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经典不许妇人与闻国政。其显着之例如尚书牧誓云:

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伪孔传云:

雌代雄鸣则家尽;妇夺夫政则国亡。

诗大雅瞻卬云:

如贾三倍。君子是识。妇无公事。休其蚕织。

毛传云:

妇人无与外政,虽王后犹以蚕织为事。

郑笺云:

贾物而有三倍之利者,小人所宜知也。君子反知之,非其宜也。今妇人休其蚕桑织??之职,而与朝庭之事,其非宜亦犹是也。

观此即知武曌以女身而为帝王,开中国政治上未有之创局。如欲证明其特殊地位之合理,决不能于儒家经典求之。此武曌革唐为周,所以不得不假托佛教符谶之故也。考佛陀原始教义,本亦轻贱女身。如大爱道比尼经下所列举女人之八十四态,即是其例。后来演变,渐易初旨。末流至于大乘急进派之经典,其中乃有以女身受记为转轮圣王成佛之教义。此诚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也。武曌颁行天下以为受命符谶之大云经,即属于此大乘急进派之经典。其原本实出自天竺,非支那所伪造也。

近岁敦煌石室发见大云经疏残卷。王国维氏为之跋尾,考证甚确。(并见沙州文录补。)兹节录其文与本篇主旨有关者于后,并略附以诠释。凡王氏跋中所已详者,皆不重论。但佛典原文王跋未及备载,兹亦补录其有关者,以资参校,而便说明。

大云经疏王氏跋云:

卷中所引经曰及经记云云,均见后凉昙无谶所译大方等无想经。此经又有竺法念译本,名大云无想经。昙公译本中亦屡见「大云」字,故知此为大云经疏也。(寅恪案,竺法念应作竺佛念,盖王氏偶尔笔误。至昙无谶所译,仅高丽藏本作大方等无想经,其余宋元明等藏及日本宫内省所藏诸本俱作大方等大云经也。)案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载初元年,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表上之,盛言神皇受命之事。制颁于天下,令诸州各置大云寺,总度僧千人。」又薛怀义传:「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陈符命,言则天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则天革命称周。其伪大云经颁于天下,寺各藏一本,令升高座讲说。」新唐书后妃传所纪略同。宋次道长安志记大云寺经亦云:「武太后初,光明寺沙门进大云经,经中有女主之符,因改为大云寺。」皆以此经为武后时伪造。然后凉译本之末,固详说黑河女主之事,故赞宁僧史略谓「此经晋代已译,旧本便曰女王,于时岂有天后」云云,颇以唐书之说为非。志磐佛祖统纪从之,故于武后载初元年书「勅沙门法朗九人重译大云经」,不云伪造。今观此卷所引经文,皆与凉译无甚差池。岂符命之说皆在疏中,经文但稍加缘饰,不尽伪托欤?又此疏之成,盖与伪经同颁天下。故敦煌寺中尚藏此残卷。

寅恪案,武曌之颁行大云经于全国,与新莽之「遣五威将军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见汉书玖玖中王莽传)正同一政治作用。盖革命开国之初,对于民众宣传及证明其新取得地位之合理也。今检昙无谶译大方等大云经肆大云初分如来涅槃健度第叁陆略云:

佛告浄光天女言:汝于彼佛暂一闻大涅槃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寅恪案,此武曌所以称金轮皇帝之故。)汝于尔时实为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

又同经陆大云初分增长健度第叁柒之余略云:

我涅槃已七百年后,是南天竺有一小国,名曰无明。彼国有河,名曰黑暗。南岸有城,名曰谷熟。其城有王,名曰等乘。其王夫人产育一女,名曰增长。其王未免忽然崩亡。尔时诸臣即奉此女以继王嗣。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拒违者。

寅恪案,观昙无谶译大方等大云经之原文,则知不独史籍如旧唐书等之伪造说为诬枉,即僧徒如志磐辈之重译说,亦非事实。今取敦煌残本,即当时颁行天下以为受命符谶之原本,与今佛藏传本参校,几全部符合。间有一二字句差池之处,而意义亦无不同。此古来书册传写所习见者,殊不能据此以为有歧异之二译本也。又因此可知薛怀义等当时即取旧译之本,附以新疏,巧为傅会。其于昙本原文,则全部袭用,绝无改易。既不伪造,亦非重译。然则王跋以为「经文但稍加缘饰,不尽伪托」,又云:「此疏之成,盖与伪经同颁天下。」则尚有未谛也。盖武曌政治上特殊之地位,既不能于儒家经典中得一合理之证明,自不得不转求之于佛教经典。而此佛教经典若为新译或伪造,则必假托译主,或别撰经文。其事既不甚易作,其书更难取信于人。仍不如即取前代旧译之原本,曲为比附,较之伪造或重译者,犹为事半而功倍。由此观之,近世学者往往以新莽篡汉之故,辄谓古文诸经及太史公书等悉为刘歆所伪造或窜改者,其说殆不尽然。寅恪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固不足以判决其是非。而其事亦轶出本篇范围之外,尤不必涉及。但武曌之颁行大云经与王莽之班符命四十二篇,其事正复相类,自可取与竝论。至若李思顺解释大云经以为唐兴之符命一案,则又「刘秀当为天子」之类也。(见通典壹陆玖刑典柒守正门。)此类政治与符谶关系,前人治史,多不知其重要,故特辨之如此。佛教在李唐初期为道教所压抑之后,所以能至武周革命而恢复其杨隋时所享之地位者,其原因固甚复杂,而其经典教义可供女主符命附会之利用,要为一主因。兹迻录唐大诏令集壹壹叁所载武周天授二年三月释教在道教之上制以为证明。

朕先蒙金口之记,又承宝偈之文。历教表于当今,本愿标于曩劫。大云阐奥,明王国之祯符,方寺(寅恪案,「寺」当作「等」,即指大方等大云经而言。)发扬,显自在之丕业。驭一境而敦化,弘五戒以训人。爰开革命之阶,方启维新之命。宜协随时之义,以申自我之规。虽实际如如,理忘于先后,而翘心恳恳,思展于勤诚。自今以后,释教宜在道法之上,缁服处黄冠之前,庶得道有识以归依,极群生于回向。布告遐迩,知联意焉。

观此制文,凡武曌在政治上新取得之地位,悉与佛典之教义为证明,则知佛教符谶与武周革命之关系,其深切有如是者。此本篇所讨论问题之第二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