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晋南北朝之天师道为家世相传之宗教,其书法亦往往为家世相传之艺术,如北魏之崔卢,东晋之王郗,是其最着之例。旧史所载奉道世家与善书世家二者之符会,虽或为偶值之事,然艺术之发展多受宗教之影响。而宗教之传播,亦多倚艺术为资用。治吾国佛教美艺史者类能言佛陀之宗教与建筑雕塑绘画等艺术之关系,独于天师道与书法二者互相利用之史实,似尚未有注意及之者。因论地域关系既竟,略举旧籍中涉及二者相互关系之记载,以质正于治吾国宗教美术史者。

魏书贰肆(北史贰壹)崔玄伯传云:

玄伯尤善草隶行押书,为世摹楷。玄伯祖悦与范阳卢谌,竝以博艺著名。谌法钟繇,悦法卫瓘,而俱习索靖之草,皆尽其妙。谌传子偃,偃传子邈,悦传子潜,潜传玄伯。世不替业。故魏初重崔卢之书。次子简,字冲亮,一名览,好学,少以善书知名。

又魏书叁伍(北史贰贰)崔浩传云:

崔浩,玄伯之长子。既工书,人多托写急就章。从少至老,初无惮劳,所书盖以百数。浩书体势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宝其迹,多裁割缀连,以为模楷。

案,崔、卢皆天师道世家,前已证明。史云:「魏初重崔、卢之书。」然则北朝最着之能书世家即奉道之世家也。南朝能书者之家世事迹可考者较北朝为多,兹不广征,仅摘录一最显着简单之例如下:

王羲之父子之书法,其地位不待论。兹但言亚于二王者。南齐书叁叁(南史贰壹)王僧虔传载僧虔论书之语云:

郗愔章草亚于右军。郗嘉宾草亚于二王。

可知即依王氏之言,郗氏父子之书亦止亚于二王。然则南朝书法自应以王、郗二氏父子为冠,而王氏、郗氏皆天师道之世家,是南朝最着之能书世家即奉道之世家也。兹迻录天师道经典数则于下,以解释天师道与书法之关系。

真诰壹玖敍录述写经画符事云:

三君(杨君羲许长史谧许掾翙)手迹,杨君书最工,不今不古,能大能细。大较虽祖效郗法,笔力规矩并于二王,而名不显者,当以地微,兼为二王所抑故也。掾书乃是学杨,而字体劲利,偏善写经,画符与杨相似,郁勃锋势,殆非人功所逮。长史章草乃能,而正书古拙,符又不巧,故不写经也。

又真诰贰拾翼真检第二孔璪贱时条注云:

楼[惠明家]钟[义山家]间经亦互相通涉,虽各摹符,殊多麄略。唯加意润色滑泽取好,了无复规矩锋势,写经又多浮谬。至庚午岁(齐武帝永明八年)[陶]隐居入东阳道,诸晚学者渐效为精。时人今知摹二王法书,而永不悟摹真经,经正起隐居手尔。亦不必皆须郭填,但一笔就画,势力殆不异真,至于符无大小,故宜皆应郭填也。

太平御览陆陆陆引太平经云:

郗愔性尚道法,密自遵行。善隶书,与右军相埒。手自起写道经,将盈百卷,于今多有在者(已见前)。

云笈七签壹佰柒陶翊撰华阳隐居先生本起录云:

[隐居先生]祖隆,好学读书,善写。父贞宝善藳隶,家贫以写经为业,一纸值四十(已见前)。

唐张彦远法书要录贰载梁中书侍郎虞龢论书表(亦见晋书捌拾王羲之传及太平广记贰佰柒书类引图书会粹等)云:

[王]羲之性好鹅。山阴昙 (一作酿)村有一道士,养好鹅十余。王清旦乘小船故往。意大愿乐。乃告求市易,道士不与。百方譬说,不能得。道士乃言性好道,久欲写河上公老子,缣素早办,而无人能书。府君若能自屈书道德经各两章,便合群以奉。羲之便住半日为写毕,笼鹅而归。

法书要录叁褚遂良撰晋右军王羲之书目(宣和书谱壹伍略同)载:

正书都五卷。共四十帖。

第二黄庭经六十行。与山**士。

据此,知道家学经及画符必以能书者任之。故学道者必访寻真迹,以供摹写。适与学书者之访寻碑帖无异。(可参阅道藏翔字号贾嵩撰华阳隐居先生内传所纪。)是书法之艺术实供道教之利用。而写经又为一种功德。如太平经记「郗昙之性尚道法,多写道经」。是其一例。画符郭填之法或与后来之双钩有关,兹不详论。至王右军为山**士写经换鹅故事,无论右军是否真有斯事,及其所书为道德经或黄庭经?姑不深考。(参考容斋四笔伍黄庭换鹅条,程大昌考古编捌黄庭经条,演繁露壹贰换鹅是黄庭经条及袁文瓮牖闲评伍等。)然此流传后世之物语既见于梁虞龢论书表,则必为六朝人所造作可知,昔人亦疑鹅与书法笔势有关,故右军好之。如陈师道后山谈丛壹云:

苏、黄两公皆喜书,不能悬手。逸少非好鹅,效其腕颈耳。正谓悬手转腕。而苏公论书,以手抵案,使腕不动为法,此其异也。(参考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肆,晋史言王逸少**鹅条引张正素语。)

又包世臣艺舟双楫伍述书上云:

其要在执笔,食指须高钩,大指加食指中指之间,使食指如鹅头昂曲者。中指内钩,小指贴[无]名指外距,如鹅之两掌拨水者。故右军爱鹅,玩其两掌行水之势也。

寅恪案,后山及安吴之说特善于附会耳。非能得其真解也。据陶隐居名医引录,鹅列上品。唐孟诜食疗本草则以鹅为「与服丹石人相宜」。(悉见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本草壹玖及李时珍本草纲目肆柒禽部所引。)本草药物之学出于道家。抱朴子内篇壹壹仙药篇引神农经曰:「上药令人身安命延,升天神,遨游上下,使役万灵,体生毛羽,行厨立至。」又名医别录(重修政和经史证类本草壹所引)云:「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欲轻身益气不老延年者,本上经。」然则依医家言,鹅之为物,有解五脏丹毒之功用,既于本草列为上品,则其重视可知。医家与道家古代原不可分。故山**士之养鹅,与右军之好鹅,其旨趣实相契合,非右军高逸,而道士鄙俗也。道士之请右军书道经,及右军之为之写者,亦非道士仅为爱好书法,及右军喜此鶃鶃之群有合于执笔之姿势也。实以道经非倩能书者写之不可。写经又为宗教上之功德,故此段故事适足表示道士与右军二人之行事皆有天师道信仰之关系存乎其间也。此虽末节,然涉及宗教与艺术相互之影响,世人每不能得其真谛,因并附论及之。(太平御览壹壹玖引世说云:「会稽有孤居老姥养一鹅。王逸少为太守,既求市之,未得。乃径观之。姥闻二千石当来,即烹以待之。逸少既至,殊丧生意,叹息弥日。」寅恪案,晋书捌拾王羲之传竝载羲之为山**士写经换鹅,及会稽孤姥烹鹅饷羲之两事。而烹鹅事御览虽言出世说,然实不见于今传本世说新语中,必非指康王之书。且此姥既不欲售其所爱之鹅于太守,何得又因太守来看,而烹鹅相饷,意义前后相矛盾至于此极,必后人依仿写经换鹅故事,伪撰此说,而不悟其词旨之不可通也。故据太平御览此条殊不足以难吾所立之说。)又十六国中前蜀李氏之建国,与西晋之衰乱分裂,最有关系。而巴賨为笃信天师道之民族,范长生本为天师道之教主,故其拯李氏于几亡之时,又劝其称帝者,实有宗教之背景。否则范氏以汉族儒者,竟倒行逆施,助賨逐华。诚如夏曾佑所言,其用心殆不可解矣。(见夏氏中国历史第三册第二章第十四节。)然此事不直接关涉滨海地域问题,若详论之,将轶出本篇主旨之外,故不复旁及,仅附着其意于此,以供治中国宗教与政治关系史者之参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