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文学类云: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刘注云:
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
寅恪昔年撰「论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其大旨以为六朝之清谈可分前后两期。后期之清谈仅限于口头及纸上,纯是抽象性质。故可视为言语文学之材料。至若前期之清谈,则为当时清谈者本人生活最有关之问题,纯为实际性质,即当日政治党系之表现。故前期之清谈材料乃考史论世者不可忽视之事实也。世说此条之刘注实为前期清谈重要资料,而昔年之文所未及释证者。今略论之,以补昔文所未备也。
东汉中晚之世,其统治阶级可分为两类人群。一为内廷之阉宦。一为外廷之士大夫。阉宦之出身大抵为非儒家之寒族,所谓「乞匄携养」之类。(三国志魏志陆袁绍传裴注引魏氏春秋载绍檄州郡文中斥曹嵩语。)其详未易考见,暂不置论。主要之士大夫,其出身则大抵为地方豪族,或间以小族。然绝大多数则为儒家之信徒也。职是之故,其为学也,则从师受经,或游学京师,受业于太学之博士。其为人也,则以孝友礼法见称于宗族乡里。然后州郡牧守京师公卿加以征辟,终致通显。故其学为儒家之学,其行自必合儒家之道德标准,即仁孝廉让等是。质言之,小戴记大学一篇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贯之学说,实东汉中晚世士大夫自命为其生活实际之表现。一观后汉书党锢传及有关资料,即可为例证。然在西汉初中时代,大学所言尚不过为其时儒生之理想,而蕲求达到之境界也。(小戴记中大学一篇疑是西汉中世以前儒家所撰集。至中庸一篇,则秦时儒生之作品也。寅恪别有说,今不具论。)然则当东汉之季,其士大夫宗经义,而阉宦则尚文辞。士大夫贵仁孝,而阉宦则重智术。盖渊源已异,其衍变所致,自大不相同也。
魏为东汉内廷阉宦阶级之代表,晋则外廷士大夫阶级之代表。故魏、晋之兴亡递嬗乃东汉晚年两统治阶级之竞争胜败问题。自来史家惟以曹魏、司马晋两姓之关系目之,殊未尽史事之真相也。本来汉末士大夫阶级之代表人袁绍,其凭借深厚,远过于阉宦阶级之代表人曹操,而官渡一战,曹氏胜,袁氏败。于是当时士大夫阶级乃不得不隐忍屈辱,暂与曹氏合作,但乘机恢复之念,未始或忘也。东汉末世与曹孟德合作诸士大夫,官渡战后五十年间(官渡之战在汉献帝建安五年,即公元二〇〇年。司马懿夺取曹爽政权在魏齐王芳正始十年,即公元二四九年。)多已死亡,而司马仲达,其年少于孟德二十四岁,又后死三十一年,(曹操生于后汉桓帝永寿元年,即公元一五五年,死于献帝建安二十五年,即公元二二〇年。司马懿生于后汉灵帝光和二年,即公元一七九年,死于魏齐王芳嘉平三年,即公元二五一年。)乘曹氏子孙孱弱昏庸之际,以垂死之年,奋起一击。二子师、昭承其遗业,终于颠覆魏鼎,取而代之,尽复东汉时代士大夫阶级统治全盛之局。此固孟德当时所不及料,而仲达非仅如蒋济之流,老寿久存,遂得成功。实由其坚忍阴毒,有迥出汉末同时儒家迂缓无能之上者。如晋书壹宣帝纪所云:
魏武察帝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欲验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帝于是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意遂安。
可为例证也。
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位而代之,则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传统之儒家思想,然后可以成功。读史者于曹孟德之使诈使贪,唯议其私人之过失,而不知此实有转移数百年世局之作用,非仅一时一事之关系也。今迻录孟德求才三令,而略论释之于下。
三国志魏志壹武帝纪建安十五年云:
[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建安十九年]十二月乙未令曰: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
[建安二十二年裴注引魏书曰:]秋八月,令曰: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信、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着千载。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
东汉外廷之主要士大夫,既多出身于儒家大族,如汝南袁氏及弘农杨氏之类,则其修身治家之道德方法亦将以之适用于治国平天下,而此等道德方法皆出自儒家之教义,所谓「禹贡治水」,「春秋决狱」,以及「通经致用」,「国身通一」,「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者,莫不指是而言。凡士大夫一身之出处穷达,其所言所行均无敢出此范围,或违反此标准者也。此范围即家族乡里,此标准即仁孝廉让。以此等范围标准为本为体。推广至于治民治军,为末为用。总而言之,本末必兼备,体用必合一也。孟德三令,大旨以为有德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或负不仁不孝贪诈之污名,则是明白宣示士大夫自来所遵奉之金科玉律,已完全破产也。由此推之,则东汉士大夫儒家体用一致及周孔道德之堡垒无从坚守,而其所以安身立命者,亦全失其根据矣。故孟德三令,非仅一时求才之旨意,实标明其政策所在,而为一政治社会道德思想上之大变革。顾亭林论此,虽极骇叹(日知录壹叁正始条),然尚未尽孟德当时之隐秘。盖孟德出身阉宦家庭,而阉宦之人,在儒家经典教义中不能取有政治上之地位。若不对此不两立之教义,摧陷廓清之,则本身无以立足,更无从与士大夫阶级之袁氏等相竞争也。然则此三令者,可视为曹魏皇室大政方针之宣言。与之同者,即是曹党,与之异者,即是与曹氏为敌之党派,可以断言矣。
夫仁孝道德所谓性也。治国用兵之术所谓才也。当魏晋兴亡递嬗之际,曹氏司马氏两党皆作殊死之斗争,不独见于其所行所为,亦见于其所言所着。四本论之文,今虽不存,但四人所立之同异合离之旨,则皆俱在。苟就论主之旨意,以考其人在当时政治上之行动,则孰是曹魏之党,孰是司马晋之党,无不一一明显。职是之故,寅恪昔文所论,清谈在其前期乃一政治上党派分野向背从违之宣言,而非空谈或纸上之文学,亦可以无疑矣。兹更略征旧籍,以证实之于下。
三国志魏志贰壹傅嘏传略云:
曹爽秉政,何晏为吏部尚书。嘏谓爽弟羲曰:何平叔外静而内铦,巧好利,不念务本。吾恐必先惑子兄弟,仁人将远,而朝政废矣。晏等遂与嘏不平,因微事以免嘏官。起家拜荥阳太守,不行。太傅司马宣王请为从事中郎。曹爽诛,为河南尹,迁尚书。正元二年春,毌丘俭、文钦作乱。或以司马景王不宜自行,可遣太尉孚往,惟嘏及王肃劝之。景王遂行。以嘏守尚书仆射,俱东。俭、钦破败,嘏有谋焉。及景王薨,嘏与司马文王径还洛阳,文王遂以辅政。以功进封阳乡侯。
三国志魏志贰捌钟会传略云:
毌丘俭作乱,大将军司马景王东征,会从,典知密事,卫将军司马文王为大军后继。景王薨于许昌,文王总统六军,会谋谟帷幄。时中诏勅尚书傅嘏,以东南新定,权留卫将军屯许昌,为内外之援,令嘏率诸军还。会与嘏谋,使嘏表上,辄与卫将军俱发,还到雒水南屯住。于是朝廷拜文王为大将军、辅政。会迁黄门侍郎,封东武亭侯,邑三百户。及[诸葛]诞反,车驾住项,文王至寿春,会复从行。寿春之破,会谋居多。亲待日隆,时人谓之子房。以中郎在大将军府管记室事,为腹心之任。
据此傅、钟皆司马氏之死党,其持论与东汉士大夫理想相合,本极自然之理也。
世说新语贤媛类王公渊娶诸葛诞女条刘注引魏氏春秋曰:
王广字公渊,王凌子也。有风量才学,名重当世,与傅嘏等论才同异,行于世。
三国志魏志贰捌王凌传云:
[凌子]广有志尚学行。[凌败并死,]死时年四十余。
三国志魏志玖夏侯尚传略云:
中书令李丰虽宿为大将军司马景王[师]所亲待,然私心在[夏侯]玄。遂结皇后父光禄大夫张缉,谋欲以玄辅政。嘉平六年二月,当拜贵人,丰等欲因御临轩,诸门有陛兵,诛大将军。大将军微闻其谋,请丰相见。丰不知而往,即杀之。
据此,王、李乃司马氏之政敌。其持论与孟德求才三令之主旨符合,宜其忠于曹氏,而死于司马氏之手也。
世说此条所记钟士季畏嵇叔夜见难掷与疾走一事,未必尽为实录,即令真有其事,亦非仅由嵇公之理窟词锋,使士季震慑避走,不敢面谈。恐亦因士季此时别有企图,尚不欲以面争过激,遂致绝交之故欤?今考嵇、钟两人,虽为政治上之死敌,而表面仍相往还,终因毌丘俭举兵,士季竟劝司马氏杀害叔夜。世说记此一段逸事,非仅可供谈助,而论古今世变者,读书至此,亦未尝不为之太息也。
抑更有可论者,嵇公于魏、晋嬗替之际,为反司马氏诸名士之首领,其所以忠于曹魏之故,自别有其他主因,而叔夜本人为曹孟德曾孙女婿(见三国志魏志贰拾沛穆王林传裴注引嵇氏谱),要不为无关。清代吕留良之反建州,固具有民族之意义,然晚村之为明室仪宾后裔,或亦与叔夜有类似之感耶?因附论及之,以供治史论事之君子参证。
(原刊中山大学学报一九五六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