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尧止隔日就整装待发。

萧玉融起身到一半,就被李尧止摁回去了,没让送。

走之前李尧止在李氏的祠堂上了一炷香。

几个庶弟跪在他身后。

其中一个忍不住开口:“长兄,母亲一直哭你不孝,非要吵着见你,让你留下。”

“胡闹,这时候你跟长兄说这些做什么?”另外一个用手肘撞了一下他。

他满腹委屈:“我这不是也劝不住母亲吗?”

李氏恩泽长流,经久不衰。

李尧止身为亢宗之子,昆玉秋霜,却令母亲又爱又恨。

爱他懂事,恨他执拗。

李尧止深知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也习惯将万事都深埋在心底。

“无妨,我心意已决,母亲所言所行无法动摇我。”李尧止笑了笑,他又取了几根香,“母亲无非是不想我尚主,如今却又觉得我倒不如尚主,恨我为殿下把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都给做了。”

庶弟犹疑道:“长兄……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李尧止将香递到火烛前点了,“父亲不想我尚公主,是因为政治联姻,长远考虑。”

“母亲呢,则是从家宅子息之处设想。”他兀自笑了笑,偏头看着逐渐升腾而起的一线烟雾,“她同我说,公主年岁不永,不好生养,脾性强势,绝非良配。”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李尧止将那几炷香收回来,轻轻抖掉香灰。

对着自己父亲的牌位,他一拜,“我知道殿下实非良人,可那又如何呢?”

“她既欲壑难填,便由我来以身饲虎。”李尧止笑。

他将香插入香炉之中,“爱她所爱,厌她所厌。忧她所忧,喜她所喜。”

李尧止轻飘飘地吐露这沉重的八个字:“只为她想,不做他想。”

他的几个庶弟用惊异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墨守成规,实则叛经离道的兄长,“长兄之心,不曾动摇过吗?”

李尧止眸光流转,犹如盈盈秋水。

他望向长夜将明,轻声吐露道。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心匪衣,不可选也。”

李尧止走后,萧玉融身边就显得更冷清了。

王婉茹暂时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陪在萧玉融身边。

李尧止原本在筹备萧玉融寿辰宴的事情,如今他走了,此事就主要由霍照来负责了,协助的人变成了王伏宣。

王婉茹也忙,但她觉得当务之急更重要的还是萧玉融。

“不喜欢吗?”见萧玉融对桌上那些搜寻来的稀奇物件兴致缺缺,王婉茹望了眼窗外,“那我们去扑蝶如何?赏赏花也好啊。”

萧玉融摇了摇头,捂着嘴又咳了两声。

王婉茹给她倒茶,“那也好,外头暑气大,被晒昏了可就不好了。还是在里头吧,有冰,凉快。”

“嗯。”萧玉融垂着眼,“你也不必陪着我,有要紧的事就去做吧。”

“我现在头一样要紧的事就是陪着你,逗你开心。”王婉茹说。

她看着萧玉融,好像怎么也无法将郁郁寡欢的公主跟当年春日宴上意气风发,笑靥如花的少女联系到一起。

她知道萧玉融不高兴。

度熙半抱一把琵琶,慢捻复拢,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萧玉融,音色清脆,柳啼花怨。

“如今是小霍侯和我三哥在操持着生辰宴呢,公主也莫要太忧心云水了,指不定这会儿公子都已经把事情都解决了呢?”王婉茹绞尽脑汁地宽慰道。

她刚说完就遥遥地瞧见碧空中展翅飞过来的信鸽,眼前一亮,“这就来信了!”

萧玉融的反应大多了,迅速地接了鸽子拆下信打开看。

萧君如晤:

宣城兵变,云水失守,望速至汝城,有枢密之事商榷。

这信是李尧止的字迹,颇有些潦草,想来许是碰上了什么急事。

短短一封信上甚至还有斑驳的血迹。

萧玉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愈发苍白了。

连李尧止都出事了。

“这、这指不定是没什么大事呢,这血迹也不一定是公子的血啊。”王婉茹心下一惊,看着萧玉融的脸色,慌忙站了起来。

“绍兖若是没什么大事,不会如此传信,必然是出了问题的。”萧玉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她强行吞咽下喉咙间的腥甜,扶着桌角支撑住自己,“备车,去召集一队人马,我要去汝城。”

度熙焦急道:“公主!我先去叫太医来!”

“不用。”萧玉融制止。

王婉茹扶着她,看得心惊胆战,“要不我们还是先叫太医看看吧。”

“时不待我,若是真出了事……我已经承受不起了。”萧玉融闭了闭眼。

“你是打算真自己去汝城?”王伏宣从外头进来,脸色难看。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消息。

萧玉融抬眸看向他,“不然呢?”

“你疯了不成?你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是吧?病成这样,你还想着去汝城?”王伏宣眉头紧锁。

萧玉融讽刺地弯了弯唇,“我去与不去,都年岁不永。难道不去,我就能长命百岁,健康长寿?”

王伏宣怒道:“那你也不该如此作践自己,我看你是真疯得没边了,连自己性命都不放在心上!”

“那又与你何干呢?”萧玉融反问道。

这话问得伤人,王伏宣一下子没了声,哑口无言。

他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

王婉茹和王伏宣的随从见了此状,连气都不敢喘。

萧玉融略过王伏宣的身边,朝外面走去,逐字逐句地嘱咐玉殊去将此事告知萧玉歇,又安排好了身后事。

“公主……”玉殊红着眼眶,满眼的担忧,“我……”

“我得交给你,玉殊。”萧玉融复述,望着玉殊的眼睛,“我得交给你,我信得过的,留在我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

“好,玉殊必然不辱使命。”玉殊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朝着萧玉融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他的第二条命是萧玉融给的。

正如那年他起的誓言一样,萧玉融把他从月部的斗兽场里捞出来,给他尊严和信任,给他权力和体面,给了他出路和玉龙双剑。

他是萧玉融的剑,萧玉融的爪牙。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好……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玉京这边的局势……就交给你了。”萧玉融缓慢而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玉融转过身,谢得述要抬脚跟上,却被叫住了。

“这一次,你不跟我去。”萧玉融说。

“不要我吗?”谢得述迟疑地缩回了脚步,困惑不解地微蹙着眉头歪了歪头。

萧玉融点头,“这一次,你也要留下来。若是不行,我要你带着皇军抵御外敌,无论是世家还是北国。”

谢得述皱着眉,“可我想跟着你。”

“我活不久的,得述,我走后你也得活啊。”萧玉融轻轻拍了拍谢得述的脖颈,“你这次得留下来,听我的话。”

谢得述依然是皱着眉毛,但还是点了头,“只要你希望。”

度熙死死地抱住了手里的琵琶,咬紧了嘴唇,低着头道:“度熙等公主归府。”

他向来懂事省心,不让人为难。

“玉京就先交给你们了。”萧玉融正要离开。

身后又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王伏宣到了萧玉融的身后。

萧玉融听到他颇有些恼恨地质问:“你就那么在意李尧止,在意到如此奋不顾身?”

“我的身边还剩下几个人?绍兖是为我去的云水,无论是身份是权益是情义,我都该去。”萧玉融没有回头,迈步要往前走。

“玉融!”手被拽住了,王伏宣情急之下踉跄着站了起来,拽住了萧玉融的手。

“若是去云水的人是我,你也会这样吗?你会为我有丝毫动容吗?”他的指尖细微地在发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出事的人是我呢?”

“现在在云水的人是绍兖。”萧玉融自嘲般轻笑,“这世间,哪来的那么多如果?”

她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王伏宣手里抽走,转身离去。

“哈……”王伏宣颓然地捂住了脸笑出声。

膝盖又难耐的疼痛,王伏宣默不作声地攥住了膝盖,额角冒出了冷汗,指尖用力到发白。

“三哥……”王婉茹看得心惊肉跳。

王伏宣只是看着萧玉融的背影,嗓子像是被火钳烫了似的,嘶哑到无力。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支金光璀璨的簪子,应该是提前送给萧玉融的生辰礼。

为了萧玉融的生辰宴,他花费了许多的心思,前前后后想了不少的花样,问了不少的人。

王伏宣很少为了别人花心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别人高兴。

但是最近萧玉融一直不快活,所以王伏宣想要她欢颜,才费尽了心思。

可萧玉融能为了李尧止,连生辰都顾不上过,就拖着病躯直接远赴汝城。

他露出一个连哭都比不上的笑,道:“你是真的不爱我,一点都不怜悯我。”

萧玉融快马加鞭才赶到了云水,一路上风餐露宿,她基本都没怎么休息过,没怎么合过眼。

这一路上萧玉歇和霍照的信三番五次的来,萧玉融连拆都没有拆开过。

萧玉融想,无非是恼怒她不听话不懂事,无非是叫她回去。

但萧玉歇是不能离开玉京的,国一日不可无君,若是玉京无人镇守,在如今的时期必然会出事。

霍照有可能会来,但不是现在。

等霍照交接完玉京布防,再一路赶过来,早就赶不及了。

萧玉融步伐匆匆地走进营内。

如今的汝城,还有云水郊外是李氏和一部分皇军的驻扎地,原本是李尧止在统御,但是如今他行踪不明。

如今负责管事的副将跪在地上,悲痛万分地说李尧止中了伏击之后就下落不明。

原本是跟柳氏守军平分秋色,但是后来听闻柳品珏得了一株琼华,可医死人、肉白骨。

李尧止为了那株草药,才以身试险。

李尧止要那草药的目的是什么昭然若揭,萧玉融险些站不稳。

无非是为了治她,多给她吊几年的命。

“传信给柳氏家主,问问他绍兖的下落。”萧玉融深吸一口气,强撑起精神来。

至少现在她还不能倒下。

她不觉得李尧止死了,多半是中了柳品珏的埋伏被俘,亦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情。

柳品珏给的回信很快,字里行间都是要萧玉融亲自前往已经被柳氏守军占据的云水详谈,要么就是爽爽快快把云水交给柳氏。

宣城早早地就被占据,前不久有丰富盐矿的云水也被占了。

李尧止领着一支李氏私兵来的时候,皇军退守至汝城,几乎节节败退,但却声色不显。

这时候柳品珏要萧玉融一个人去云水详谈,跟羊入虎口无异。

但是想要让萧玉融将云水拱手相让,更是想都别想。

可李尧止……

“长公主……如今……”副将小心翼翼地观察萧玉融难看的脸色。

萧玉融闭了闭眼,“打。”

她还能有什么办法,还能有什么退路?

在两军交战前一日,萧玉融孤坐在溪边,望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溪水。

柳品珏和她不期而遇。

柳品珏步伐沉稳,目光冷漠犀利,姿态从容,仿佛一切皆在掌握。

“先生,好久不见。”萧玉融抬眸直视向柳品珏。

她甚至都不知道柳品珏是有意打探了她的行踪出现在这里,还是真是个巧合。

柳品珏也垂眸望向坐在溪边石块之上的萧玉融,身姿婀娜却透着上位者久居高位的凌厉和傲慢,这是萧玉融身上一直都有的东西。

只是此刻的萧玉融,却多了太多的孤寂,裙摆轻轻拂过,仿佛她就是天底下最落寞的人。

这是曾经的萧玉融没有的东西。

曾经的萧玉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年少不识愁滋味。

世事无常,变化太多,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柳品珏目光平静,“你清减了许多,夜里没睡好吗?咳了几次?醒了几遍?”

死寂的沉默之中,萧玉融看向柳品珏,“为什么还要问这些?”

这句话萧玉融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是萧玉融听过无数遍的关怀。