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末唐初之史乘屡见「山东豪杰」之语,此「山东豪杰」者乃一胡汉杂糅,善战斗,务农业,而有组织之集团,常为当时政治上敌对两方争取之对象。兹略引史料,稍为证明,并设一假说,以推测其成立之由来,或可供研治吾国中古史者之参考欤?
今为证释便利计,姑分别为(一)窦建德、刘黑闼等,(二)翟让、徐世??等,及(三)青、齐、徐、兖诸豪雄等三类,次第敍述之如下:
新唐书捌伍窦建德传云:
窦建德,贝州漳南人。世为农。自言汉景帝太后父安成侯充之苗裔。
同书捌陆刘黑闼传略云:
刘黑闼,贝州漳南人。与窦建德少相友。[王世充]以其武健,补马军总管。[后窦]建德用为将。建德有所经略,常委以斥候,阴入敌中,觇虚实,每乘隙奋奇兵,出不意,多所摧克,军中号为神勇。
旧唐书陆拾庐江王瑗传略云:
时隐太子建成将有异图,外结于瑗。及建成诛死,瑗乃举兵反。[王]利涉曰:山东之地,先从窦建德,酋豪首领,皆是伪官,今并黜之,退居匹庶,此人思乱,若旱苗之望雨。王宜发使复其旧职,各于所在遣募本兵,诸州傥有不从,即委随便诛戮。此计若行,河北之地可呼吸而定也。
资治通鉴壹玖拾唐高祖武德五年十二月壬申[刘黑闼]众遂大溃条考异引太宗实录云:
[刘]黑闼重反,高祖谓太宗曰:前破黑闼,欲令尽杀其党,使空山东,不用吾言,致有今日。及隐太子征闼,平之,将遣唐俭往,使男子十五已上悉阬之,小弱及妇女总驱入关,以实京邑。
全唐文柒肆肆殷侔窦建德碑略云:
自建德亡,距今已久远,山东河北之人或尚谈其事,且为之祀,知其名不可灭,而及人者存也。圣唐大和三年,魏州书佐殷侔过其庙下,见父老群祭,骏奔有仪,「夏王」之称犹绍于昔。
寅恪案,窦建德、刘黑闼等徒党为隋末唐初间最善战斗而有坚固组织之集团,实是唐室之勍敌,高祖「欲令尽杀其党,使空山东」。疑真有其事,司马君实不信太宗实录之记载,以为史臣归美太宗之词,鄙见太宗盖别有用意,欲利用此集团,为其政治上之工具,如后来与建成、元吉决斗时,遣张亮往洛阳招引「山东豪杰」以为己助之例耳。观殷侔之碑文,知窦建德死后逾二百年,其势力在旧地犹若此,与后来安禄山、史思明死后,其势力终未衰歇,而成唐代藩镇之局者,似颇相类(详见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其必有民族特殊性存乎其间,可以推知也。窦建德自言出于汉代外戚之窦氏,实则鲜卑纥豆陵氏之所改(见新唐书柒壹下宰相世系表窦氏条),实是胡种也。刘黑闼之刘氏为胡人所改汉姓之最普遍者,其「黑闼」之名与北周创业者宇文黑獭之「黑獭」同是一胡语,然则刘黑闼不独出于胡种,其胡化之程度盖有过于窦建德者矣。其以武健见赏于王世充,任马军总管,又在窦建德军中常为斥候,以神勇着称,此正胡人专长之骑射技术,亦即此集团的战斗力所以特强之故,实与民族性有关,决非偶然也。至窦建德之「世为农」及张亮之「以农为业」(见后引旧唐书陆玖张亮传)与王利涉言欲令窦建德部下「酋豪首领各于所在遣募本兵」,实有相互之关系,最为可注意之点,俟后论之,兹姑不涉及。
此集团中翟让、徐世??一系统在唐初政治上最居重要地位,兹稍多迻录有关史料,综合论之于下:
旧唐书伍叁李密传略云:
李密,本辽东襄平人。魏司徒弼曾孙。后周赐弼姓徒何氏。祖曜,周太保、魏国公,父宽,隋上柱国、蒲山公,皆知名当代。密说[翟]让曰:明公以英杰之才,而统骁雄之旅,宜当廓清天下,诛翦群凶,岂可求食草间,常为小盗而已?让曰:仆起陇亩之间,望不至此。柴孝和说密曰:秦地阻山带河,西楚背之而亡,汉高都之而覇。如愚意者,令[裴]仁基守回洛,翟让守洛口,明公亲简精锐,西袭长安,百姓孰不郊迎?必当有征无战。既克京邑,业固兵强,方更长驱崤函,扫**东洛,传檄指?,天下可定。但今英雄竞起,实恐他人我先,一朝失之,噬脐何及?密曰:君之所图,仆亦思之久矣,诚乃上策。但昏主尚存,从兵犹众,我之所部,并是山东人,既见未下洛阳,何肯相随西入?诸将出于群盗,留之各竞雄雌。若然者,殆将败矣。
新唐书玖叁李??传略云:
李??,曹州离狐人。本姓徐氏。客卫南。家富,多僮仆,积粟常数千钟。与其父盖皆喜施贷,所周给无亲疏之间。隋大业末,韦城翟让为盗,??年十七,往从之。武德二年,[李]密归朝廷,其地东属海,南至江,西直汝,北抵魏郡,??统之,未有所属。乃录郡县户口以启密,请自上之。诏授黎州总管,封莱国公。赐姓,附宗正属籍,徙封曹,封盖济阴王。从秦王伐东都,战有功。平[窦]建德,俘[王]世充,乃振旅还,秦王为上将,??为下将,皆服金甲,乘戎辂,告捷于庙。又从破刘黑闼、徐圆朗,圆朗复反,诏??为河南大总管,讨平之。帝(太宗)疾,谓太子(高宗)曰:尔于??无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宜即授以仆射,彼必致死力矣。
大唐新语捌聪敏类云:
贾嘉隐,年七岁,以神童召见。时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于朝堂立语。李戏之曰:吾所倚者何树?嘉隐对曰:松树。李曰:此槐也,何忽言松?嘉隐曰:以公配木则为松树。无忌连问之曰:(吾)所倚者何树?嘉隐曰:槐树。无忌曰:汝不能复矫对耶?嘉隐应声曰:何须矫对?但取其以鬼配木耳。??曰:此小儿作獠面,何得如此聪明?嘉隐又应声曰:胡面尚为宰相,獠面何废聪明???状貌胡也。
旧唐书陆肆隐太子传略云:
及刘黑闼重反,王珪、魏征谓建成曰:愿请讨之,且以立功,深自封植,因结山东英俊。建成从其计。及[太宗]将行(往洛阳),建成、元吉相谋曰:秦王今往洛阳,既得土地甲兵,必为后患。留在京师制之,一匹夫耳。密令数人上封事曰:秦王左右多是东人,闻往洛阳,非常欣跃,视其情状,自今一去,不作来意。高祖于是遂停。
同书陆玖张亮传略云:
张亮,郑州荥阳人也。素寒贱,以农为业。大业末,李密略地荥、汴,亮仗策从之,署骠骑将军,隶于徐??。后房玄龄、李??荐之于太宗,引为秦府车骑将军,委以心膂。会建成、元吉将起难,太宗以洛州形胜之地,一朝有变,将出保之,遣亮之洛阳,统左右王保等千余人,阴引山东豪杰以俟变,多出金帛,恣其所用。元吉告亮欲图不轨,坐是属吏,亮卒无所言,事释,遣还洛阳。及建成死,授怀州总管,封长平郡公。
同书陆捌尉迟敬德传略云:
隐太子、巢剌王元吉将谋害太宗,密致书以招敬德,仍赠以金银器物一车。敬德辞,寻以启闻,太宗曰:送来但取,宁须虑也。且知彼阴谋计,足为良策。
同书同卷张公谨传略云:
张公谨,魏州繁水人也。初为王世充洧州长史。武德元年,与王世充所署洧州刺史崔枢以州城归国。初未知名,李??骤荐于太宗,乃引入幕府。[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公谨与长孙无忌等九人伏于玄武门以俟变。及斩建成、元吉,其党来攻玄武门,兵锋甚盛。公谨有勇力,独闭门以拒之。以功累授左武候将军,封定远郡公。
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李义府撰常何碑略云:
公讳,字,其先居河内温县,迺祖游陈留之境,因徙家焉,今为汴州浚仪人也。[公]倾产周穷,捐生拯难,嘉宾狎至,侠侣争归。既而炎灵将谢,政道云衰,黑山竞结,白波潜骇,爰顾宗姻,深忧沦溺。乡中豪桀五百余人以公诚信早彰,誉望所集,互相??率,请为盟主。李密拥兵敖庾,枕(?)威河曲,广集英彦,用托爪牙,乃授公上柱国雷泽公。寻而天历有归,圣图斯启,自参墟而凤举,指霸川而龙跃。公智叶陈、张,策逾荀、贾,料安危之势,审兴亡之迹,抗言于密,请归朝化。密竟奉谒丹墀,升荣紫禁,言瞻彼相,实赖于公,既表忠图,爰膺厚秩,授清义府骠骑将军上柱国雷泽公。密奉诏绥抚山东,公又以本官随密,密至函城之境,有背德之心,公既知逆谋,乃流涕极谏,密惮公强正,遂不告而发,军败牛关之侧,命尽熊山之阳。公徇义莫从,献忠斯阻,欲因机以立効,聊枉尺以直寻,言造王充,冀倾瀍洛,为充所觉,奇计弗成,率充内营左右去逆归顺。高祖嘉其变通,尚其英烈,临轩引见,特申优奖,授车骑将军。徐员朗窃据沂、兖,称兵淮、泗,龟蒙积沴,蜂午(?)挺妖,公与史万宝并力攻围,应期便陷。方殄余噍,奉命旋师,令从隐太子讨平河北。又与曹公李??穷追员朗,贼平,留镇于洧州。[武德]七年,奉太宗令追入京,赐金刀子一枚,黄金卅挺,令于北门领健儿长上,仍以数十金刀子委公锡骁勇之夫,趍奉藩朝,参闻霸略,承解衣之厚遇,申绕帐之深诚。九年六月四日令揔北门之寄。
旧唐书柒壹魏征传略云:
魏征,巨鹿曲城人也。父长贤,北齐屯留令。及[李]密败,征随密来降,至京师,久不见知,自请安辑山东,乃授秘书丞,驱传至黎阳。时徐世??尚为李密拥众,征与世??书。世??得书,遂定计遣使归国。尝密荐中书侍郎杜正伦及吏部尚书侯君集有宰相之材。征卒后,正伦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诛,太宗始疑征阿党。征又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悦。先许以衡山公主降其长子叔玉,于是手诏停婚,顾其家渐衰矣。
新唐书玖柒魏征传云:
[太宗]即位,拜谏议大夫,封巨鹿县男。当是时,河北州县素事隐、巢者不自安,往往曹伏思乱。征白太宗曰:不示至公,祸不可解。帝曰:尔行安喻河北。道遇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传送京师,征与其副谋曰:属有诏,宫府旧人普原之。今复执送志安等,谁不自疑者?吾属虽往,人不信。即贷而后闻。使还,帝悦。
北史伍陆魏长贤传云:
魏长贤,收之族叔也。
元和郡县图志壹陆河北道澶州临黄县条云:
魏长贤墓在县北十五里。贞观七年,追赠定州刺史,即征父也。
同书壹柒河北道恒州鼓城县条云:
魏收墓在县北七里。后魏北齐贵族诸魏皆此邑人也。所云巨鹿曲阳人者是也。
新唐书柒壹下宰相世系表魏氏条云:
馆陶魏氏。长贤北齐屯留令。征相太宗。
全唐诗第柒函高适三君咏并序云:
开元中,适游于魏郡,郡北有故太师[魏]郑公旧馆。
旧唐书柒拾杜正伦传云:
杜正伦,相州洹水人也。隋仁寿中,与兄正玄、正藏俱以秀才擢第。隋代举秀才止十余人,正伦一家有三秀才,甚为当时称美。
同书陆玖侯君集传略云:
侯君集,豳州三水人也。贞观四年,迁兵部尚书。明年(贞观十二年),拜吏部尚书。君集出自行伍,素无学术,及被任遇,方始读书。典选举,定考课,出为将领,入参朝政,并有时誉。十七年,张亮以太子詹事出为洛州都督,君集激怒亮曰:何为见排?亮曰:是公见排,更欲谁寃?君集曰:我平一国来,逢屋许大嗔,何能仰排?因攘袂曰:郁郁不可活,公能反乎?当与公反耳。亮密以闻。承干在东宫,恐有废立,又知君集怨望,遂与通谋。及承干事发,君集被收,遂斩于四达之衢,籍没其家。
综观上引史料,可得而论者,约有四端:
(一)翟让、徐世??之系统人物实以洛阳为其政治信仰之重心。观李密答柴孝和之言,知密所以力攻王世充,争取洛阳,卒以此败亡者,盖有不得已之苦衷也。唐太宗之实力在能取得洛阳,抚用此系统人物,而获其辅助之效也。当太宗与建成、元吉决斗于长安之时,秦王府中虽多山东豪杰,然洛阳为其根据地,更遣张亮、王保等往保之,广事招引,以增加其势力。既不虑长安秦府中「山东人」之离心(见上引旧唐书隐太子传),又为在长安万一失败,可以作避乱及复兴之预备。斯太宗与李密虽同属关陇六镇集团,同利用此系统之人物以为其主力,然此二并世英杰所以成败互异者,即太宗能保有洛阳以为基地,而李密不能攻取东都,失去此辈豪杰政治信仰之故也。
(二)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之事变为太宗一生中最艰苦之奋斗,其对方之建成、元吉亦是智勇俱备之人,谋士斗将皆不减于秦府左右,其结果则太宗胜而建成、元吉败者,其关键实在太宗能利用守卫宫城要隘玄武门之山东豪杰,如常何辈,而常何者两唐书无专传,其姓名唯附见于两书马周传及旧唐书叁太宗纪下贞观十八年十一月张亮以舟师攻高丽事中,(新唐书柒伍上宰相世系表常氏条不载何之名。)其本末不详久矣。近世敦煌石室发见写本中有李义府撰常何碑文,义府奸佞而能文之人也,此文亦久佚,然为最佳之史料,寅恪昔年草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时,尝于上篇论述玄武门事变曾一及之,今稍详录其文,以资推究。据碑文,知何之家世及少时所为盖同于徐世??,而其与世??之关系复颇似张亮、张公谨,又尝从建成平定河北,故建成亦以旧部视之而不疑,岂意其「趍奉藩朝,参闻霸略」耶?观太宗既赐何以金挺,复以数十金刀子委何以锡守卫玄武门骁勇之夫,则是用金宝买通玄武门守卫将士,此与建成、元吉之以金银器物赠与尉迟敬德者,抑何以异?此盖当时两方习用之策略也。职是之故,太宗能于武德九年六月四日预伏其徒党于玄武门,而守卫将士亦竟不之发觉,建成、元吉虽先有警告,而不以为意者,殆必以常何辈守卫玄武门之将士至少非太宗之党徒也。碑文所谓「九年六月四日令揔北门之寄」。则此事变中何地位之重要及其功绩之伟大,据是可推知矣。张公谨与张亮俱用徐世??之荐,而为太宗心膂,其属于世??系统,固不待言,当此事变迫急之时,公谨能独闭宫门,以拒东宫齐府死党之来攻,因得转危为安,其勇力可以想见,此亦山东豪杰集团特点之一也。张亮在此系统中地位甚高,或亦徐世??之亚,故太宗委以保据洛阳,招引山东豪杰之重任。然其人「素寒贱,以农为业」。则与翟让所谓「仆起陇亩之间」(见上引旧唐书李密传)。正复相同。此辈乃农民武装集团,依此可以推知,其历史之背景及成立之由来俟后再详论。总之,太宗之戡定内难,其得此系统人物之助力,较任何其他诸役如战胜隋末群雄及摧灭当时外族者为更多也。
(三)徐世??者,翟让死后,实代为此系统之领袖,李密不过以资望见推,而居最高之地位耳。密既降唐,其土地人众均为世??所有,世??于王世充、窦建德与唐高祖鼎峙竞争之际,盖有举足轻重之势,其绝郑夏而归李唐,亦隋唐间政权转移之大关键也。李唐破灭王、窦,凯旋告庙,太宗为上将,世??为下将,盖当时中国武力集团最重要者,为关陇六镇及山东豪杰两系统,而太宗与世??二人即可视为其代表人也。世??地位之重要实因其为山东豪杰领袖之故,太宗为身后之计欲平衡关陇、山东两大武力集团之力量,以巩固其皇祚,是以委任长孙无忌及世??辅佐柔懦之高宗,其用心可谓深远矣。后来高宗欲立武曌为后,当日山东出身之朝臣皆赞助其事,而关陇集团代表之长孙无忌及其附属系统之褚遂良等则竭力谏阻,高宗当日虽欲立武氏为后,以元舅大臣之故有所顾虑而不敢行,惟有取决于其他别一集团之代表人即世??之一言,而世??竟以武氏为山东人而赞成其事(见册府元龟叁叁陆宰辅部依违门),论史者往往以此为世??个人道德之污点,殊不知其社会集团之关系有以致之也。又两唐书以李靖、李??同传,后世亦以二李并称,此就二公俱为唐代之名将而言耳,其实靖为韩擒虎之甥属于关陇府兵集团,而世??则是山东豪杰领袖,其社会背景迥然不同,故二人在政治上之地位亦互异,斯亦治唐史者所不可不注意及之者也。史复言世??家多僮仆,积粟常数千钟,当是与翟让、张亮同从事农业,而豪富远过之者,即所谓大地主之流也,此点亦殊重要,俟后论之。
(四)古今论唐史者往往称道太宗、魏征君臣遭遇之盛事,而深惜其恩礼之不终,以为此仅个人间之关系,实不足说明当时政治社会之情况及太宗所以任用魏征之用心也。今试发其覆,以供读史者参考。
旧唐书魏征传虽称征是巨鹿曲阳人,北史征父长贤传亦言其为魏收之族叔,就表面论,似征为山东之高门,此不过南北朝隋唐时代矜夸郡望之风习耳。然据元和郡县图志载魏收墓在恒州鼓城县,且言「后魏、北齐贵族诸魏皆此邑人也。所云巨鹿曲阳人者是也」。但同书载魏长贤墓在澶州临黄县,新书宰相世系表以征为馆陶魏氏,高达夫诗又谓魏郡北有征旧馆,则是征父坟墓及己身所居皆与魏收葬地并不相近,新表之言甚得其实。依此推论,则征家不可视为后魏、北齐贵族诸魏之盛门,可以无疑也。明乎此,则太宗所以任用征之故始可瞭解。太宗虽痛恶山东贵族(见唐会要叁陆氏族门及新唐书玖伍高俭传等),而特重用征者,正以其非山东盛门,而为山东武装农民集团即所谓山东豪杰之联络人耳。在太宗心目中,征既非山东贵族,又非山东武人,其责任仅在接洽山东豪杰监视山东贵族及关陇集团,以供分合操纵诸政治社会势力之妙用。苟征之行动逾越此种赋与之限度,则必启太宗之疑忌,自不待言也。史言征荐杜正伦为相,而正伦者出自山东之盛门,则征监视山东贵族之作用消失,转有连合山东社会文武两大势力之嫌疑。侯君集者,两唐书本传虽不详载其家世,只言其为武人,然周书贰玖北史陆陆俱有君集祖植传,又新唐书柒贰中宰相世系表侯氏条亦载其祖植为周骠骑大将军肥城公,与周书、北史相同。后来出土之侯植墓志称植曾赐姓贺屯氏(参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贰叁及李宗莲怀珉精舍金石跋尾等),复与周书、北史所载符合。是君集与太宗俱属六镇胡汉关陇集团,史言其才备将相自非偶然,征竟与之相通,则是总合当日东西文武三大社会势力,而己身为其枢纽,此为太宗所甚不能容忍者,幸其事发觉于征已死之后,否则必与张亮、侯君集同受诛戮,停婚仆碑(见新唐书魏征传)犹是薄惩也。观征自请招抚山东,发一书而降徐世??,先观建成讨平刘黑闼,因于其地深自封植,建成果从其策。及建成不幸失败,又自请于太宗,亲往河北安喻其徒党,能发之,复能收之,诚不世出之才士。故建成用之以笼络河北英俊,太宗亦用之以招抚山东豪杰,其个人本身之特点固不应抹杀,但如历来史家论征之事功,颇忽视社会集体之关系,则与当时史实不能通解,故略辨之如此。至若征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褚遂良,太宗知之不悦者,盖太宗沽名,征又卖直,致斯结果,本无可怪,然其事仅关系个人,殊微末不足道矣。
隋末唐初之雄豪其起于青、齐、徐、兖之地者颇多矣,或为唐室功臣,或为李朝叛贼,政治上向背之关系虽异,若一究其种姓来源,民族特质,恐仍当视为同一大类,而小有区分也。兹略征史籍,论之于下:
旧唐书陆捌秦叔宝传略云:
秦叔宝,名琼,齐州历城人。从镇长春宫,拜马军总管。
同书同卷段志玄传略云:
段志玄,齐州临淄人也。
同书同卷程知节传略云:
程知节,本名 金,济州东阿人也。授秦王府左三统军。破宋金刚,擒窦建德,降王世充,并领左一马军总管。
新唐书捌陆刘黑闼传附徐圆朗传略云:
徐圆朗者,兖州人。隋末为盗,据本郡,以兵徇琅邪以西,北至东平,尽有之。附李密,密败,归窦建德。山东平,授兖州总管、鲁郡公。会[刘]黑闼兵起,圆朗应之,自号鲁王,黑闼以为大行台元帅。河间人刘复礼说圆朗曰:彭城有刘世彻,才略不常,将军欲自用,恐败,不如迎世彻立之。盛彦师以世彻若联叛,祸且不解,即谬说曰:公亡无日矣!独不见翟让用李密哉?圆朗信之,世彻至,夺其兵,遣徇地,所至皆下,忌而杀之。会淮安王神通、李世??合兵攻圆朗,总管任瓌遂围兖州。圆朗弃城夜亡,为野人所杀。
同书捌柒辅公祏传略云:
辅公祏,齐州临济人。隋季与乡人杜伏威为盗,转掠淮南。
同书同卷李子通传略云:
李子通,沂州氶人。隋大业末,长白山贼左才相自号「博山公」,子通依之。有徒万人,引众渡淮,为隋将来整所破,奔海陵。
同书玖贰杜伏威传略云:
杜伏威,齐州章丘人。隋大业九年,入长白山,依贼左君行,不得意,舍去,转剽淮南,攻宜安,屠之。与虎牙郎将公孙上哲战盐城,进破高邮,引兵渡淮,攻历阳,据之。江淮群盗争附。
隋末青、齐之健者颇以马军见称,此亦可注意之点,疑与民族迁徙问题有关,详下引魏书上党王天穆传。兖州之徐圆朗、彭城之刘世彻所谓徐、兖之豪强也,其与窦建德、刘黑闼之关系至为密切,疑其与窦、刘之徒同一来源,「刘」即刘黑闼之「刘」,「徐」即徐世??之「徐」也。此点俟后综合论之。更有可注意者,隋末之乱首发于长白山诸豪,自非偶然之事。隋末暴政全国人民同受其害,然上之压力其宽猛不必各地皆同一程度,而下之抵抗者亦有强悍柔懦及组织坚固与否之分别。隋末此区域非重兵镇压之地,而诸豪又为强悍而较有组织之集团,是以能首发大难,其不转向西北而直趋东南者,其以江、淮为财富之地,当时全国武力又方用于攻高丽,江、淮一隅阻遏力少,引诱力多之故欤?综合上引关于山东豪杰之史料,就其性强勇,工骑射,组织坚固,从事农业,及姓氏多有胡族关系,尤其出生地域之分配诸点观之,深疑此集团乃北魏镇戍屯兵营户之后裔也。六镇问题于吾国中古史至为重要,自沈垚以来,考证六镇问题之着述于镇名地望颇多精义,然似不免囿于时间空间之限制,犹未能总汇贯通,瞭解其先后因果之关系也。据魏书玖肃宗纪云:
[正光五年]八月丙申,诏曰:赏贵宿劳,明主恒德,恩沾旧绩,哲后常范。太祖道武皇帝应期拨乱,大造区夏。世祖太武皇帝纂戎丕绪,光阐王业,躬率六师,扫清逋秽,诸州镇城人,本充牙爪,服勤征旅,契阔行间,备尝劳剧。逮显祖献文皇帝自北被南,淮海思乂,便差割强族,分卫方镇。高祖孝文皇帝远遵盘庚,将迁嵩洛,规遏北疆,**辟南境,选良家酋胕,增戍朔垂,戎捍所寄,实惟斯等。先帝(世宗宣武皇帝)以其诚効既亮,方加酬锡,会宛郢驰烽,朐泗告警,军旗频动,兵连积岁,兹恩仍寝,用迄于今,怨叛之兴,颇由于此。朕叨承干历,抚驭宇宙,调风布政,思广惠液,宜追述前恩,敷兹后施。诸州镇军贯,元非犯配者,悉免为民,镇改为州,依旧立称。此等世习干戈,率多劲勇,今既甄拔,应思报効。可三五简发,讨彼沙陇。当使人齐其力,奋击先驱,妖党狂丑,必可**涤。冲锋斩级,自依恒赏。
知北魏边镇之本末有三事可注意:(一)北魏之边境镇戍有前后移动之不同。(二)因前后境外敌人强弱之互异,为适应情势缓急之故,而有南北移防之措施。(三)充任边镇之兵役者其重要成分为胡人,尤其是敕勒种族。此诏书所述为北魏六镇及其他边镇问题最佳史料,但似未经治吾国中古史者之深切注意,故兹更旁引其他有关材料分别证释之于下:
北魏太祖初率其部落,进入中原,其边境大约如元和郡县图志壹肆云州条所云:
后魏道武帝又于此建都,东至上谷军都关,西至河,南至中山隘门塞,北至五原。地方千里,以为甸服。
观魏书伍捌杨播传附椿传云:
除定州刺史。自太祖平中山,多置军府,以相威摄。凡有八军,军各配兵五千,食禄主帅军各四十六人。自中原稍定,八军之兵,渐割南戍,一军兵才千余,然主帅如故,费禄不少。椿表罢四军,减其帅百八十四人。州有宗子稻田,屯兵八百户,年常发夫三千,草三百车,修补畦堰。椿以屯兵惟输此田课,更无徭役,及至闲月,即应修治,不容复劳百姓。椿亦表罢,朝廷从之。
可知北魏当时于近边要地配置重兵,以资防卫,及国势渐强,边境推广而镇兵亦随之转移也。南北朝对峙,其国势强弱之分界线大约在北朝乘南朝内争之际而攻取青、齐之地一役,诏书所谓「显祖献文皇帝自北被南,淮海思乂」者是也。故「便差割强族,分卫方镇」,即魏书伍拾尉元传所云:
[太和]十六年,元表曰:今计彼(徐州)戍兵,多是胡人。臣前镇徐州之日,胡人子都将呼延笼达因于负罪,便尔叛乱,鸠引胡类,一时扇动。赖威灵遐被,罪人斯戮。又团城子都将胡人王敕懃负衅南叛,每惧奸图,狡诱同党。愚诚所见,宜以彭城胡军换取南豫州徙民之兵,转戍彭城,又以中州鲜卑增实兵数,于事为宜。
其充任徐州防卫之胡兵,本由北方诸边镇移调而来者,盖北魏当时边境自北移南而边镇之兵亦随之而迁徙也。至北魏孝文帝自平城迁都洛阳,其政治武力之重心既已南移,距南朝边境颇近,而离北边之镇戍甚远,遂又移调中原即北魏当时用以防卫南朝之戍兵,以守御朔垂也。此北魏边境屯戍之兵南北互相移调之事实,往往不为史家注意,如北史壹陆太武五王传广阳王深(本作渊,唐人避讳改。)传(参魏书伍捌杨播传附昱传及津传)所云:
先是,别将李叔仁以[破六韩]拔陵来逼,请求迎援,深赴之,前后降附二十万人。深与行台元纂表求恒州北别立郡县,安置降户,随宜振赉,息其乱心。不从。诏遣黄门侍郎杨昱分散之于冀、定、瀛三州就食。深谓纂曰:此辈复为「乞活」矣。祸乱当由此作。既而鲜于修礼叛于定州,杜洛周反于幽州,其余降户,犹在恒州,遂欲推深为主。深乃上书乞还京师,令左卫将军杨津代深为都督。
论者往往归咎于不从安置北镇降户于恒州北,而分散之于冀、定、瀛三州就食,以致酿成大乱。殊不知魏朝采取如此之决策者,非仅因冀、定、瀛等州土地饶沃可以供给降户就食,实亦有二原因:(一)在此以前魏朝边镇本有南北移防之故事;(二)徙降户于冀、定、瀛三州,正符合祖宗之旧制。观魏书肆下世祖纪下云:
太平真君五年六月,北部民杀立义将军、衡阳公莫孤,率五千余落北走。追击于漠南,杀其渠帅,余徙冀、相、定三州为营户。
及同书柒上高祖纪上云:
[延兴元年]冬十月丁亥,沃野、统万二镇敕勒叛。诏太尉、陇西王源贺追击,至枹罕,灭之,斩首三万余级,徙其遗迸于冀、定、相三州为营户。
[延兴]二年三月,连川敕勒谋叛,徙配青、徐、齐、兖四州为营户。
同书同卷下高祖纪下云:
[太和二十一年六月]壬戌,诏冀、定、瀛、相、济五州发卒二十万,将以南讨。
等条,知北魏祖宗本以冀、定、瀛、相、济、青、齐、徐、兖等州安置北边降人,使充营户,魏朝此举未可以为重大之错误。又观魏书柒肆尔朱荣传略云:
荣率众至肆州,刺史尉庆宾畏恶之,闭城不纳。荣怒,攻拔之,乃署其从叔羽生为刺史,执庆宾于秀容。自是荣兵威渐盛,朝廷亦不能罪责也。
若果安置此等降户于恒州北,则此最有战斗力之徒众必入于尔朱荣之势力范围,与后来葛荣之众归于尔朱氏,复转入高欢之手者正同一例。如隋书贰肆食货志所云:
寻而六镇扰乱,相率内徙,寓食于齐(此齐乃魏书壹佰陆上地形志上,武州领之齐郡。)晋之郊,齐神武因之,以成大业。
者,可为明证也。
据前引魏书世祖纪高祖纪之记载知北魏常以高车即敕勒或丁零族充任边镇营户,盖此族为诸胡中最善战者。观魏书壹佰叁高车传略云:
高车,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太祖时,分散诸部,唯高车以类粗犷,不任使役,故得别为部落。
及同书捌叁外戚传贺讷传略云:
讷从太祖平中原,其后离散诸部,分土定居,不听迁徙,其君长大人皆同编户。讷以元舅,甚见尊重,然无统领。以寿终于家。
等条可知也。又观魏书壹壹叁官氏志略云:
从第四品上 高车羽林郎将
从第四品下 高车虎贲将军
同书壹玖上汝阴王天赐传略云:
简西部敕勒豪富兼丁者为殿中武士。
及同书肆肆宇文福传略云:
[高祖]敕福领高车羽林五百骑,出贼(指南朝军言)南面,遏绝归路。
则是北魏不独以高车族为边兵,且以之充禁旅矣。至青、齐诸豪之来源,或是邢杲党徒之后裔。魏书壹肆高凉王孤传附上党王天穆传云:
殊堪玩味,盖此辈岂亦北魏早期河北屯戍营户之后裔耶?常疑杨隋之祖先颇与之有关,以非此篇范围,姑不置论。
总之,冀、定、瀛、相、济、青、齐、徐、兖诸州皆隋末唐初间山东豪杰之出产地,其地实为北魏屯兵营户之所在。由此推测此集团之骁勇善战,中多胡人姓氏(翟让之「翟」亦是丁零姓),胡种形貌(如徐世??之类),及从事农业,而组织力又强。(其由镇兵转为农民之历程涉及北朝兵制范围,此文所不能详,可参拙着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兵制章。)求其所以然之故,苟非假定此集团为北魏镇兵之后裔,则殊难解释。兹略引史料,以为证释如此。然欤?否欤?愿求教于当世治国史之君子。
(原刊岭南学报第十二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