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与寇谦之之关系,北朝史中一大公案也。治史者犹有待发之覆,兹就习见之材料,设一假说,以求教于通识君子。

魏书壹壹肆释老志略云:

世祖时,道士寇谦之,字辅真,南雍州刺史赞之弟,自云寇恂之十三世孙。早好仙道,有绝俗之心。少修张鲁之术。

寅恪案,寇谦之之家世,及其「少修张鲁之术」之故,请略加推测解释如下:

北史贰柒寇赞传(参魏书肆贰寇赞传)略云:

寇赞字奉国,上谷人也,因难徙冯翊万年。父修之,字延期,苻坚东莱太守。赞弟谦,有道术,太武敬重之,故追赠修之安西将军、秦州刺史、冯翊公。赐命服,谥曰哀公。诏秦、雍二州为立碑墓。又赠修之母为冯翊夫人,及宗从追赠太守、县令、侯、子、男者十六人,其临职者七郡、五县。姚泓灭,秦、雍人来奔河南、荥阳、河内者,户至万数,拜赞南雍州刺史、轵县侯,于洛阳立雍州之郡县以抚之。由是流人襁负,自远而至,参倍于前。进赞爵河南公,加安南将军,领南蛮校尉,仍刺史。分洛、豫二州之侨郡以益之。

此传中可注意者有四事:

(一)此传载谦之之名少一「之」字,实非脱漏,盖六朝天师道信徒之以「之」字为名者颇多,「之」字在其名中,乃代表其宗教信仰之意,如佛教徒之以「昙」或「法」为名者相类。东汉及六朝人依公羊春秋讥二名之义,习用单名。故「之」字非特专之真名,可以不避讳,亦可省略。六朝礼法士族最重家讳,如琅琊王羲之、献之父子同以「之」为名,而不以为嫌犯,是其最显着之例证也。世人多不知此义,可不深责,但史学专门着述如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叁玖北史寇赞传赞弟谦有道术太武敬重之条云:

即天师寇谦之也,传脱之字。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萧氏世系条云:

南史梁武帝纪,梁与齐同承淮阴令整,整生皇高祖鎋,鎋生皇曾祖副子,副子生皇祖道赐,道赐生皇考顺之,于齐高帝为始族弟。案齐高纪亦从淮阴令整敍起,整生俊,俊生乐子。尚与副子排行,乐子生承之,承之生道成。窃疑道赐与顺之似是倒误,当为副子生顺之,顺之生道赐,道赐于齐高帝为始族弟。如此方合。六朝人兄弟排行者多也。虽姚思廉梁书与南史同,然大可疑。

及吴士鉴晋书斠注陆陆陶侃传注云:

御览七百八陶侃别传曰,外国献氍毹,公举之曰,我还国当与牙共眠。牙名倓之,字处静,是公庶孙,小而被知,以为后嗣。案侃孙见于本传者,瞻之子弘,旗之子定,余无可考。未知倓之为何人之子,惟弘子名绰之,定子名袭之,倓之既为侃孙,不应与其姪辈同以「之」字命名,疑倓之或单名而误衍之字也。

则不得不加以纠正,盖兄弟排行固可同用「之」字,而父子祖孙,亦得以「之」为名,如南齐书叁柒胡谐之传(参南史肆柒胡谐之传)云:

胡谐之,豫章南昌人也。祖廉之,治书侍御史。父翼之,州辟不就。

及南史陆贰朱异传略云:

朱异,吴郡钱唐人也。祖昭之,叔父谦之,兄巽之,即异父也。

又梁书叁捌朱异传略云:

朱异,吴郡钱唐人也,父巽。

可知祖父孙可以同用「之」字为名,兄弟同辈,其名亦得皆用「之」字,但「之」字亦可省略,此等例证,见于六朝载籍者甚多,胡、朱二传不过随手录出,何钱、王、吴诸氏之不见及此耶?

(二)据寇赞传所载,姚泓灭后,魏侨置南雍州于洛阳,以赞为刺史,招抚秦雍之流民,可知寇氏实为秦雍大族豪家,否则赞决不能充任此职也。

(三)据高僧传壹贰习禅类宋伪魏平城释玄高传云:

释玄高姓魏,本名灵育,冯翊万年人也。母寇氏,本信外道,始适魏氏,首孕一女,即高之长姐,生便信佛,乃为母祈愿,愿门无异见,得奉大法。母以伪秦弘始三年梦见梵僧散华满室,觉便怀胎。至四年二月八日生男,家内忽有异香及光明照壁,迄旦乃息。母以儿生瑞兆,因名灵育。

可知高公之外家寇氏,世奉天师道,高公后来,与笃信佛教之魏太子晃即恭宗关系密切,为道教信徒,寇谦之、崔浩等之对敌,僧传不载其与谦之之亲属关系,当非近属,由此推知平翊寇氏乃一大族,而又世奉天师道者,不仅谦之一房之信仰如是也。至高公之本名灵育,僧传载其诞生时之灵异,因以得名,其实「灵育」与「道育」「灵宝」之类皆是天师道之教名,想高公出生时实受道教之名,后来改信佛教,遂加以附会缘饰之耳。

(四)寇氏之自称源出上谷,为东汉寇恂之后,其为依托,不待详辨,但寇赞传言其因难徙冯翊万年,所谓难者,究何所指,传文未详,据元和姓纂玖去声五十候条云:

寇,上谷昌平,恂,后汉执金吾雍奴侯,曾孙荣,荣孙孟,魏冯翊太守,徙家冯翊。

又芒洛冢墓遗文三编后魏寇臻墓志铭云:

寇臻字仙胜,春秋甫履从心,寝疾薨于路寝,上谷昌平人,汉相威侯之裔,侍中荣十世之胤。荣之子孙前魏因官遂寓冯翊,公皇魏秦州刺史冯翊哀公之孙,南雍州使君河南宣穆公之少子。

可知寇氏之徙冯翊,据姓纂及寇臻志,实在前魏即曹魏时,其所谓因官遂寓冯翊者,实不过托词而已。凡古今家族谱牒中所谓因难因官,多为假托,不足异也。考三国志魏志壹伍张既传略云:

从征张鲁,鲁降。既说太祖拔汉中民数万户以实长安及三辅。

是曹操实有徙张鲁徒众于长安及三辅之事,颇疑寇氏一族原从汉中徙至冯翊,以其为豪宗大族,故有被徙之资格,以其为米贼余党,故其家世守天师道之信仰。然则寇谦之之所以早修张鲁之术,固非偶然也。至魏武之徙张鲁部众于长安及三辅,虽在建安之世,其时孟德之霸业已成,后之修家谱撰墓志者,遂以东汉末年之事混通牵引属之曹魏之时耳。

释老志又云:

[寇谦之]服食饵药,历年无效。幽诚上达,有仙人成公兴,不知何许人,至谦之从母家佣赁。谦之常觐其姨,见兴形貌甚强,力作不倦,请回赁兴代己使役。乃将还,令其开舍南辣田。谦之树下坐算,兴恳一发致勤,(寅恪案,疑当作垦发致勤,盖「恳一」乃「垦」之譌写耳。)时来看算。谦之谓曰:汝但力作,何为看此?二三日后,复来看之,如此不已。后谦之算七曜,有所不了,惘然自失。兴谓谦之曰:先生何为不怿?谦之曰:我学算累年,而近算周髀不合,以此自愧。且非汝所知,何劳问也。兴曰:先生试随兴语布之。俄然便决。谦之叹伏,不测兴之浅深,请师事之。兴固辞不肯,但求为谦之弟子。未几,谓谦之曰:先生有意学道,岂能与兴隐遁?谦之欣然从之。兴乃令谦之洁斋三日,共入华山。令谦之居一石室,自出采药,还与谦之食药,不复饥。乃将谦之入嵩山。有三重石室,令谦之住第二重。历年,兴谓谦之曰:兴出后,当有人将药来,得但食之,莫为疑怪。寻有人将药而至,皆是毒虫臭恶之物,谦之大惧出走。兴还问状,谦之具对,兴叹息曰:先生未便得仙,政可为帝王师耳。兴事谦之七年,而谓之曰:兴不得久留,明日中应去。兴亡后,先生幸为沐浴,自当有人见迎。兴乃入第三重石室而卒。谦之躬自沐浴。明日中,有叩石室者,谦之出视,见两童子,一持法服,一持钵及锡杖。谦之引入,至兴尸所,兴欻然而起,着衣持钵、执杖而去。

寅恪案,此节为吾国接受外来学说及技术之一重公案,自来论中西交通史及文化学术史者,似尚未有注意及之者,顷略释证之如下:

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叁拾魏书释老志有仙人成公兴不知何许人条已引殷绍传为释,兹再取绍传稍加申证,并参以其他传记足以相发明者为之旁证。但有一通则不可不先知者,即吾国道教虽其初原为本土之产物,而其后逐渐接受模袭外来输入之学说技术,变易演进,遂成为一庞大复杂之混合体,此治吾国宗教史者所习知者也。综观二千年来道教之发展史,每一次之改革,必受一种外来学说之激刺,而所受外来之学说,要以佛教为主。故吾人今日傥取全部道藏与佛藏比较探求,如以真诰与四十二章经比较之例,必当更有所发明也。寇谦之少修张鲁之术,即其家世所传之旧道教,而服食饵药历年无效,是其所传之旧医药生理学有待于新学之改进也。其学算累年而算七曜周髀有所不合,是其旧传之天文算学亦有待于新学之改进也。即就殷绍传考之,可知成公兴与当时佛教徒有密切之关系也。释老志言其死后欻然而起,着法服执锡杖持钵而去,此即绍传所谓「游遁」也。至兴称谦之为先生而自为弟子,(宋眉山七史本作「但求谦之为弟子」,文意不明,易滋误会。)亦足证兴固非道士,而先生之称号,在当时乃道士之尊称,如佛教之称和尚者然,非仅为人师之称而与弟子为对文也。又释老志目兴为仙人者,恐亦如佛典中凡山林修道之术士概以仙人目之之比耳。

魏书玖壹术艺传殷绍传略云:

殷绍,长乐人也。好阴阳术数,达九章、七曜。世祖时为算生博士,给事东宫西曹,以艺术为恭宗所知。太安四年夏,上四序堪舆,表曰,臣以姚氏之世,行学伊川,时遇游遁大儒成公兴,从求九章要术。兴字广明,自云胶东人也。兴时将臣南到阳翟九崖岩沙门释昙影间。兴即北还,臣独留住,依止影所,求请九章。影复将臣向长广东山见道人法穆。法穆时共影为臣开述九章数家杂要,披释章次意况大旨。又演隐审五脏六府心髓血脉,商功大算端部,变化玄象,土圭、周髀。练精锐思,蕴习四年,从穆所闻,粗皆髣髴。穆等仁矜,特垂忧闵,复以先师和公所注黄帝四序经文三十六卷,合有三百二十四章,专说天地阴阳之本,传授于臣。以甲寅之年,奉辞影等。自尔至今,四十五载,历观时俗堪舆八会,迳世已久,传写谬误。又史迁、郝振、中吉大儒,亦各撰注,流行于世。配会大小,序述阴阳,依如本经,犹有所阙。臣前在东宫,以状奏闻,奉被景穆皇帝圣诏,勅臣撰录,集其要最。仰奉明旨,谨审先所见四序经文,抄撮要略,当世所须,吉凶举动,集成一卷。未及内呈,先帝晏驾。臣时狼狈,几至不测。停废以来,迳由八载,[今]依先撰录奏,谨以上闻。其四序堪舆,遂大行于世。

寅恪案,殷绍以成公兴之一段因缘,与其与寇谦之关系,其时间空间二者俱相适合,自不待言。其最可注意者,即兴所介绍传授医学算学之名师,皆为佛教徒一事是也。自来宗教之传播,多假医药天算之学以为工具,与明末至近世西洋之传教师所为者,正复相类,可为明证。吾国旧时医学,所受佛教之影响甚深,如耆域(或译耆婆)者,天竺之神医,其名字及医方与其他神异物语散见于佛教经典,如柰女耆婆经温室经等及吾国医书如巢元方病源候论王焘外台秘要之类,是一例证,但如高僧传拾神异门上晋洛阳耆域传略云:

耆域者,天竺人也。晋惠之末,至于洛阳,时衡阳太守南阳滕永文在洛,寄住满水寺,得病,两脚挛屈,不能起行。域往看之,因取浄水一杯,杨柳一枝,便以杨枝拂水,举手向永文而咒,如此者三,因以手搦永文膝,令起,即时起,行步如故。此寺中有思惟树数十株枯死。域问永文:此树死来几时?永文曰:积年矣。域即向树咒,如咒永文法,树寻荑发,扶疏荣茂。尚方署中有一人病症将死,域以应器着病者腹上,白布通覆之,咒愿数千言,即有臭气薰彻一屋。病者曰:我活矣。域令人举布,应器中有若垽淤泥者数升,臭不可近,病者遂活。洛阳兵乱,辞还天竺。既还西域,不知所终。

则天竺神话之人物,竟与其他佛教传法高僧来游中国者同列僧传,事虽可笑,其实此正可暗示六朝佛教徒输入天竺之医方明之一段因缘也。(鄙意耆域之名出于中央亚细亚之文,名耆婆则纯粹梵文也。)至道教徒之采用此外国输入之技术及学说,当不自六朝始,观吾国旧时医学之基本经典,如内经者,即托之于黄帝与天师问对之言可知。汉书艺文志神仙类着录黄帝歧伯按摩十卷,而班书又云:

大古有歧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

兹更略取六朝初期即耆域传所依托之东西晋时代诸佛教徒与医学有关之资料列之于下,以供参证。

世说新语下术解篇郗愔信道甚精勤条云:

郗愔信道甚精勤,腹内恶,诸医不可疗,闻于法开有名,往迎之。既来,便脉云:君侯所患,正是精进太过所致耳。合一剂汤与之,一服即大下,去数段许纸,如拳大。剖看,乃先所服符也。(刘注云:晋书曰,法开善医术。尝行,莫投主人,妻产而儿积日不堕,法开曰:此易治耳。杀一肥羊,食十余脔而针之。须臾儿下,羊膋裹儿出。其精妙如此。)

高僧传肆义解门晋剡白山于法开传略云:

于法开不知何许人,事兰公为弟子。祖述耆婆,妙通医法。或问法师高明刚简,何以医术经怀?答曰:明六度以除四魔之病,调九候以疗风寒之疾,不亦可乎?

又同书同卷晋炖煌于道邃传略云:

于道邃,炖煌人,年十六出家,事兰公为弟子,学业高明,内外该览,善方药,美书札。

又殷绍传所载沙门释昙影,今高僧传陆义解门有晋长安释昙影传,以时地考之,亦约略近似。至所谓「先师和公」,当亦指沙门而言,今高僧传伍义解门有晋蒲坂释法和传,不知是否即其人。以其名和言之,则似与医学有关。盖天竺医术,以调和地水火风四大为务。傥四大不和均,则疾病生,此鸠摩罗什临终时所以自言「四大不愈」者也(见高僧传贰译经门晋长安鸠摩罗什传)。中国古代,秦有名医曰和,岂和公之命名有所取义于华梵医家之说耶?

复次,天算之学于道教至为重要,其说俟后论之。寇谦之、殷绍所受之周髀算术,乃当时初由佛教徒输入之新盖天说也。

据晋书壹壹天文志上云:

古言天者有三家,一曰盖天,二曰宣夜,三曰浑天。汉灵帝时,蔡邕于朔方上书,言宣夜之学,绝无师法,周髀术数具存,考验天状,多所违失。惟浑天近得其情,今史官候台所用铜仪,则其法也。

及北史捌玖艺术传信都芳传略云:

信都芳,河间人也。少明算术。安丰王延明聚浑天、欹器、地动、铜乌、漏刻、候风诸巧事,并令芳算之。[芳]又着乐书、遁甲经、四术周髀宗。其序曰:汉成帝时,学者问盖天,扬雄曰:盖哉,未几也。问浑天,曰:落下闳为之,鲜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几乎,莫之息矣(见法言重黎篇)。此言盖差而浑密也。盖器测影而造,用之日久,不同于祖,故云未几也。浑气量天而作,乾坤大象,隐见难变,故云几乎。是时,太史令尹咸穷研晷盖,易古周法,雄乃见之,以为难也。自昔周公定影王城,至汉朝,盖器一改焉。浑天覆观,以灵宪为文,盖天仰观,以周髀为法。覆仰虽殊,大归是一。古之人制者,所表天効玄象。芳以浑算精微,术机万首,故约本为之省要,凡述二篇,合六法,名四术周髀宗。

足知盖天之术不及浑天之精密也。何盖天有新旧二术,旧术在扬雄时其精密不及浑天,故子云有是论,周髀算法为盖天之术,今所传周髀算经,其非周公原书,自不待辨,而其下卷所列二十四气,启蛰在雨水之后,考汉书贰壹下律历志云:

中营室十四度,惊蛰,(今曰雨水,于夏为正月,商为二月,周为三月。)终于奎四度。降娄,初奎五度,雨水(今曰惊蛰)。

及后汉书壹叁律历志下云:

二十四气

冬至,小寒,大寒,立春,雨水,惊蛰。

论曰:太初历到章帝元和,旋复疏阔。征能术者,课校诸历,定朔稽元,追汉三十五年庚辰之岁,追朔一日,乃与天合,以为四分历元。加六百五元一纪,上得庚申。

则今之周髀算经,其列雨水于启蛰之前,必出于东汉元和改用四分历之后,非扬氏当时旧盖天术之书固不待论,蔡氏朔方上书,言盖不及浑,则似蔡氏当日所见盖天之术,仍是旧法。而今之周髀算经启蛰之名,又不避汉讳,恐今之传本不止非东汉末年蔡氏所见之盖天算术,或更出于当涂典午之世,亦未可知也。(可参周密齐东野语壹玖汉以前惊蛰为正月节条,但公谨谓「及天(天当作太)初以后,更改气名,以雨水为正月中。」似未谛。)复据隋书壹玖天文志上云:

梁武帝于长春殿讲义,别拟天体,全同周髀之文,盖立新义,以排浑天之论而已。

梁武帝之说,今虽不可尽见,但开元占经所引,犹可窥其大概,今其文(开元占经壹天地名体天地浑宗条)云:

梁武帝云:四大海之外,有金刚山,一名铁围山,金刚山北又有黑山,日月循山而转,周回四面,一昼一夜,围绕环匝。

是明为天竺之说,而武帝欲持此以排浑天,则其说必有以胜于浑天,抑又可知也。隋志既言其全同盖天,即是新盖天说,然则新盖天说乃天竺所输入者。寇谦之、殷绍从成公兴、昙影、法穆等受周髀算术,即从佛教受天竺输入之新盖天说,此谦之所以用其旧法累年算七曜周髀不合,而有待于佛教徒新输入之天竺天算之学以改进其家世之旧传者也。

至殷绍所谓「史迁、郝振、中吉大儒,亦各撰注,流行于世」者,司马氏父子,世主天官,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而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史记壹叁拾太史公自序、汉书陆贰司马迁传及文选肆壹司马子长报任少卿书。)四序堪舆之类,固不得为文史,然可谓之星历卜祝之书,故亦得依托于史迁也。郝振未详,中吉则疑是于吉之误写,吉之事迹见三国志吴志壹孙策传裴注引江表传搜神记等,固亦道教中人也。

魏书释老志又略云:

谦之守志嵩岳,精专不懈。以神瑞二年十月乙卯,忽遇大神,称太上老君,谓谦之曰:往辛亥年,嵩岳镇灵集仙宫主,表天曹,称自天师张陵去世已来,地上旷诚,修善之人,无所师授。嵩岳道士上谷寇谦之,立身直理,行合自然,才任轨范,首处师位,吾故来观汝,授汝天师之位,赐汝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二十卷,号曰并进。言:吾此经诫,自天地开辟以来,不传于世,今运数应出。汝宣吾新科,清整道教,除去三张伪法,租米钱税及男女合气之术。大道清虚,岂有斯事。专以礼度为首,而加之以服食闭炼。泰常八年十月戊戌,有牧土上师李谱文来临嵩岳,云:地上生民,末劫垂及,其中行教甚难。但令男女立坛宇,朝夕礼拜,若家有严君,功及上世。其中能修身炼药,学长生之术,即为真君种民。药别授方,销炼金丹、云英、八石、玉浆之法,皆有决要。上师李君手笔有数篇,其余皆正真书曹赵道覆所书。古文鸟迹,篆隶杂体,辞义约辩,婉而成章,大自与世礼相准。始光初,奉其书而献之,世祖乃令谦之止于张曜之所,供其食物。朝野闻之,若存若亡,未全信也。

寇谦之采用佛教徒输入天算医药之学,以改进其家世旧传之道教,已如上言,然谦之复袭取当时佛教徒输入之新律学以清除整理其时颇不理于人口之旧传天师道,此则较前者更为重要者也。欲明乎此,不可不先知六朝佛教徒治学之方法及当时社会学术之风尚,此方法即所谓「格义」者是也。格义之解释及其流派,寅恪昔已详论之(见拙着支愍度学说考),兹不多及,仅引高僧传数条以为例证如下:

高僧传肆义解门晋高邑竺法雅传略云:

竺法雅,河间人。少善外学,长通佛义,衣冠仕子咸附咨禀。时依雅门徒,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雅乃与康法朗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及毗浮昙相等亦辩格义,以训门徒。

同书陆义解门晋庐山释慧远传略云:

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尝有客听讲,难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是后安公特听慧远不废俗书。远内通佛理,外善群书,夫预学徒,莫不依拟。时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次宗后别着义疏,首称雷氏,宗炳因寄书嘲之曰,昔与足下共于释和尚间面受此义,今便题卷首称雷氏乎。其化兼道俗,斯类非一。以晋义熙十二年八月初动散,至六日困笃,大德耆年皆稽颡请饮豉酒,不许。又请饮米汁,不许。又请以蜜和水为浆,乃命律师,令披卷寻文,得饮与不。卷未半而终。春秋八十三矣。

据此得知六朝格义之风盛行,中国儒家之礼,与天竺佛教之律,连类拟配,视为当然。僧传所纪远公临终一节,与戴记所载曾子易箦之事,复何以异。当日不独远公一人以为礼律殊无二致,即同时一般之儒士佛徒亦俱作如是观也。两晋天师道信徒属于士大夫阶级者固不少,但其大多数仍是庶族平民,士族儒家之礼法自不可于当时天师教中求之,其**浊乱最为反对道教者所藉口,观佛教徒撰集之两弘明集中诸文可知也。寇谦之值江左孙恩、卢循政治运动失败以后,天师道之非礼无法尤为当时士大夫所诟病,清整之功更不容已。谦之既从佛教徒采用其天算医药之学,以改进其教矣,故不得不又从佛教徒模袭其输入之律藏以为清整之资,此自然之理也。谦之生于姚秦之世,当时佛教一切有部之十诵律方始输入,盛行于关中,不幸姚泓亡灭,兵乱之余,律师避乱南渡,其学遂不传北地,而远流江东,谦之当必于此时掇拾遗散,取其地僧徒不传之新学,以清整其世传之旧教,遂诡托神异,自称受命为此改革之新教主也。兹略迻录当时有关佛教律学传授流布之史料如下:

高僧传贰译经门晋寿春石磵寺卑摩罗叉传略云:

先在龟兹,弘阐律藏,四方学者,竞往师之,鸠摩罗什时亦预焉。又欲使毗尼胜品,复洽东国,冒险东渡,以伪秦弘始八年达自关中,什以师礼敬待。及罗什弃世,叉乃出游关左,逗于寿春,止石磵寺。律徒云聚,盛阐毗尼。顷之南适江陵,于辛寺夏坐,开讲十诵。律藏大弘,叉之力也。

同书壹叁明律门宋江陵释慧猷传略云:

少出家止江陵辛寺。时有西国律师卑摩罗叉来适江陵,大弘律藏,猷从之受业,沉思积时,乃大明十诵,讲说相续,陕西律师莫不宗之。

同书同卷明律门宋吴闲居寺释僧业传略云:

游长安,从什公受业,见新出十诵,遂专功此部。值关中多难,避地京师,吴国张邵请还姑苏,为造闲居寺。业训诱无辍,三吴学士辐凑肩联。业弟子慧先袭业风轨,亦数当讲说。

同书同卷明律门宋京师长乐寺释慧询传略云:

经游长安,受学什公,尤善十诵僧祇。宋永初中还止广陵,大开律席。元嘉中至京,止道塲寺,寺僧慧观亦精于十诵,乃令更振他寺,于是移止长乐寺。

同书同卷明律门宋京师庄严寺释僧璩传略云:

出家为僧业弟子,尤明十诵。宋孝武敕出京师为僧正,少帝准从受五戒,豫章王子尚崇为法友,袁粲、张敷并一遇倾盖。

同书同卷明律门彭城郡释道俨传略云:

善于毗尼,精研四部,融会众家。又以律部东传,梵汉异音,文颇左右,恐后人咨访无所,乃会其旨归,名曰决正四部毗尼论。后游于彭城,弘通律藏。时栖玄寺又有释慧曜者,亦善十诵。

综合释老志中寇谦之与天神交接一节及高僧传中十诵律传播之记载并观之,则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之名,明是与佛教拟配之戒律,姑无论「诵」与十诵律之诵同字而「科」及「诫」与律字意义不殊也。其新科「专以礼度为首」,则当时格义之学礼律互相拟配必然之结果也。药别授方,皆有决要,此与殷绍从佛教徒所受医药之术,同出一源,此谦之必以新传之医药学改进其前时「服食饵药无效」之旧传又可知也。三张钱米租税伪法,已见后汉书三国志隶释等有关诸纪载,兹不详论,但男女合气之术,既出于谦之之口,则佛教徒所言者,非全出于诬构,亦可知矣。兹略取两弘明集中有关涉于此者,以为参证。

弘明集捌辨惑论合气释罪三逆条注云:

至甲子诏冥醮录男女媟合尊卑无别。吴陆修静复勤勤行此。

又畏鬼带符妖法之极一条云:

至于使六甲神而跪拜圊厕。(如郭景纯亦云仙流,登圊度厄,竟不免灾。)

又解厨纂门不仁之极三条注云:

又道姑道男冠女官道父道母神君种民,此是合气之后赠物名也。

广弘明集玖周甄鸾笑道论道士合气三十五云:

真人内朝律云:真人日礼,男女至朔望日先斋三日,入私房诣师立功德,阴阳并进,日夜六时。此诸猥杂,不可闻说。

释老志载木土上师李谱文所谓「真君种民」,寅恪少时读此,于「种民」之义,苦不能解。后旁涉佛道二教之书,亦见有种民之语,兹略迻录于下:

弘明集捌辨惑论序云:

闽薮留种民之秽。(又解厨纂门不仁之极三条注亦有种民之语,已见上引。)

道藏太平部(外字壹)太平经钞甲部卷之壹略云:

后圣帝君撰长生之方,宝经符图,三古妙法,垂谟立典,施之种民。不能行者,非种民也。

可知「种民」与「混韲」为对文,其以种为言者,盖含有种姓之义,如鸠摩罗什所译金刚经中「善男子」「善女人」之名,依梵文原语,「善」字下原有「家」字,秦译虽渻去,而唐义浄译本则依梵文全译之也。然则种民之义,实可兼赅道德之善恶及阶级之高下而言,吾国古代经典中「君子」「小人」之解释亦与此不异。寇谦之本出秦雍豪家大族,其所持义固应如是,而此点尤与崔浩之政治理想,适相符合者也。

魏书壹壹肆释老志又云:

崔浩独异其言,因师事之,受其法术。于是上疏,赞明其事曰:臣闻圣王受命,则有大应,而河图、洛书,皆寄言于虫兽之文,未若今日人神接对,手笔灿然,辞旨深妙,自古无比。昔高祖虽复英圣,四皓犹或耻之,不为屈节。今清德隐仙,不召自至,斯诚陛下侔踪轩黄,应天之符也。岂可以世俗常谈,而忽上灵之命。臣窃惧之。世祖欣然,乃使谒者奉玉帛牲牢祭嵩岳,迎致其余弟子在山中者。于是崇奉天师,显扬新法,宣布天下,道业大行。浩事天师,礼拜甚谨。人或讥之,浩闻之曰:昔张释之为王生结袜,吾虽才非贤哲,今奉天师,足以不愧于古人矣。

寅恪案,崔浩之家世背景及政治理想与寇谦之之新道教尤相符合,下文当详论之。别有可注意者,即浩上疏拓跋焘赞明其事,自言所以笃信不疑之故,乃在「人神接对,手笔灿然」。盖六朝书法之艺术,与天师道有密切关系,寅恪昔已言之,(见拙着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并参清华学报第十五卷第一期周一良先生评炖煌秘籍留真一文。)兹不详及。惟取浩本身及其家世与书法有关之记载录之于下:

魏书贰肆崔玄伯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略云:

玄伯尤善草隶行押之书,为世摹楷。玄伯祖悦,与范阳卢谌并以博艺著名。谌法钟繇,悦法卫瓘,而俱习索靖之草,皆尽其妙。谌传子偃,偃传子邈,悦传子潜,潜传玄伯,世不替业。故魏初重崔、卢之书。又玄伯之行押,特尽精巧,而不见遗迹。子浩。

魏书叁伍崔浩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略云:

太祖以其工书,常置左右。浩既工书,人多托写急就章。从少至老,初无惮劳,所书盖以百数。浩书体势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宝其迹,多裁割缀连,以为模楷。

同书贰肆崔玄伯传附简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附简传)略云:

[玄伯]次子简,一名览。好学,少以善书知名。

据此,可知清河崔氏书法在北方,与琅琊王氏书法在江左,俱居最高地位。上师李君手笔,及赵道覆所书,必皆精妙。否则崔浩不能于上疏时特着明此事,颇疑寇谦之一门亦有能书之人或别丐能书者为之代笔,如拙着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中所论王羲之写经换鹅之故事及周一良先生文中引道藏正乙部传受经戒仪注诀书经法第肆所谓「或拙秉毫,许得雇借」者是也。

复次,崔浩以为「人神接对,手笔灿然,自古无比。」则似北朝当时此事尚未经见者,梁陶弘景编集真诰摹拟佛经,其所取用之材料,要必非全出虚构,至少一部分乃其亲见之东晋时代依托仙真者之手笔,自无可疑。由此推之,江左东晋时此种扶乩之风亦已盛行,而北方道教徒犹未习此事,岂东晋之末宋武灭姚秦,秦、雍、伊、洛之间天师教徒从此役北来之人士中同一信仰者传授此术,寇谦之遂得摹窃之,藉此以自矜异,而崔浩亦以夙所未见,因而惊服欤?姑记此疑,以俟详考。

寇谦之事迹之可攷者,已略论证如上,兹请论崔浩事迹之与谦之有关者。崔浩者,东汉以来儒家大族经西晋末年五胡乱华留居北方未能南渡者之代表也。当时中国北部之统治权虽在胡人之手,而其地之汉族实远较胡人为众多,不独汉人之文化高于胡人,经济力量亦远胜于胡人,故胡人之欲统治中国,必不得不借助于此种汉人之大族,而汉人大族亦欲藉统治之胡人以实现其家世传统之政治理想,而巩固其社会地位。此北朝数百年间胡族与汉族互相利用之关键,虽成功失败其事非一,然北朝史中政治社会之大变动莫不与此点即胡人统治者与汉人大族之关系有关是也。东汉时代,其统治阶级除皇室外戚外,要不出阉宦及儒士两类之人,其士人大抵先从师受经传,游学全国文化中心首都洛阳之太学,然后应命征辟,历任中央地方郎吏牧守,以致卿相之高位。中晚以后,此类仕宦通显之士人逐渐归并于少数门族,如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之例,故东汉末年之高门必具备儒生与大族之二条件,如世说新语政事类山公以器重朝望条刘注引虞预晋书曰:

[涛]宗人谓宣帝(司马懿)曰:涛当与景(司马师)文(司马昭)共纲纪天下者也。帝戏曰: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

及晋书贰拾礼志载晋武帝诏曰:

本诸生家,传礼来久。

可证也。据晋书壹宣帝纪(参三国志魏志壹伍司马朗传裴注引司马彪序传)略云:

[征西将军]钧生豫章太守量,量生颍川太守俊,俊生京兆尹防,帝即防之第二子也。

可知河内司马氏虽不及汝南袁氏弘农杨氏之累代三公,但亦家世二千石,其为东汉中晚以后之儒家大族无疑也。东汉末年政紊世乱,此种家族往往怀抱一种政治理想,以救时弊,虽一时不必期诸实行,而终望其理想得以达到,如三国志魏志壹伍司马朗传略云:

朗以为天下土崩之势,由秦灭五等之制,而郡国无搜狩习战之备故也。今虽五等未可复行,可令州郡并置兵,外备四夷,内威不轨,于策为长。又以为宜复井田。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业,难中夺之,是以至今。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宜及此时复之。议虽未施行,然州郡领兵,朗本意也。

司马朗为防之子,异之兄,此种政治理想,至司马氏握政权时,如三国志魏志肆陈留王奂传所载:

咸熙元年五月庚申,相国晋王(司马昭)奏复五等爵。

及晋武帝平吴混一区宇以后,减罢州郡兵,皆是司马氏实行其家传之政治理想,此复五等爵罢州郡兵二事俱有关一代之兴亡,然其远因当求诸数十年或百年前之家世社会背景,非一朝一夕偶然应付时变之措施,其所从来久矣。

汉祚将倾,以常情论,继之者似当为儒士阶级「四世三公」之汝南袁氏,而非宦寺阶级「坠阉遗丑」(见三国志魏志陆袁绍传裴注引魏氏春秋载陈琳檄文)之沛国曹氏,然而建安五年官渡之战,以兵略运粮之偶然关系,袁氏败而曹氏胜,遂定后来曹魏代汉之局,论史者往往以此战为绍、操二人或汉、魏两朝成败兴亡之关键,斯固然矣,而不知此战实亦决定东汉中晚以后掌握政权儒士与阉宦两大社会阶级之胜负升降也。东汉儒家大族之潜势力极大,虽一时暂屈服于法家寒族之曹魏政权,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必伺隙而动,以恢复其旧有之地位。河内司马氏,虽即承曹叡之庸弱,渐握政权,至杀曹爽以后,父子兄弟相继秉政,不及二十年,遂成帝业。当司马氏作家门时,自亦有本出身寒族依附曹魏之人,投机加入司马氏之党,如贾充(见三国志魏志壹伍贾逵传及晋书伍拾庾纯传纯戏贾充言「有小市井事不了」及「世言充之先有市魁者」等文。)石苞(见晋书叁叁石苞传)及陈矫(见三国志魏志贰贰陈矫传裴注引魏氏春秋及晋书叁伍陈骞传)等。但司马氏佐命功臣大都属于东汉之儒家大族,观司马氏将移魏鼎之际,其三公为王祥、何曾、荀??,(见三国志魏志肆陈留王奂传咸熙元年三月丁丑以王祥为太尉条及同月己卯进晋公爵为王条。)而此三人者,当时皆以孝行着称。(见晋书叁叁王祥传同书同卷何曾传引傅玄称曾及荀??之孝语及同书叁玖荀??传。)盖东汉儒家以孝治天下,非若魏武帝出自阉宦寒门,其理国用人以才能为先,而不仁不孝亦在拔擢之列者可比。(见三国志魏志壹武帝纪建安十五年十九年令及二十二年裴注引魏书所载令文。)东汉与曹魏,社会风气道德标准改易至是,诚古今之巨变。(参日知录壹贰两汉风俗及正始等条。)而所以致此者,固由于魏武一人之心术,而其所以敢冒举世之大不韪者,则又因其家世传统少时薰习有以成之也。又攷三国志魏志拾贾诩传裴注引荀勗别传曰:

晋司徒阙,武帝问其人于勗,答曰:三公具瞻所归,不可用非其人。昔魏文帝用贾诩为三公,孙权笑之。

盖孙吴在江东其统治阶级亦为大族,与典午之在中原者正复相似,而与曹魏之治殊异,宜孙权以此讥曹丕,此非仲谋、子桓二主用人之标准不同,实吴、魏两国统治阶级有大族寒门之互异故也。

司马氏之帝业,乃由当时之儒家大族拥戴而成,故西晋篡魏亦可谓之东汉儒家大族之复兴。典午开国之重要设施,如复五等之爵,罢州郡之兵,以及帝王躬行三年之丧礼等,皆与儒家有关,可为明证。其最可注意者,则为厘定刑律,增撰周官为诸侯律一篇(见晋书叁拾刑法志)。两汉之时虽颇以经义折狱,又议论政事,解释经传,往往取儒家教义,与汉律之文比傅引伸,但汉家法律,实本嬴秦之旧,虽有马、郑诸儒为之章句(见晋书叁拾刑法志),并未尝以儒家经典为法律条文也。然则中国儒家政治理想之书如周官者,典午以前,固已尊为圣经,而西晋以后复更成为国法矣,此亦古今之巨变,推原其故,实亦由司马氏出身于东汉儒家大族有以致之也。

西晋之统治阶级,虽以儒家大族为其主体,然既杂有一小部分之寒族投机者于其中,则两种不同之集团混合,其优点难于摹仿,而劣点极易传染,斯固古今通例也。如礼法为儒家大族之优点,奢侈为其劣点(如晋书叁叁何曾传所言)。节俭为法家寒族之优点,(如三国志魏志壹贰崔琰传裴注引世语曰,[临淄侯]植妻衣绣,太祖登台见之,以违制命还家赐死,此可见魏武之崇法治尚节俭也。)**为其劣点,(如三国志魏志壹武帝纪言太祖「任侠**,不治行业」之类。)若西晋惠贾皇后南风者,法家寒族贾充之女也,与儒家大族司马家儿之惠帝衷相配偶,不但绝无礼法节俭之美德,且更为**奢侈之恶行,斯其明显之一例也。故西晋一朝之乱亡,乃综合儒家大族及法家寒族之劣点所造成者也。

自东汉末年至五胡乱华时代,中原之儒家大族与政治之关系,已略如上述,兹节录崔浩事迹与寇谦之有关者证释之如下:

魏书叁伍崔浩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附子浩传)云:

崔浩,字伯渊,清河人也,白马公玄伯之长子。

寅恪案,魏书贰肆崔玄伯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云:

崔玄伯,清河东武城人也,名犯高祖庙讳,魏司空林六世孙也。祖悦,仕石虎,官至司徒左长史、关内侯。父潜,仕慕容??,为黄门侍郎。

三国志魏志贰肆崔林传裴注引晋诸公赞曰:

[林子]述弟随,晋尚书仆射。为人亮济。赵王伦篡位,随与其事。伦败,随亦废锢而卒。林孙玮,性率而疎,至太子右卫率也。

可知魏晋以来,虽经五胡之乱,清河崔氏在政治上仍居最高地位,为北朝第一盛门,如北齐书贰叁崔?传(参北史贰肆崔逞传附?传)所言:

崔?,清河东武城人也。每以籍地自矜,谓卢元明曰:天下盛门,唯我与尔,博崔赵李何事者哉。

足为例证,然魏书叁伍崔浩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附子浩传)云:

始浩与冀州刺史颐、荥阳太守模等年皆相次,浩为长,次模,次颐。三人别祖,而模、颐为亲。浩恃其家世魏、晋公卿,常侮模、颐。模谓人曰:桃简正可欺我,何合轻我家周儿也。浩小名桃简,颐小名周儿。世祖颇闻之,故诛浩时,二家获免。

浩从太宗幸西河、太原。登憩高陵之上,下临河流,傍览川域,慨然有感,遂与同寮论五等郡县之是非,考秦始皇、汉武帝之违失。好古识治,时伏其言。天师寇谦之每与浩言,闻其论古治乱之迹,常自夜达旦,竦意歛容,无有懈倦。既而叹美之曰:斯言也惠,皆可底行,亦当今之皋繇也。但世人贵远贱近,不能深察之耳。因谓浩曰:吾行道隐居,不营世务,忽受神中之诀,当兼修儒教,辅助泰平真君,继千载之绝统。而学不稽古,临事暗昧。卿为吾撰列王者治典,并论其大要。浩乃着书二十余篇,上推太初,下尽秦汉变弊之迹,大旨先以复五等为本。

可见浩为旧儒家之领袖,谦之为新道教之教宗,互相利用,相得益彰,故二人之契合,殊非偶然也。浩之原书今虽不传,其大旨既以先复五等为本,则与司马朗之学说及司马昭炎父子所施行者实相符合,斯盖东汉儒家之共同理想。司马氏崔氏既同属于一社会阶级,故其政治之理想自不能违异也。谦之自称受真仙之命,以为末劫垂及,唯有种民即种姓之民,易言之,较高氏族之人民,得以度此末劫,此与东汉末年天下扰乱之际儒家大族所感受之印象所怀抱之理想正复相同,不必纯从佛教学说摹袭而来也。

又据魏书肆柒卢玄传(参北史叁拾卢玄传)云:

[崔]浩大欲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玄劝之曰:夫创制立事,各有其时,乐为此者,讵几人也?宜其三思。浩当时虽无异言,竟不纳,浩败颇亦由此。

并参以魏书肆捌高允传(参北史叁壹高允传)云:

初,崔浩荐冀、定、相、幽、并五州之士数十人,各起家郡守。恭宗谓浩曰:先召之人,亦州郡选也,在职已久,劳勤未答。今可先补前召外任郡县,以新召者代为郎吏。又守令宰民,宜使更事者。浩固争而遣之。允闻之,谓东宫博士管恬曰:崔公其不免乎!苟逞其非,而校胜于上,何以胜济。

同书肆陆李?传(参北史贰柒李?传)略云:

李?,范阳人也。初,李灵为高宗博士、咨议,诏崔浩选中书学生器业优者为助教。浩举其弟子箱子与卢度世、李敷三人应之。给事高谠子佑、尚书段霸儿侄等,以为浩阿其亲戚,言于恭宗。恭宗以浩为不平,闻之于世祖。世祖意在于?,曰:云何不取幽州刺史李崇老翁儿也?浩对曰:前亦言?合选,但以其先行在外,故不取之。世祖曰:可待?还,箱子等罢之。?为世祖所识如此。遂除中书助教博士。

及同书叁陆李顺传(参北史叁叁李顺传)略云:

李顺,赵郡平棘人也。长子敷,真君二年,选入中书教学。以忠谨给事东宫。又为中散,与李?、卢遐、度世等并以聪敏内参机密,出入诏命。

则知崔浩实藉鲜卑统治力以施行其高官与博学合一之贵族政治者,不幸其志未遂,而竟以此被祸也。至其被祸之由,则不得不略加辨释,考宋书柒柒柳元景传(参南史叁捌柳元景传及资治通鉴壹贰陆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二月魏中书学生卢度世亡命条考异)云:

元景从祖弟光世,先留乡里,索虏以为折冲将军、河北太守,封西陵男。光世姐夫伪司徒崔浩,虏之相也。元嘉二十七年,虏主拓跋焘南寇汝、颖,浩密有异图,光世要河北义士为浩应。浩谋泄被诛,河东大姓坐连谋夷灭者甚众。

及北史贰壹崔宏传附浩传云:

始宏因苻氏乱,欲避地江南,为张愿所获,本图不遂。乃作诗以自伤,而不行于时,盖惧罪也。浩诛,中书侍郎高允受敕收浩家书,始见此诗,允知其意。允孙绰录于允集。

则似浩以具有民族意识,因而被祸者,论者或更据魏书叁伍崔浩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附浩传)所言:

会闻刘裕死,太宗欲取洛阳、虎牢、滑台。浩曰:陛下不以刘裕欻起,纳其使贡,裕亦敬事陛下。不幸今死,乘丧伐之,虽得之不令。今国家亦未能一举而定江南,宜遣人吊祭,存其孤弱。裕新死,党与未离,兵临其境,必相率拒战,功不可必,不如缓之,待其恶稔。如其强臣争权,变难必起,然后命将扬威,可不劳士卒,而收淮北之地。

以证宋书柳元景传而谓浩实心袒南朝者,鄙意以为此正浩之善于为鲜卑谋,非有夷夏之见存乎其间也。盖鲜卑当日武力虽强,而中国北部汉族及其他胡族之人数远超过于鲜卑,故境内未能统一,且西北方柔然及其他胡族部落势力强盛,甚为魏之边患,此浩所谓未能一举而定江南者也。若欲南侵,惟有分为数阶段,节级徐进,此浩所谓命将扬威收淮北之地者也,观浩神瑞二年谏阻迁都于邺之议,以为:

东州之人,常谓国家居广漠之地,民畜无算,号称牛毛之众。今留守旧都,分家南徙,恐不满诸州之地。参居郡县,处榛林之间,不便水土,疾疫死伤,情见事露,则百姓意沮。四方闻之,有轻侮之意,屈丐、蠕蠕必提挈而来,云中、平城则有危殆之虑,阻隔恒代千里之险,虽欲救援,赴之甚难,如此则声实俱损矣(见魏书叁伍崔浩传)。

及泰常元年议刘裕假道伐姚秦事谓:

假令国家弃恒山以南,裕必不能发吴、越之兵,与官军争守河北也(见魏书叁伍崔浩传)。

可谓深悉当时南北两方情势,其为鲜卑谋者可谓至矣。浩之父宏,对于鲜卑其心与浩有无异同,今不可知,但宏之欲南奔江左,在东晋之世,北朝士族心目中以门第高下品量河内司马氏与彭城刘氏之价值,颇相悬远,如魏收作魏书,其于东晋则尚题曰「僭晋司马叡」,而于刘宋则斥为「岛夷刘裕」,以为「与丛亭安上诸刘了无宗次」。此非伯起一人之偏见,盖亦数百年间中原士族共同之品题,何况清河崔氏自许为天下第一盛门,其必轻视「挺出寒微」(浩目宋武帝之语,见魏书北史浩传。)之刘宋而不屑诡言于鲜卑以存其宗社,其理甚明。柳光世之言不过虚张夷夏之见以自托于南朝,本不足据。司马君实纪浩之避祸从魏书而不从宋书,其识卓矣。

然则浩之被祸果以何为主因乎?依卢玄传所言,浩之被祸,以「整齐人伦,分明姓族」,浩之贵族政治理想,其最不乐者,仅为李?等非高门之汉族,当时汉人中得鲜卑之宠信者,无逾于浩,此类寒族之汉人,其力必不能杀浩,自不待言。故杀浩者必为鲜卑部落酋长,可以无疑。据魏书叁捌王慧龙传(参北史叁伍王慧龙传)云:

初,崔浩弟恬闻慧龙王氏之子,以女妻之。浩既婚姻,及见慧龙,曰:信王家儿也。王氏世齇鼻,江东谓之齇王。慧龙鼻大,浩曰:真贵种矣。数向诸公称其美。司徒长孙嵩闻之,不悦,言于世祖,以其叹服南人,则有讪鄙国化之意。世祖怒,召浩责之。浩免冠陈谢,得释。

及同书贰柒穆崇传附亮传(参北史贰拾穆崇传附亮传)略云:

高祖曰:世祖时,崔浩为冀州中正,长孙嵩为司州中正,可谓得人。

是当时汉人士族之首领为浩,鲜卑部酋之首领为长孙嵩。浩既主张高官博学二者合一之贵族政治,鲜卑有政治势力而无学术文化。浩之国记「备而不典」(见魏书叁伍崔浩传),盖鲜卑本无文化可言,其为不典,固亦宜然。浩与拓跋嗣论近世人物谓「太祖(拓跋珪)用漠北醇朴之人,南入中地,自与羲农齐烈」(见魏书叁伍崔浩传)。其语直斥鲜卑之野僿,幸当日鲜卑汉化不深,否则亦如周延儒之以羲皇上人目崇祯帝(见明史叁佰捌奸臣传周延儒传),而早死于刊布国记之前矣。总之,浩之于社会阶级意识,甚于其民族夷夏意识,故利用鲜卑鄙视刘宋,然卒因胡汉民族内部之仇怨致死,亦自料所不及,自食其恶果,悲夫。

魏书叁伍崔浩传(参北史贰壹崔宏传附崔浩传)云:

初,浩父疾笃,乃剪爪截发,夜在庭中仰祷斗极,为父请命,求以身代,叩头流血,岁余不息,家人罕有知者。及父终,居丧尽礼,时人称之。浩能为杂说,不长属文,而留心于制度、科律及经术之言。作家祭法,次序五宗,蒸尝之礼,丰俭之节,义理可观。性不好老庄之书,每读不过数十行,辄弃之,曰:此矫诬之说,不近人情,必非老子所作。老聃习礼,仲尼所师,岂设败法之书,以乱先王之教。袁生所谓家人筐箧中物,不可扬于王庭也。

寅恪案,清河崔氏为天师道世家,已详拙着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文中,兹不赘论。所可注意者,即浩之通经律,重礼法,不长属文,及不好老庄之书等,皆东汉儒家大族之家世传统也,与曹操父子之喜词赋慕通达(见后汉书捌肆杨震传附赐传及晋书肆柒傅玄传等)为东汉宦官寒族之传统家学者迥异。寇谦之为秦雍大族,其新教又专以礼度为首,是特深有合于浩之家学而与孙秀、孙恩东西晋两大天师道政治运动之首领出身寒族在浩心中专以门第衡量人物为标准者又无此冲突也。(琅琊孙氏之为寒族,详见拙着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文中。)以通常宗教之义言之,只问信仰,不分阶级,如三国志魏志贰肆崔林传裴注引晋诸公赞,知清河崔氏之崔随即浩本宗,亦参预孙秀、赵王伦之政治运动,据魏书崔浩传(参北史崔宏传附浩传)云:

浩母卢氏,谌孙女也。

及晋书壹佰卢循传略云:

卢循,司空从事中郎谌之曾孙也,娶孙恩妹。

是浩与循为中表兄弟,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同为北方盛门,而与寒族之琅琊孙氏为婚,是只问信仰不论门第之明证。盖孙秀为一时之教主,求教主于大族高门,乃不可常见之事。今寇谦之以大族而兼教主,故能除去三张之伪法,以礼度为首,此正是大族儒家之所应为者。想浩当日必自以为其信仰之遇合,超过于其家门之崔随及中表之卢循也。故论宗教信仰虽可不分社会阶级,但浩之政治理想乃以分明姓族为第一义者,其得遇寇谦之藉其仙真药物之术以取信于拓跋焘而利用之,更足坚定其非有最高之门第不能行最高之教义之信念,而不料其适以此被祸。谦之先浩而死,遂得免祸,亦云幸矣。

魏书崔浩传(参北史崔宏传附浩传)略云:

浩上五寅元历,表曰:臣禀性弱劣,力不及健妇人,更无余能,是以专心思书,忘寝与食,至乃梦共鬼争义,遂得周公、孔子之要术,始知古人有虚有实,妄语者多,真正者少。自秦始皇烧书之后,经典绝灭。汉高祖以来,世人妄造历术者有十余家,皆不得天道之正,大误四千,小误甚多,不可言尽。臣愍其如此。今遭陛下太平之世,除伪从真,宜改误历,以从天道。是以臣前奏造历,今始成讫。谨以奏呈。唯恩省察,以臣历术宣示中书博士,然后施用。非但时人,天地鬼神知臣得正,可以益国家万世之名,过于三皇五帝矣。

寅恪案,魏书肆捌高允传(参北史叁壹高允传)略云:

时浩集诸术士,考校汉元以来日月薄蚀、五星行度,并讥前史之失,别为魏历以示允。允曰:天文历数,不可空论。夫善言远者,必先验于近。且汉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此乃历术之浅。今讥汉史,而不觉此谬,恐后人讥今,犹今之讥古。浩曰:所谬云何?允曰:案星传,金水二星常附日而行。冬十月,日在尾箕,昏没于申南,而东井方出于寅北。二星何因背日而行?是史官欲神其事,不复推之于理。浩曰:欲为变者何所不可,君独不疑三星之聚,而怪二星之来?允曰:此不可以空言争,宜更审之。时坐者咸怪,唯东宫少傅游雅曰:高君长于历数,当不虚也。后岁余,浩谓允曰:先所论者,本不注心,及更考究,果如君语,以前三月聚于东井,非十月也。又谓雅曰:高允之术,阳元之射也。众乃叹服。

可知浩虽精研天算,而其初尚有未合之处。寇谦之从成公兴受盖天周髀之术,为当时西域输入之新学,必胜于浩之家传之旧学,浩之深服谦之,固非偶然也。道家之说,以历元当用寅,否则天下大乱,如后汉书壹贰律历志中云:

灵帝熹平四年,五官郎中冯光、沛相上计掾陈晃言:历元不正,故妖民叛寇,益州盗贼相续为[害]。历用甲寅为元,而用庚申。

浩以「精于天人之会」,受知奖于拓跋嗣(见魏书崔浩传),浩之用力数十年之久于制历正元者,正儒家及道家合一之焦点所在。盖历元正则阴阳和,阴阳和则年谷熟,人民安乐,天下太平矣。今离骚篇首以摄提贞于孟陬为言,固历元用寅之义也,篇末以从彭咸之遗则为结,(王逸章句云:彭咸,殷大夫,谏其君不听,投水死。)则晋书壹佰孙恩传所谓:

其妇女有婴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婴儿投于水,而告之曰:贺汝先登天堂,我寻后就汝。及:

恩穷戚,乃赴海自沉,妖党及妓妾谓之水仙。

者也。由是推之,离骚当与道家有关,以非本文范围,故不傍及。

兹综合寇谦之、崔浩二人关系之史料观之,可证浩之思想行为纯自社会阶级之点出发,其所以特重谦之者,以寇氏本为大族,不同于琅琊孙氏。又谦之所清整之新道教中,种民礼度之义深合于儒家大族之传统学说故也。浩事拓跋珪、嗣、焘三世,竭智尽忠,而甚鄙非文化高门之刘宋,盖由社会阶级之意识,超出胡汉民族之意识。然浩为一代儒宗,于五胡乱华之后,欲效法司马氏以图儒家大族之兴起,遂不顾春秋夷夏之大防,卒以此触怒鲜卑,身死族灭,为天下后世悲笑,其是非成败于此可不论,惟论释其与寇谦之之关系,以供读史者之参考。

(原刊岭南学报第十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