仅表示其终身归宿之微旨,亦故作狡狯,为此颠倒阴阳之戏笔耳。又观第壹柒卷第陆柒回中孟丽君违抗皇帝御旨,不肯代为脱袍;第壹肆卷第伍肆回中孟丽君在皇帝之前,面斥孟士元及韩氏,以致其父母招受责辱;第壹伍卷第伍柒回中孟丽君夫之父皇甫敬欲在丽君前屈膝请行,又亲为丽君挽轿;第捌卷第叁拾回中皇甫敬撩衣向丽君跪拜;第陆卷第贰贰回、第贰叁回、第贰肆回;及第壹伍卷第伍捌回中皇甫少华(即孟丽君之夫。)向丽君跪拜诸例,(寅恪案,端生之祖兆仑于雍正十三年乙卯考取内阁中书一等一名,又于乾隆元年丙辰考取博学鸿词科。至乾隆十七年壬申,副兵部侍郎观保典顺天武乡试。此科解元顾麟即于是年中式会元状元,为武三元。可参紫竹山房文集捌顺天武乡试录后序、壹玖顺天武乡试策问,及陈句山先生年谱有关诸年等条。再生缘中述孟丽君中文状元,任兵部尚书,考取皇甫少华为武状元。岂端生平日习闻其祖门下武三元之美谈,遂不觉取此材料,入所撰书,以相影射欤?)则知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藉此等描写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故续再生缘之梁德绳于第贰拾卷第捌拾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丽君,谓其「习成骄傲凌夫子,目无姑舅乱胡行」,作笔生花之邱心如于其书第壹卷第壹回中,论孟丽君之失,谓其「竟将那,劬劳天性一时捐。阅当金殿辞朝际,辱父欺君太觉偏」,可为例证也。噫!中国当日智识界之女性,大别之,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专议中馈酒食之家主婆。第二类为忙于往来酬酢之交际花。至于第三类,则为端生心中之孟丽君,即其本身之写照,亦即杜少陵所谓「世人皆欲杀」者。前此二类滔滔皆是,而第三类恐止端生一人或极少数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时代,其遭逢困阨,声名湮没,又何足异哉!又何足异哉!至于神灵怪诞之说,地理历史之误,本为吾国小说通病,再生缘一书,亦不能免。然自通识者观之,此等瑕疵,或为文人狡狯之寓言,固不可泥执;或属学究考据之专业,更不必以此苛责闺中髫龄戏笔之小女子也。

(二)结构。综观吾国之文学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诗,其间结构组织,出于名家之手者,则甚精密,且有系统。然若为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诗而成之巨制,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过取多数无系统或各自独立之单篇诗文,汇为一书耳。其中固有例外之作,如刘彦和之文心雕龙,其书或受佛教论藏之影响,以轶出本文范围,故不置论。又如白乐天之新乐府,则拙着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中言之已详,亦不赘论。至于吾国小说,则其结构远不如西洋小说之精密。在欧洲小说未经翻译为中文以前,凡吾国著名之小说,如水浒传、石头记与儒林外史等书,其结构皆甚可议。寅恪读此类书甚少,但知有儿女英雄传一种,殊为例外。其书乃反红楼梦之作,世人以其内容不甚丰富,往往轻视之。然其结构精密,颇有系统,转胜于曹书,在欧西小说未输入吾国以前,为罕见之着述也。哈葛德者,其文学地位在英文中,并非高品。所着小说传入中国后,当时桐城派古文名家林畏庐深赏其文,至比之史迁。能读英文者,颇怪其拟于不伦。实则琴南深受古文义法之薰习,甚知结构之必要,而吾国长篇小说,则此缺点最为显着,历来文学名家轻视小说,亦由于是。(桐城派名家吴挚甫序严译天演论,谓文有三害,小说乃其一。文选派名家王壬秋鄙韩退之侯朝宗之文,谓其同于小说。)一旦忽见哈氏小说,结构精密,遂惊叹不已,不觉以其平日所最崇拜之司马子长相比也。今观再生缘为续玉钏缘之书,而玉钏缘之文冗长支蔓殊无系统结构,与再生缘之结构精密,系统分明者,实有天渊之别。若非端生之天才卓越,何以得至此乎?总之,不支蔓有系统,在吾国作品中,如为短篇,其作者精力尚能顾及,文字剪裁,亦可整齐。若是长篇巨制,文字逾数十百万言,如弹词之体者,求一敍述有重点中心,结构无夹杂骈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缘为弹词中第一部书也。端生之书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国文学史中,亦不多见。但世人往往不甚注意,故特标出之如此。韩退之云:「发潜德之幽光。」寅恪之草此文,犹退之之意也。

(三)文词。紫竹山房文集柒才女说略云:

世之论者每云,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独谓不然。福本不易得,亦不易全。古来薄福之女,奚啻千万亿,而知名者,代不过数人,则正以其才之不可没故也。又况才福亦常不相妨。娴文事,而享富贵以没世者,亦复不少,何谓不可以才名也。诚能于妇职余闲,流览坟素,讽习篇章,因以多识故典,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以视邨姑野媪惑溺于盲子弹词,乞儿说谎,为之啼笑者,譬如一龙一猪,岂可以同日语哉?又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由此思之,则女教莫诗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

寅恪案,句山此文殊可注意,吾国昔时社会惑于「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谬说,虽士大夫之家,亦不多教女子以文字。今观端生、长生姐妹,俱以才华文学着闻当世,则句山家教之力也。句山所谓「娴文事,享富贵」者,长生庶几近之。至若端生,则竟不幸如世论所谓「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悲夫!句山虽主以诗教女子,然深鄙弹词之体。此老迂腐之见囿于时代,可不深论。所可笑者,端生乘其回杭州之际,暗中偷撰再生缘弹词。逮句山反京时,端生已挟其稿往登州以去。此老不久病没,遂终身不获见此奇书矣。即使此老三数年后,犹复健在,孙女辈日侍其侧者,而端生亦必不敢使其祖得知其有撰着邨姑野媪所惑溺之弹词之事也。不意人事终变,「天道能还」,(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伍回首节云:「问天天道可能还。」)紫竹山房诗文集若存若亡,仅束置图书馆之高阁,博雅之目录学者,或略知其名,而再生缘一书,百余年来吟诵于闺帏绣闼之间,演唱于书滩舞台之上。近岁以来虽稍衰歇,不如前此之流行,然若一取较其祖之诗文,显着隐晦,实有天渊之别,斯岂句山当日作才女说痛斥弹词之时所能料及者哉!今寅恪殊不自量,奋其谫薄,特草此文,欲使再生缘再生,句山老人泉底有知,以为然耶?抑不以为然耶?

再生缘之文,质言之,乃一敍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长篇巨制也。关于天竺希腊及西洋之长篇史诗,与吾国文学比较之问题,以非本文范围,兹不置论。仅略论吾国诗中之排律,以供读再生缘者之参考。

元氏长庆集伍陆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略云:

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姚鼐今体诗钞序目略云:

杜公今体四十字中包涵万象,不可谓少。数十韵百韵中运掉变化如龙蛇,穿贯往复如一线,不觉其多。读五言至此,始无余憾。余往昔见(钱)蒙叟笺,于其长律,转折意绪都不能了,颇多谬说,故详为全释之。

同书五言陆杜子美下注略云:

杜公长律有千门万户开阖阴阳之意。元微之论李杜优劣,专主此体。见虽少偏,然不为无识。自来学杜公者,他体犹能近似,长律则愈邈矣。(元)遗山(论诗绝句)云:「(排比铺张特一途,文章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有长律如此,而目为珷玞,此成何论耶?杜公长律旁见侧出,无所不包,而首尾一线,寻其脉络,转得清明。他人指成褊隘,而意绪或反不逮其整晰。

寅恪案,微之惜抱之论精矣,兹不必再加引申,以论杜诗。然观吾国佛经翻译,其偈颂在六朝时,大抵用五言之体,唐以后则多改用七言。盖吾国语言文字逐渐由短简而趋于长烦,宗教宣传,自以符合当时情状为便,此不待详论者也。职是之故,白香山于作秦中吟外,更别作新乐府。秦中吟之体乃五言古诗,而新乐府则改用七言,且间以三言,蕲求适应于当时民间歌咏,其用心可以推见也。(可参拙着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弹词之文体即是七言排律,而间以三言之长篇巨制。故微之惜抱论少陵五言排律者,亦可以取之以论弹词之文。又白香山之乐府及后来摹拟香山,如吴梅村诸人之七言长篇,亦可适用微之惜抱之说也。弹词之作品颇多,鄙意再生缘之文最佳,微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实足当之无愧,而文词累数十百万言,则较「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语矣。世人往往震矜于天竺希腊及西洋史诗之名,而不知吾国亦有此体。外国史诗中宗教哲学之思想,其精深博大,虽远胜于吾国弹词之所言,然止就文体立论,实未有差异。弹词之书,其文词之卑劣者,固不足论。若其佳者,如再生缘之文,则在吾国自是长篇七言排律之佳诗。在外国亦与诸长篇史诗,至少同一文体。寅恪四十年前常读希腊梵文诸史诗原文,颇怪其文体与弹词不异。然当时尚不免拘于俗见,复未能取再生缘之书,以供参证,故噤不敢发。荏苒数十年,迟至暮齿,始为之一吐,亦不顾当世及后来通人之讪笑也。

抑更有可论者,中国之文学与其他世界诸国之文学,不同之处甚多,其最特异之点,则为骈词俪语与音韵平仄之配合。就吾国数千年文学史言之,骈俪之文以六朝及赵宋一代为最佳。其原因固甚不易推论,然有一点可以确言,即对偶之文,往往隔为两截,中间思想脉络不能贯通。若为长篇,或非长篇,而一篇之中事理复杂者,其缺点最易显着,骈文之不及散文,最大原因即在于是。吾国昔日善属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骈俪之文。但此种理想能具体实行者,端系乎其人之思想灵活,不为对偶韵律所束缚。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骈俪之文遂亦无敌于数千年之间矣。若就六朝长篇骈俪之文言之,当以庾子山哀江南赋为第一。若就赵宋四六之文言之,当以汪彦章代皇太后告天下手书(浮溪集壹叁)为第一。此文篇幅虽不甚长,但内容包涵事理既多,而文气仍极通贯。又此文之发言者,乃先朝被废之皇后。以失去政权资格之人,而欲建立继承大统之君主,本非合法,不易立言。但当日女真入汴,既悉数俘虏赵姓君主后妃宗室北去,舍此仅遗之废后外,别无他人,可藉以发言,建立继统之君,维系人心,抵御外侮。情事如此,措词极难,而彦章文中「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两句即足以尽情达旨。至于「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古典今事比拟适切,固是佳句。然亦以语意较显,所以特为当时及后世所传诵。职是之故,此文可认为宋四六体中之冠也。庾汪两文之词藻固甚优美,其不可及之处,实在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而其所以能运用此情感,融化贯通无所阻滞者,又系乎思想之自由灵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由灵活之人始得为之。非通常工于骈四俪六,而思想不离于方罫之间者,便能操笔成篇也。今观陈端生再生缘第壹柒卷中自序之文,(上文已引。)与再生缘续者梁楚生第贰拾卷中自述之文,两者之高下优劣立见。其所以致此者,鄙意以为楚生之记诵广博,虽或胜于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则远过于楚生。撰述长篇之排律骈体,内容繁复,如弹词之体者,苟无灵活自由之思想,以运用贯通于其间,则千言万语,尽成堆砌之死句,即有真实情感,亦堕世俗之见矣。不独梁氏如是,其他如邱心如辈,亦莫不如是。再生缘一书,在弹词体中,所以独胜者,实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泼思想,能运用其对偶韵律之词语,有以致之也。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此易见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谓愚不可及矣。

端生再生缘之文如此,则平日之诗文亦非凡俗,可以推见。惜其所着绘影阁集,无一字遗传。袁简斋在乾隆时,为最喜标榜闺阁诗词之人,而其所编着之随园诗话、随园女弟子诗及同人集等书,虽载陈句山、陈长生之诗,而绝不及端生一字,岂出于长生之不愿,抑或简斋之不敢,今不能确言。颇疑再生缘中,其对句之佳者,如第壹柒卷首节中「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午绣倦来还整线,春茶试罢更添泉」之类,即取绘影阁集中早年诗句足成。若此推论不误,则是绘影阁集尚存一二于天壤间,亦可谓不幸中之幸也。至于绘影阁之取名,自与「绘影绘声」之成语有关,而长生之集名绘声阁,即从其姐之集名而来,固不待论。然「绘影」一词,或与其撰着弹词小说,描写人物,「惟妙惟肖」之意有关。又或端生自身亦工绘画,观其于再生缘第叁卷第拾回中,描写孟丽君自画其像一节,生动详尽,乃所以反映己身者耶?(可参再生缘第壹陆卷第陆叁回太后命孟丽君画送子观音一节。)前引长生寄外诗云「年来心事托冰纨」,又有织素图及桂馨图(可参吴昌绶松邻遗集陆题桂馨图后及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壹捌伍陈长生诗选附诗话。)等之记载流传,则长生之工画,由于叶绍楏之渐染,或受其姐之影响,俱不可知,姑记于此,更俟详考。

论陈端生事迹之可考见者及其撰着再生缘本末,并略论其思想结构文词既竟,兹请论再生缘续撰者梁德绳之事迹及其所撰之续本于下:

梁德绳为梁诗正之孙女,梁敦书之女,许宗彦之室。其生平事迹详见阮元所着梁恭人传。(见古春轩诗钞首及闵尔昌编碑传集补伍玖列女壹。)其所着古春轩诗钞上下两卷及卷后所附词亦皆流传。(参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第壹集第柒种梁德绳古春轩词,又潘衍桐两浙??轩续录伍叁并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壹捌陆所选梁德绳诗。)今此文关于德绳之事迹及着述均不多所旁涉,止专论其续撰再生缘一事。但德绳之性格及其家庭环境、夫妇关系等与端生颇异,此文遂亦不得不于此三事略加讨论,以其有关再生缘原本及续本之特点故也。

今再生缘共二十卷,其第壹捌卷至第贰拾卷为续前十七卷之作,此续者于第壹捌卷首即已自言之矣。但续者为何人及何时所续,则有考论之必要。陈文述西泠闺咏壹伍(前文已引,但因论辨之便利,节录之于此。)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